天花乱坠《小团圆》

 

 

梁武帝时有云光法师讲经,聚徒一千二千,说法如云如雨,连天神也被感动。于是“六欲诸天来供养,天华(花)乱坠遍虚空。”

 

我的标题其实来自于前几天做的一个梦。说“天花乱坠”,只取其字面原意。事实是我非常喜欢《小团圆》。我已经很久没有重看张爱玲的作品,却还是再一次束手就擒――张爱玲是真正的语言大师。每一个词语都精妙透彻,每一个比喻都准确熨帖。她的妙句太多,又这样不经意地随处抛洒。我就像一个人仰着脸站在漫天花雨里,躲也不想躲,去也无处去――因为惊艳都来不及。

 

有天睡觉前照例读一段《小团圆》,看到那句话:

“九莉快三十岁的时候在笔记薄上写道:‘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我当即合上书长叹一声。是吃了什么才能养出这样的天才?都说张爱玲世俗,不脱人间烟火气,可是她虽然扎根于日常生活,却是“苦海中开出的赤金莲花”。她喜欢描写小市民,小情感,她理解他们,同情他们,原谅他们,可并不等同于他们。天才是珍珠,我们都是浑浊的鱼眼睛。她并不高高在上,可是我们都要仰望她。

 

记得有一次铭基给我看他母校香港大学的名人校友录,有些人从来没听说过,有些人觉得不过尔尔,只有看到“张爱玲”三个字时,心里震荡一下,这才有了亲切感。仍然是仰望,可是还有“自己人”的感觉。

 

我自己的中学时代是最喜欢张爱玲的一段时期。尤记得当时和老爸提起来,他颇有点不屑――当然他并没有读过她的作品,只是下意识地觉得是“女性读物”,是琼瑶三毛之列。后来我故意把书留在餐桌上,渐渐发现老爸在吃早饭的时候也会拿起来翻看。有一天我再次小心翼翼地和他说起张爱玲:“也许是中国近代最优秀的女作家之一。。。”老爸沉默了一会,说:“也许也可以去掉那个‘女’字。”(不知道老爸现在还记不记得?)

 

老妈倒是不太喜欢张爱玲,说她“太刻薄,看了不舒服”。我上大学后也忽然不太喜欢她,那时喜欢更为深沉宽广的类型,觉得她的作品始终格局太小。可是过了几年想法又有改观。张爱玲是刻薄,可是谁也没有她刻薄得透彻;张爱玲看似无情,可是她又宽容和理解人性的一切弱点;我们总以为像她这样的人很难被感动,其实她也常常流泪,只是她感动于那些我们不懂得甚至注意不到的地方。经由她的妙笔一点,我们这才看到,这才有了怜悯;时代和国家都是短暂的,只有平凡男女的悲欢离合才是永恒的生命底蕴。张爱玲抓住了这一点,她通过描写大时代背景下小人物的情感与挣扎,从而折射出整个人类深刻而无法逃避的欲望和命运。她的格局其实一点也不小,只是她钻得太深了,深得让不懂得的人误解,让懂得的人不忍心。

 

《小团圆》是张爱玲的遗作。晚年的笔法更臻化境,用词益发老辣,像是在针尖上跳舞。又因为是自传性质的小说,以她一贯的诚实和自省来自揭伤疤,触目惊人,血淋淋地令人几乎不敢逼视。书里的章节却很跳跃,回忆和插叙不时出现,很多句子主语亦不分明。如果对于张爱玲生平事迹所知不多的人来说,很可能会云里雾里,当然并不影响它的文学性,尤其是里面的通感比喻已经达到难以企及的高度。而对于张迷来说,在文学性之外,这本书还是八卦的绝好素材,虽然是小说体,人物都是化名,可是太多人事都有迹可寻。张爱玲是整个豁出去了,字字句句都是性命相见。在美国堕胎的经历,与母亲纠结矛盾的情感,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家庭,周遭世界的凉薄,爱的百转千回。。。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作家,剖析起自己来笔触倒是更加凌厉,读的人只觉得周身寒气森森。难怪宋淇在七十年代看完初稿后就写信给张爱玲说读者是不会同情女主角的。但是张爱玲是何等骄傲的人?她根本不同情自己,也不需要别人来同情她。

