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狂人之重访巴塞罗那

 

我有挥之不去的西班牙情结。在某程度上,西班牙文化比中国文化对我影响更深。达利是我最欣赏的画家,而《唐吉诃德》和《百年孤独》是我最喜欢的文学作品。虽然加西亚·马尔克斯并不是西班牙人,然而正如博尔赫斯所说:“《百年孤独》把西班牙语的浪漫底蕴以及骨子里面那种超现实的感觉发挥到淋漓尽致。我认为将西班牙文化发挥到极致的并非《堂吉诃德》,而是《百年孤独》。”对于少年时期的我来说,第一次接触到这些优秀的西班牙文学和艺术作品,其震撼不亚于一次原子弹爆炸。最令我震惊和感动的是这些作品中喷薄而出的想像力,它并非只作用于文学和艺术的领域,更是对人的生命状态以至某种僵化的思想体系的拷问。而能够把这种创造性的想像力转化为艺术作品,使观众得以(哪怕只是暂时)摆脱因想像力缺乏而导致的狭隘、空洞和自以为是,这是我最崇拜向往的才华。

 

因此我一直固执地认定,世界上最浪漫的城市不是巴黎,而是巴塞罗那。这座城市值得人们用所有最美好的词汇来赞美它,连吹拂过巴塞罗那的微风中都充满着热情洋溢的想像力。这座城市孕育了西班牙现代艺术三杰――毕加索、达利和米罗。三杰中任何一个人的名字都足以惊动天地十方,然而骄傲的巴塞罗那却拥有一个更值得引以为豪的名字――

 

高迪之城。

 

安东尼奥•高迪,建筑界的上帝,为巴塞罗那而生。整个巴塞罗那就是高迪的游乐场和露天博物馆,他的几乎所有杰作都在这座城市,其中有17项被西班牙列为国家级文物,3项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文化遗产。只有看过高迪设计的建筑,你才会意识到我们平时所生活的世界是何等的平庸乏味。

 

记得当我五年前第一次来到巴塞罗那,看到高迪设计的米拉公寓的那一刻,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读幼儿园的时候,老师让我们画房子。当时我画了一座波浪形线条的房子,因为常看到童话里的房子会旋转也会说话,觉得童话故事的主角就应该住在一座“活的”房子里。老师看了直皱眉,她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教育我:

 

“世界上所有的房子都是直线条的。”

 

若干年后,站在米拉公寓前,我恨不得把幼儿园老师从当年的时空中拽出来,让她看看,这世界上的确存在着不是直线的房子。

 

米拉公寓被很多后世评论者比喻为“天使遗落在人间的玩具”。它从里到外几乎没有一条直线,外墙宛如波涛汹涌的海面,阳台的铸铁栏杆仿佛扭曲生长的枝蔓,一扇扇小窗像是眼皮低垂的眼睛,连房间的平面形状也不是方正的矩形。最疯狂的是它的屋顶,那些烟囱和通风管道全都被设计成各种奇特的形状,有的像怪兽,有的像戴着头盔的武士。在屋顶上漫步,有种荒诞的超现实感,却更有置身童话梦境的喜悦。身边的游客无不露出孩子般的笑容,连老人的眼睛也变得闪闪发亮,像是童年的梦想被眼前这奇幻的现实重新点燃。

 

高迪自己认为米拉公寓是他建造的最好的房子,因为那是“用自然主义手法在建筑上体现浪漫主义和反传统精神最有说服力的作品”。高迪崇尚自然,他从广袤的自然界中汲取创作能量。他常说直线是人为的,曲线才是上帝的。自然是永远运动的,没有笔直的线条,比例也不均衡。因此他的建筑作品中没有硬邦邦的直线,只有从自然界中的形态中提炼的柔和的曲线,比如海浪的弧度,蜂巢的构造,贝壳的纹路,山脉的起伏,动物骨骼的形状。。。这种观察自然和仿效自然的“超能力”据说是发源于高迪五岁时患上的风湿病。当时他两个膝盖不能用力,只好天天坐着,时间一长,寂寞的高迪就对观察大自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自发内心地热爱自然,像孩子一样体味万物生灵,因此他的建筑也以各种方式将自然带到我们面前,有“天人合一”的效果。听说他连食物都要用建筑的眼光来看,他喜欢把色拉叶浸到牛奶里来吃,因为“色拉叶的皱纹面携带的牛奶比其它蔬菜的表面更为合理”。

