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星期前,我去一家以前从未去过的理发店剪头发。发型师手艺不错,就是太有主见,在并未征得我同意的情况下,他手起刀落,刷刷几下,我辛辛苦苦留了好几个月的长度又报销了。结帐的时候我拿出信用卡。“不好意思”,他耸耸肩,“我们只收现金。”这种对话他大概经历过许多遍,“从这条街走出去,XX书店对面就有个取款机。”他轻车熟路地为我指出方向。
找到那个取款机时,我发现银行卡根本塞不进去。重复试了很多遍,还是不行。一转身,后面有个正在排队的亚洲男生。“取款机可能坏了。”我对他说。他上前试试,也同样不行。“附近还有取款机么?”他问我。“我还想问你呢。”我苦笑着说。
这时我忽然远远看见了Tesco超市的招牌。
“要不然只能去Tesco拿cash back了。”我告诉他。
“什么是cash back?”他一脸茫然。
我有点吃惊,连cash back都不知道。。。难道是游客?我这才开始打量面前的这个人:看起来二十来岁,高个儿,可以说是时髦也可以说是奇怪的发型,一边耳朵上戴着两个明晃晃的耳钉,长得像韩国的某个明星。不过他们那边的人本来都长得差不多。他穿得很随意,没有背包,两手空空,看起来不像游客啊。
“Cash back就是。。。你去超市买东西,可以顺便让收银员给你取点现金。”
“哦。”他若有所思地说。
我们于是一起向Tesco走去。路上他忽然发问:“韩国人?”我摇摇头:“中国人。”他点点头,不再说话。
我们一人拿了一瓶水,走到收银台前,他忽然有点紧张地问我:“只要跟她说要cash back就可以了吗?”
“可以可以。放心吧。”
终于拿到现金。他看起来放松多了。走回理发店的路上,我们互相握了手问了姓名。他果然是韩国人,名叫金XX(就叫他小金吧)。还是学生,来英国已经一年了,但是一口英文还是说得磕磕绊绊。
小金一路跟我走回到理发店门口。“我去付钱。那再见了。”我对他挥挥手。
“呃。。。你,你想不想一起去喝个咖啡?”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如果我没想错,这是比较明显的约会信号。作为一个结婚后几乎已经没有人搭讪的女生,我当然有点虚荣的小喜悦。可是作为一个“已婚良家妇女”,我觉得还是不能给人错误的讯息。
“我已经结婚了。如果你是想约会我,那就算了。如果你只是想交个朋友,那没问题。”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他。
小金低着头想了好一会儿。“那,就做朋友吧。”他终于抬起头来笑了笑。
于是我们走去附近的一个咖啡店。其实我从来都不热衷于认识新朋友,答应和他喝咖啡,很大程度上是源于我的好奇心。小金身上有种奇特的气质,第一眼看见他就觉得他眼神茫然,像是城市里的梦游者,脚步缓慢,对身边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似乎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又要去往何处。他站在那里,被某种巨大的孤独感所笼罩,令我想起美国作家保罗·奥斯特形容他父亲的语句:“他不像一个要占据空间的人,而更像一块无法穿透的人形空间。世界在他身上弹开,被他撞得粉碎,有时依附于他――但从未穿越他。。。”总而言之,他绝对不像是随便邀请在路上遇见的陌生女孩儿喝咖啡的那种人。这令我觉得好生疑惑。
在咖啡店坐下,小金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我的年龄。
得知我和他是同年出生,他似乎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那么,可以像朋友一样对话了。”
我知道韩国人一般都有这个传统:即便只大一岁都是兄姐,即便只小一岁都是弟妹。对话的语气措辞都有不同。同年出生则是“朋友”,可以比较随意地聊天。
由于韩国男生都要服兵役,虽然和我同岁,小金却刚刚本科毕业一年,现在在伦敦上英文课,准备申请欧洲国家的硕士课程。目前只收到一个offer,而且还是他最不想去的学校。
“打算读什么呢?”我问。
“艺术设计。”
“原来是艺术家啊。。。”
他苦笑着摇摇头。“难。”好半天,他感慨地吐出这个字。
原来小金本科学的是平面设计。可是不喜欢那种商业味,一心想做更为纯粹的艺术。可是家人朋友都不是很支持,觉得纯艺术前途渺茫,学成毕业后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可以养活自己的工作。小金自己当然也明白。
经典的矛盾。
“理想与现实总是有差距的。你的确得有心理准备。”我说。
“我知道。但是我已经选择了理想,”他叹了口气,“你呢?你喜欢你的工作吗?”