 

我因为一向对民国时期的文坛有兴趣,以前做过些功课,所以《小团圆》里有些小配角的原型并不难猜:

 

“二零年间走红的文人汤孤骛”应该是周瘦鹃罢?鸳鸯蝴蝶派的代表人物,张爱玲第一篇在上海一鸣惊人的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便是蒙他品题,算是张爱玲的伯乐。“孤鹜”对“瘦鹃”,张爱玲是细节完美主义,人名对仗也要这般工整:)

 

看到书里写“向璟是还潮的留学生,回国后穿长袍,抽大烟,但仍旧是个美男子,希腊风的侧影”,立刻想到剑桥出身,以“希腊式完美的鼻子”闻名的新月派诗人邵洵美。我有段时间对邵洵美很感兴趣,因为偶然读到他的几篇译诗,十分佩服,那真是第一流的译笔。

 

荀桦是柯灵?他一度被捕,是邵之雍(即胡兰成)写信帮忙,把他放出来。只是没想到书中写九莉在电车上遇到荀桦,“荀桦乘着拥挤,忽然用膝盖夹紧了她两只腿。”九莉(也就是张爱玲本人)于是想到“汉奸妻,人人可戏”。联想到柯灵后来写的那篇《遥寄张爱玲》,颇有令人玩味之处。

 

虞克潜自然是沈启无了。《小团圆》里说“他(邵之雍)从华北找了虞克潜来,到报社帮忙。虞克潜是当代首席名作家的大弟子。之雍带她来看九莉。虞克潜学者风度,但是她看见他眼睛在眼镜框边缘下斜溜着她,不禁想道:‘这人心术不正。’”。而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也写“沈启无风度凝庄,可是眼睛常从眼镜边框外瞟人”。可见张胡二人也许讨论过这个印象。

 

文姬是苏青。张爱玲和苏青作为当时有名的“海上两才女”,看似惺惺相惜,其实也有肚皮官司。看到《小团圆》里写:“‘你有性病没有?’文姬忽然问。他(邵之雍)笑了。‘你呢?你有没有?’”,不禁想到苏青《续结婚十年》中写到的谈维明。都说谈维明的原型是胡兰成,这回算是坐实了。《续结婚十年》里写道:“谈维明抱歉地对我说:‘你满意吗?’我默默无语。半晌,他又讪讪的说:‘你没有生过什么病吧?’。。。我骤然愤怒起来。什么话?假如我是一个花柳病患者,你便后悔也已嫌迟了。”胡兰成和苏青原来真的上过床。但是苏青后来愤怒于胡的不负责任,便故意说他的性能力不行,可是在他生气走后,她“这才伏枕痛哭起来”。也许因为他常常自诩的性能力受到嘲笑,胡兰成虽然之前曾经撰文赞扬过苏青,在《今生今世》中却只是一笔带过。

 

 

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还是邵之雍(胡兰成)这个角色。尤其是《今生今世》中大幅笔墨写及张胡情事种种,细节纷纭,而张爱玲又看过这本书,因此《小团圆》里把很多细节以自己的角度再写一遍,有“罗生门”的效果。甚至《小团圆》这个书名恐怕也是由《今》书中范秀美与胡兰成对话中化出:

“秀美想了一回无奈,却笑道:‘戏文里做从前的人,打天下或中状元,当初落难之时,到处结姻缘,好像油头小光棍,后来团圆,花烛拜堂,都是新娘子一起来来一班。’这我却不答,因为没有适当的话可答。

我是真心真意的。原先我亦不曾想到要这样,至少当时不曾联想到前人有这样的佳话,亦不足以持谢后世人,以我为例,或以我为戒。我心里亦想将来能团圆,如若不能,我亦是真心真意的做过人了。今生无理的情缘,只可说是前世一劫,而将来聚散,又人世的事如天道幽微难言。。。。我已有爱玲,却又与小周,又与秀美,是应该还是不应该,我只能不求甚解,甚至不去多想,总之它是这样的,不可以解说,这就是理了。”

 

这种“一美二美三美大团圆”的旧小说式大结局,在张爱玲是无法想象的。《小团圆》里写“并不是她笃信一夫一妻制,只晓得她受不了。她只听信痛苦的语言,她的乡音。”

 