 

如果说米拉公寓是天使遗落在人间的玩具,那么于我个人而言,高迪的另一杰作圣家堂就是村上春树那本小说的名字――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我不相信这世上有人能站在圣家堂前而不为所动。它和所有的教堂都不一样,像是从地下生长出来的某种巨大的植物,也像是由石头构筑的梦魇,有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魔力,宗教的庄严与神话世界的神秘合而为一。所有人面对圣家堂都会觉得震撼,但是每个人的感受又极为不同,因为它的结构和细节实在太丰富了。有人心生畏惧,有人感受到病态的诗意,也有人从中看到了阳光和希望。而当我长久地注视着这高达170米的巨塔,只觉得所有的感观都被吸进了一个巨大的黑洞,眼前恍惚就是世界的尽头。过去和未来在此处交汇,所有的时光都默默地属于这里。

 

伟大的作品似乎总是“未完成”。高迪把人生中最后的四十余年奉献给了圣家堂,直到他于1926年因车祸去世,圣家堂依然没有完工。主角消失了,故事却并没有结束。直到今天,圣家堂仍像植物一样不断地生长,现在的建设者已经是第五代。因为很多与圣家堂有关的重要资料在西班牙内战中被毁,后来的建筑师只能在之前的基础上再次简化和修改设计,而负责建造的圣何塞协会又坚持认为工程所用资金只能来自虔诚信徒的捐赠,因此建设的进程比人们预计的还要缓慢。虽然巴塞罗那市政府在几年前宣布,一定要在20年内把圣家堂造好,然而这座城市的居民却并不怎么着急,似乎只要圣家堂仍在建造中,高迪就从未离开过这个世界。

 

圣家堂不但是高迪的一生心血,更是他的遗产继承人。高迪终身未娶,没有后代,去世之前就把自己所有的钱都捐给了圣家堂的建设。这座教堂于他而言已经不仅仅是一件作品,更是他魂魄的凝聚,精神的寄托。在人生的后期,高迪是一位虔诚的教徒,这在某程度上也许可以解释他对圣家堂的狂热。而后世的研究者说,高迪是一位神秘主义者,他的信仰来自自然,也来自宗教。因此他的作品既有自然性,也有宗教性。

 

不知为什么,自从上次来访被圣家堂震撼得失魂落魄,这一次我甚至不敢再去看它一眼,只希望能够在它竣工之日再次回到巴塞罗那。我相信那时能够更加深刻地理解这位伟大的建筑师在一百多年前的预言:

 

“尖锐的棱角会消失,我们所见的都是圆滑的曲线,圣洁的光无处不在地照射进来。”

 

 

 

虽然时间有限,在铭基同学的坚持下,我们还是赶去了距巴塞罗那两小时火车车程的小城菲格拉斯。那是我深深崇拜的超现实主义绘画大师达利的故乡,也是达利博物馆的所在地。我要向所有人强烈推荐这个博物馆,因为实在太有趣太奇妙,即便是对绘画没什么兴趣的人也会深深沉浸在这个超现实主义世界中(幸好博物馆是达利自己设计的,不然就会变成好像阿姆斯特丹的梵高博物馆一样乏味)。在我看来,达利作品的最大魅力在于他能够让幻想具有真实性。他相信人的潜意识是超乎理性之上的更为重大的现实,因此总是不遗余力地描绘幻觉,描绘梦境,描绘潜意识。他会去精神病院了解精神病人的意识,甚至不惜在自己的身上诱发幻觉境界以寻找创作题材。尤其是他把这些离奇的幻象用极为细致的现实主义笔法表现得无比真实,因此这些作品虽然具有某种荒诞的美感,却也隐隐让人毛骨悚然。

 

性情疯狂,目空一切的达利却很欣赏高迪。这两位艺术大师之间也的确有种奇妙的共通之处。他们都创造了一个我们从来不曾想象过的世界,都讨厌机械僵硬的物体(达利也喜欢柔软的曲线),都被视为天才,也都为疯狂所折磨。但我觉得他们的作品所透露出来的内心是不同的:高迪的内心有一个天使,满满的都是对宗教的热情和对大自然的爱;而达利的心里住着一个魔鬼,狡诘的笑容背后是深深的惊恐与不安。然而在艺术的世界里,魔鬼往往和天使一样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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