“不喜欢。”这回轮到我叹气了。
“但是你可以强迫自己适应它?”
“勉强吧。”
“我连勉强都做不到。”他的眼神一片黯淡。
小金不仅不能适应商业味浓重的学科,他连大城市本身都不能适应。他觉得伦敦太过繁华喧嚣,最想去的是瑞典的一个艺术学校。他喜欢清净少人的地方。
“我去过瑞典。冷得可怕!”我想起来都直打哆嗦。
“冷好啊。。。可以专心创作。”他的脸上有些抒情的痕迹。
小金似乎向往孤独。可是孤独同时也折磨着他。尤其是在伦敦这样熙来攘往的大都市,他被迫显露和观察自身,正视自己与这个世界的关系。他英文课上的同学大多只是“游学”性质,学完立即回到自己的国家。即便成为朋友,最后也往往只剩下他一个人。课程一结束,他便与这个世界切断了联系。他每天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喝酒,一个人坐公车,一个人在街头闲逛。
“你没有其他的朋友吗?”我好奇地问。
“现在几乎没有。”他平静地回答。
在那天的谈话中,小金不断地提到他在英国期间曾经最要好的一个朋友。那是个名叫乔治的意大利男生,双腿残疾。他们很有共同语言,能够互相理解。小金常常推着乔治的轮椅一起在伦敦的大街小巷转悠,他们结伴去过法国和德国。他们都喜欢曼联,曾经一起去曼彻斯特看曼联的球赛。因为是残疾人,乔治得以免费入场观看,而且是很好的位置。“我被当作乔治的助手,帮他安放轮椅什么的。。。结果也免费看了比赛!”小金说起这事来,罕见地眉飞色舞。
我想象着那副画面。一个韩国人推着一个意大利人的轮椅,结伴出游。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画面简直像是电影中的场景,有点伤感却又无限温馨。
小金对于我“过早”结婚这事感到不可思议:“你怎么知道就是他呢?我的意思是,你怎么知道你愿意和这个人共度一生呢?”
“就是知道啊。你遇见那个对的人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他摇摇头。
“你难道从来没有爱过谁吗?”我问他。
小金迷惘地看着我。“没有,”他想了很久,慢慢地说,“我想是没有。其实,在今天遇到你以前,从来都是女生先约会我。如果我对她也有些好感,那么渐渐就发展成男女朋友了。但是。。。真正的爱。。。可能一次也没有过。所以每次分手,不管是谁提出的,我都不觉得特别难过。”
“会有的。”我只好这么老套地安慰他。
和铭基同学通了电话,得知他晚上加班已经吃过饭了,我便和小金一起去附近的韩国餐厅吃了晚饭。饭后我打算回家,他却站在餐厅的后门神神秘秘地向我招手:“你来看看这个。”
原来那家韩国餐厅的后门又通向另一个酒吧的后门。酒吧里常有独立乐队现场演奏,从前门进要收费,后门则完全没人管。这是小金早已发现的秘密。于是我们得以免费进场,看了一场非常精彩也极端疯狂的演唱。有些人的灵魂似乎长在嗓子里,那个乐队主唱有着令人惊叹的好声音,他的表演天赋也十分强悍,时而爬到柱子上跳舞,时而跳到台下抱着听众的腿满地打滚。
听完一曲后,我们又从后门出去。小金指指门边的一张长椅:“我一般不进去,就坐在这儿一边喝啤酒一边听里面的乐队唱歌。”
“你常来吗?”
“差不多天天来。”
“一个人?”
“一个人。”
隆隆的鼓声几乎要把酒吧的墙壁摧毁,古老的路灯在狭窄的小巷里投射下昏黄的光。我的面前站着韩国男生小金,热爱艺术,前程未定,没有朋友,从来没有爱过人,天天坐在酒吧的后门喝啤酒听现场音乐。此前我当然也知道这世上有些人是以这样的方式存在的,可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
“你是不是觉得我的生活很可怜?”他忽然问。
“我怎么看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否对你自己的生活感到满意。”我看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在回家的地铁上,我忍不住一一打量车厢里的乘客。他们大多面无表情,只是偶尔露出疲倦的神色。每张面孔后面都有一个故事――理想与现实,孤独和友谊,爱与缺陷。。。这些故事不一定令人动容,也不一定引人深思,但都是他们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如果能够以文字记述,这痕迹便不那么容易消逝。有些故事甚至难以用语言表达,但我愿意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