胡兰成最为人所不齿的有两点:汉奸身份和多情薄幸。前者我不想多谈,后者我评论起来也很难,因为常常会联想到自家长辈。从小我就很疑惑,为什么妈妈那边有很多和她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这一个是我的外婆,而另一个呢?为什么大家能够相处得如此和睦?我从未见过外公,只知道他是国民党,死在监狱里。听说他为人刚正不阿,铁骨铮铮,看照片也是英秀逼人,可是他同样也三妻四妾,这令我觉得很难接受。妈妈总是笑说:“没办法,那个时代嘛。。。不过你外公也的确是多情种子。。。”胡兰成是软骨头,这一点输外公太多,可是“风流多情”这一点呢?这是个人的性格,还是那个特殊时代和社会环境下的常态?

 

无论是哪一种,万花丛中过的胡兰成遇上了飞蛾扑火的张爱玲,这段感情注定是传奇也是悲剧。张胡两人的感情纠葛已经有太多人分析猜测了,我本来也蠢蠢欲动,可是想到外公的事情,又看到《小团圆》里写“她跟之雍的事跟谁都不一样,谁也不懂得。只要看她一眼就是误解她”,我又觉得,不如只当是作读书笔记罢。

 

很多张迷因为张爱玲所受的委屈,痛恨胡兰成,从人到文一味否定他,其实不但小觑了胡兰成,也是对张爱玲的不恭。胡兰成固然是如他所说“是爱玲开了我的聪明”,可是他出身乡野,仅凭手中支笔一跃而为“汪精卫门下俊秀第一”,想来必然有其过人之处。他早期的文风其实很像鲁迅,却已经可以隐隐窥见后来的妩媚清嘉。更何况我觉得胡兰成是真正懂得张爱玲的。这些年这么多写张爱玲的文章,还是只有胡兰成写得最好。你只看那句“张爱玲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真是让人感叹从何处想来!他写“张爱玲亦会孜孜的只管听我说,在客厅里一坐五小时,她也一般的糊涂可笑。我的惊艳是还在懂得她之前,所以她喜欢,因为我这真是无条件。而她的喜欢,亦是还在晓得她自己的感情之前。这样奇怪,不晓得不懂得亦可以是知音。”

 

又有“爱玲种种使我不习惯。她从来不悲天悯人,不同情谁;慈悲布施她全无,她的世界里没有一个夸张的,亦没有一个委屈的。她非常自私,临事心狠手辣。她的自私是一个人在佳节良辰上了大场面,自己的存在分外分明。她的心狠手辣是因她一点委屈受不得。她却又非常顺从,顺从在她是心甘情愿的喜悦。且她对世人有不胜其多的抱歉,时时觉得做错了似的,后悔不迭,她的悔是如同对着大地春阳,燕子的软语商量不定。”

 

“我自以为能平视王侯,但仍有太多的感激,爱玲则一次亦没有这样,即使对方是日神,她亦能在小地方把他看得清清楚楚。常人之情,连我在内,往往姑息君子,不姑息小人,对东西亦是如此,可是从来的悲剧都由好人作成,而许多好东西亦只见其纷纷的毁灭,因为那样的好原来有限,是带疾的,其实不可原谅的还是不应当原谅。爱玲对好人好东西非常苛刻,而对小人与普通东西,亦不过是这点严格,她这真是平等。”写得多透彻!只是有点自打嘴巴的嫌疑。

 

那个时代里,也许只有胡兰成夸张爱玲可以夸到点子上。他说“我是从爱玲才晓得了汉民族的壮阔无私,活泼喜乐,中华民国到底可以从时代的巫魇里走了出来的”,这赞的是张爱玲这个人的“新”,她和她作品的开风气之先。

 

常看到人说胡兰成的文字是表面的浮华,把一些常用的词汇删掉便会露出原型,比如“心思很静”,又比如张爱玲在《小团圆》里嘲笑的“亦是好的”云云。这真是没说到重点。比如以上几段就并不见常用词语,却还是很贴切,因为是真正的相知。胡兰成的散文是一种异数,清逸婉转,堪称美学的极致。他当然也从张爱玲处偷师,但不是后世很多张迷那种肤浅的模仿,而是真正学到了张对于感觉情态的描拟。比如他写“我问爱玲,她答说还没有过何种感觉或意态形致,是她所不能描写的,惟要存在心里过一过,总可以说得明白,她是使万物自语,恰如将军的战马识得吉凶,还有宝刀亦中夜会得自己鸣跃。”后面几个比喻足以证明他师出何门。

 

胡兰成的坏处其实在于有慧根而无修行。抛开他的如花妙笔,甚至抛开他“永结无情契“的无赖相,也不难看出用来支撑他清雅文字的“精神”是一种迷障。他写“梁元帝采莲赋:‘畏倾船而谊笑,恐沾裳而敛裙’。原来人世邪正可以如花叶相忘,我做了坏事情,亦不必向人谢罪,亦不必自己悔恨,虽然惭愧,也不过是像采莲船的倾侧摇荡罢了。”每当他于心有愧,又喜欢引庄子的“与其是是而非非,善善而恶恶,不如两忘而化其道”。胡兰成喜欢研究佛学,这些解释表面上看来既有佛家的通脱又有道家的阴柔,可是那一副“你奈我何”的神气又是沾沾自喜,暴露了他那些理论的虚有其表。其实佛也并非佛,道也并非道,因为他没有仁心,没有悲悯,些许慧根只能是小聪明,却无法转为大智慧。《小团圆》中说九莉觉得邵之庸“能说服自己相信随便什么”,“不是诡辩,是疯人的逻辑”,说得也对,因为胡兰成本人真的是“狂禅”那一路的。

 

说来有趣,张爱玲和胡兰成的模仿者都很多,可最多只能学到些皮相,恐怕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他们两人内心的凉薄都很难被模仿。张爱玲的凉薄是源于她看世情的通透,她骨子里的苍凉,而胡兰成的凉薄是因为他根本没有心,他是一本糊涂帐。(但我还是坚持其人可废,其文不可因人而废。)

 

 

然而张爱玲曾说胡兰成“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可见她也有于千万人中遇见他的喜悦。正像是在离乱之世的最后一宵跳最后一场舞,又刚好找对了舞伴的那种欢愉。从这个意义上说,能够遇见势均力敌的恋爱对手何尝不是一种幸运。而看《小团圆》里邵之庸对九莉说第一次看到她文章的心理活动“你这名字脂粉气很重,也不像笔名,我想着不知道是不是男人化名。如果是男人,也要去找他,所有能发生的关系都要发生。”我读到这里耸然动容,天下还有比这更能打动人的情话么?

 

书里自从九莉遇见了邵之庸,文字风格并未改变,我却隐隐然觉得气氛不同,像是山河曙色初动。《小团圆》里对这段热恋时期有一段很美的描述:“她觉得过了童年就没有这样平安过。时间变得悠长,无穷无尽,是个金色的沙漠,浩浩荡荡一无所有,只有嘹亮的音乐,过去未来重门洞开,永生大概只能是这样。这一段时间与生命里无论什么别的事都不一样,因此与任何别的事都不相干。她不过陪他多走一段路。在金色的河上划船,随时可以上岸。”但是她笔锋又陡然一转,“她也有点知道没有天长地久的感觉,她那金色的永生也不是那样。”

 

张爱玲擅长描写欢男怨女间斗智斗勇、百般纠结的爱情。没有至死不渝,没有缠绵悱恻,有的只是挑逗和试探,自保与算计。它把人心里最隐秘阴暗的角落拿到日光灯下细细观察。最可怕的是,我们知道这些全都是真实存在的。

 

中年作家写出这样的爱情故事很好理解。可是二十岁上即成名,生活恋爱经验都很贫乏的张爱玲为什么会有着与她年纪不相符的苍凉?这恐怕与她那不健康的家庭环境脱不了干系。她的家庭一半是晚清一半是西洋,矛盾重重,各怀鬼胎。敏感早慧如张爱玲,对亲情的疏离和家族的算计有刻骨的体会,在爱情上更是从未见过一个好榜样。她从小就学会了察言观色,害怕成为别人的负担,相信无论是金钱还是感情都应当两不相欠。《小团圆》开头不久说起日军轰炸香港,一个炸弹落在对街,“差点炸死了,都没人可告诉,她若有所失。”看得人非常难过。

 

可是她毕竟年轻,不可能真正“看破红尘”。《小》书里写她大学时和好友比比(炎樱)讨论,比比问她可相信世上有爱情这样东西,她说:“有。”而看《今生今世》,胡兰成说张爱玲“她是把古人亦当他们是今天的人。《非烟传》里的那女子,与人私通,被拷打至死,惟云‘生得相亲,死亦无恨’,遂不复言,爱玲说道,当然是这样的,而且只可以是这样的。因为爱玲自己就是这样一个柔艳刚强的女子。她又说《会真记》里崔莺莺写给张生的信好,非常委屈,却又这样亮烈,而张生竟还去郑家看她,她当然不见。”可见张爱玲对于爱情的态度与她小说中人物显然不同。她仰慕“宛转娥眉马前死”的爱情,这样委屈,却是心甘情愿的付出。她一直有期待。

 

如若有人肯一心一意待她,真心无条件地付出,张爱玲必定回以同等炽热的爱,在两个人的天长地久中走向“金色的永生”。可是她不幸地遇见了老练聪明如解语花,却只要“此时语笑得人意,此时歌舞动人情”的胡兰成。他用情不伪却也不专,甚至自动自发地把与其她女人的情事告诉张爱玲。她却只能沉默,因为“他是这么个人,有什么办法?如果真爱一个人,能砍掉他一个枝干?”《小团圆》里,邵之雍总是向九莉提起小康小姐的事,“九莉对自己说:‘知己知彼。你如果还想保留他,就必须听他讲,无论听了多痛苦。’但是一面微笑听着,心里乱刀砍出来,砍得人影子都没有了。”

 

而那边厢胡兰成还在一径幻想着他和张爱玲是天上人间的金童玉女,有着凡人所没有的默契。他在《今生今世》中说“我从不想到她会妒忌,只觉得我们两人是不可能被世人妒忌或妒忌世人的,我是凡我所做的及所写的,都为的从爱玲受记,像唐僧取经,一一向观音菩萨报销,可是她竟不看。。。”他书中不止一次地提起许仙和白蛇娘娘:“白蛇为许仙,真是宛转蛾眉马前死,都只为人世的恩情。她又是个烈性女子。而她盗取官库,且偷了天上的仙草,对白鹤童子及法海和尚都是舍了性命去斗,这样叛逆,也依然是个婉顺的妻子,中国民间的妇道实在华丽深邃。”他和她都欣赏这“宛转娥眉马前死”,可是到了自己身上,他是那软骨头的许仙,张爱玲却做不成那白蛇娘娘。

 

《小团圆》打破了《今生今世》里那天上人间的传说。两本书里都提起张爱玲去温州看胡兰成,在旅馆里替胡的又一红颜知己范秀美画像的情节。完全是各说各话,张爱玲是因为“实在想不出话来说,因笑道:‘她真好看。我来画她。’”胡兰成却很高兴,以为张爱玲果然心无芥蒂,是真因为秀美生的美而想画她,恐怕还依稀看见了将来“三美团圆”的大结局。

 

这百转千回的爱最终幻灭了。胡兰成却以为她没事了,又写信给她说“‘昨天巧玉(秀美)睡了午觉之后来看我,脸上有衰老,我更爱她了。有一次夜里同睡,她醒来后发现胸前的纽扣都解开了,说:‘能有五年在一起,就死也甘心了。’我的毛病是永远沾沾自喜,有点什么都要告诉你,但是我觉得她其实也非常好,你也要妒忌妒忌她才好。不过你要真是妒忌起来,我又吃不消了。’她有情书错投之感,又好气又好笑。”一个人可以自恋不堪到这种地步,也是件奇事。

 

你若无心我便休。张爱玲决定斩断情缘。她说“铁进入了灵魂,是说灵魂坚强起来了。”后来她与上海导演桑弧有了一段情。不过在《小团圆》之前,两人都从来没有公开承认过。她自己形容说是有初恋的感觉,也许因为比较对等,但是书中也处处透露出不是全心全意的恋爱,至少于她而言不是。她自以为对桑弧认真,但是她那心明如镜的姑姑却说:“‘没像你对邵之雍那样。’几乎是不屑的语气。”她自己也写了“那时候她已经好多了,几乎用不着他(桑弧)来,只需要一丝恋梦拂在脸上,就仿佛还是身在人间。”“燕山(桑弧)的事她从来没有懊悔过,因为那时幸亏有他。”张爱玲当时俨然有点抑郁症的兆头,幸好有桑弧。我看书的时候一直心里感激他。尽管他们也并没有长久,桑弧后来另娶他人。我总觉得其中另有隐情,只是张爱玲没有写,我们可能永远不得而知了。因为桑弧实在是个口密的人。

 

张爱玲与桑弧交往之初,胡兰成还去过上海一次。虽然决心分手,张爱玲对他仍有剪不断的缱绻。两人书中都描写了清晨拥抱的情景,可是细节依然是“罗生门”。张爱玲写的是:“次日一大早之雍来推醒了她。她一睁开眼睛,忽然双臂围住他的颈项,轻声道:‘之雍。’他们的过去像长城一样,在地平线上绵延起伏。但是长城在现代没有用了。

她看见他奇窘的笑容,正像那次在那画家家里碰见他太太的时候。

‘他不爱我了,所以觉得窘。’她想,连忙放下手臂,直坐起来,把棉袍往头上一套。这次他也不看她。”

 

而胡兰成的版本是:“是晚爱玲与我别寝。我心里觉得,但仍不以为意。翌朝天还未亮,我起来到爱玲睡的隔壁房里,在床前俯下身去亲她,她从被窝里伸手抱住我,忽然泪流满面,只叫得一声‘兰成!’这是人生的掷地亦作金石声。我心里震动,但仍不去想别的。我只得又回到自己的床上睡了一回。”

 

这一回我却相信胡兰成。我觉得张爱玲是落了泪的。

 

 

对我来说,《小团圆》解开的最大疑团,除了胡兰成真的在性事上有点暴力倾向之外,恐怕就是张爱玲分手时寄给胡兰成的那三十万元了。胡兰成自己在书里写:“信里她还附了三十万元给我,是她新近写的电影剧本,一部《不了情》,一部《太太万岁》,已经上映了,所以才有这个钱。我出亡至今将近两年,都是她寄钱来,现在最后一次她还如此。”我之前一直疑惑,因为张爱玲对钱的态度一向是“一钱如命”,人不欠我我不欠人。怎么会如此慷慨赠金?莫非真是太爱胡兰成不能自拔?而《小团圆》也终于揭开了谜底:原来张爱玲与胡兰成相交之初,张爱玲提起需要还她母亲替她张罗留学的钱,胡兰成于是有一次拿了一箱钱来给她,“她对币值完全没数,但是也知道尽管通货膨胀,这是一大笔钱。”之后书里也几次提到:“他又带了许多钱给他。”“‘经济上我保护你好吗?’他说。”“之雍每次回来总带钱给她。”。。。后来张爱玲的母亲不肯收她的钱,她于是全都还了他,从此两不相欠。这倒是她一贯的在感情和金钱上的理性的清洁。

 

胡兰成在书里却只写“爱玲的书销路最多,稿费比别人高,不靠我养她,我只给过她一点钱,她去做一件皮袄,式样是她自出心裁,做得来很宽大,她心里欢喜,因为世人都是丈夫给妻子钱用,她也要。”绝口不提他给过张爱玲这么多钱的事。也许那钱来路不明;也许他是想表现他的“女神”到分手仍然怜惜他,是旁人都不懂得的默契;也许是不符合他自己在书中塑造的“志气清坚的穷书生”形象;又也许――在这件事上,胡兰成还算是个男人。

 

 

看完《小团圆》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个奇异的梦。梦中见到一棵蓝色的树,是那种极艳的孔雀蓝。树干并不粗壮,却笔直挺拔。树枝上开满大瓣花朵,又是极艳的桃红色,形状却像樱花。在梦中我不知怎么就认定那棵树是张爱玲,也许因为她喜欢强烈的颜色?我坐在树下,那些树枝轻轻摇摆,一时间漫天落花如雨,桃红色的花朵一瓣瓣扑簌扑簌落在泥土上。即便是落樱时节也从未见过如此壮阔的景象,并且远近唯有这一棵树而已。在梦中我只是呆呆看着,不觉天人相隔,不想艳情雅意,亦没有自惭形秽,却只如亲人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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