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究竟有多少中国人?我不知道确切的数字,但是无论在何时,无论乘上哪一条地铁线,所在的那一节车厢内几乎都能看见至少一张亚洲面孔。我有一项本领――在一堆西方人看来大同小异的亚洲面孔中,我能第一眼就分辨出他们的国别或人种,几乎百发百中。如果多观察几分钟,还可以进一步判断他们究竟是大陆人,香港人。。。还是黄皮白心的“香蕉人”。
在国外住了这么多年,每次看到中国人,我仍然会不由自主地眼睛发亮。在美国时常看见互不相识的黑人兄弟在街头像老朋友一样热情地碰拳头打招呼,我却和我的同胞们一样害羞情怯,眼神交会片刻,又随即游离开来,外表波澜不惊,心内暗自猜量――中国人?游客?老伦敦?做甚营生?乡关何处?
我的性格里有相当阴暗的一面。但凡看到衣着过时品味欠佳声音高亢表情夸张的美国游客,我常常忍不住在一边嘀咕:瞧您这大T恤大短裤大白袜子大球鞋。。。大叔大婶,这到底是上世纪几十年代的行头?。。。而每次听到日本人或者西班牙人那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英语口音,我也总会不厚道地在心里笑到快岔过气去。然而如此“阴暗”的我遇到同胞却又换了另一副心肠。在地铁上看见穿的确良衬衫半截肉色丝袜配凉鞋的中国大妈,我的心简直会温柔得滴出水来:来看孩子啊阿姨?知道哪一站下吗?怎么样,英国菜难吃吧?是不是跟我妈一样觉得这儿的猪肉有股怪味儿?。。。而有时英国同事和中国银行的人开会回来,开玩笑似地说起中国人的英语口音是怎样的劈砖断石削铁如泥,我也会立刻对他怒目而视:怎么着吧你?有种你丫说中文啊!啊!
奇怪的是,伦敦明明有这么多在投行卖命的同胞,每次出去开会时左右四顾,一堆高鼻深目中却总是只有我这一张扁平的东方面孔,真是寂寞。也有那么一次遇见过同胞,对方来自另一间投行,看样子是和我一样的小喽啰,戴着眼镜,面色苍白,姿态僵硬,神情严肃得近乎紧张。会议开始前大家纷纷跑去一边给自己弄点喝的,那中国男生展现绅士风度,用英文问我:“茶还是咖啡?”我用中文问答:“茶。”他略为吃惊,转过身来看我一眼,立刻笑了:“可惜没有绿茶。”他转用中文,脸上的线条变得柔和,整个人似乎都放松下来,不再像一张绷得紧紧的弓。
其实连语言也不是必需品。有些时候,一些你意想不到的东西也能成为中国人之间确认联系的纽带。最有趣的一次发生在我们家那幢楼的电梯里。我们的邻居中也有东方面孔,可是从来没有打过招呼。直到那天,铭基同学拎着一个中国人民都很熟悉的那种俗称“民工袋”的红白蓝编制袋进了电梯,电梯里的另一个东方人盯着那个袋子看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用中文发问:“请问。。。在哪里可以买到这个民工袋?”。。。还有一次,我和铭基同学在等电梯的时候,只听见电梯里一路传来中文男女深情对唱,是《甜蜜蜜》的曲调,可是改了歌词:“你放屁,你放得。。。”电梯门一打开,正唱得兴起的一对同胞看见我们,立刻呆若木鸡,僵在原地。我和铭基同学非常沉着淡定地走进电梯,直到进了家门,立刻笑得瘫倒在地。
中午我常和几个中国同事去公司楼下的一家回转寿司吃午饭。虽然是日本菜,那里的员工却大部分都是中国人,其中有个河南男生对待同胞格外热情友善。只要是遇上他结帐,本来只能用一次的打折卡可以用上无数次。后来渐渐演变成在打折卡之外,他还执意要再少收一碟寿司的钱。我们都很过意不去,因为并不想占这种小便宜。而他也只是个打工仔,被老板发现怎么办?有时我去买外卖,他还不肯收那碗味噌汤的钱。我急了:“不行不行,我又不缺那点儿钱。。。”他则指一指柜台后面那一大锅味噌汤:“咳!我们也不少那一碗汤!”然而我当然还是感动的,尤其是每次听到他说:“好些日子没来了。工作辛苦吧?”,真会由衷的觉得:同胞就是同胞啊。
有一次一位曾经的同事保罗忽然联系我,要我教他一些简单的中文会话。保罗周末时在一家少年足球俱乐部担任教练,说是最近俱乐部里来了个中国男孩,足球踢得极好,可是性格自闭,而且因为刚来英国,几乎一句英文也不会说。不知为什么,这个男孩儿没有父母在身边,只跟着一个似乎并不太亲近的姑姑一起生活。保罗无奈地对我说:“我真是没办法和他交流。。。本来也可以不管他的,但是我又舍不得,好多年没见过这么有天赋的小孩了。我跟你说,他将来很可能是巨星!”应保罗的要求,我教了他一些简单的会话,比如“累吗?”“喝水吗?”“谢谢”,“非常好”,“踢!”,“射门!”。。。
两个星期以后,一上班就看到来自保罗的邮件:“我第一次看见他笑了!”
“是吗?太好了!为什么笑呢?”
“因为我对他说了你教我的那两个字!”
“哪两个字啊?”
“New B!”
。。。。。。
又过了大概两个星期,保罗直接打电话给我:“他昨天第一次跟我说话了!”隔着电话,我都能听得出他语气里掩饰不住的惊喜和欣慰。我也很为保罗开心,因为我知道,此前这个中国男孩从没开过口,只会点头和摇头。
“恭喜!他跟你说什么了?”
“只有两个字。。。不过我已经很满足了。。。”
“不是吧?他也说你牛B?”
“不是不是。他说:xie xie。。。”
保罗还在电话那头陶醉地絮絮叨叨,我拿着听筒,心里一直在想:小朋友,多年以后,当你真的成为光芒万丈的足球巨星时,你是否还会记得当年的教练英国人保罗?他教你踢球,用中文问你累不累,渴不渴。。。你会否记得那年春天的绿茵场,你一个漂亮的射门,保罗在场边向你竖起大拇指,大声地用中文喊出:‘牛B!’。。。。。若干年后,你的名字也许会众人皆知。你也许已经学会了好多种语言,拥有无数人的爱。然而在我心中,你永远是当年的那个小小鸡蛋,在陌生的环境里,用薄薄的外壳伪装着坚强和冷漠。可是当遇见熟悉的语言和不熟悉的爱,外壳应声而碎,里面是一览无遗的柔软。
有时也会在海外遇见形形色色的国内名人。刚来英国时迎面撞见送女儿来上学的濮存昕,在午夜的纽约街头与莫文蔚擦肩而过,在伦敦的某家店里看见风神俊朗的毒药。。。我的朋友小丁在等公车时见到素面朝天却依然秀丽无匹的汤唯,铭基的朋友在Nando’s看见和朋友聚餐的陈冠希。。。然而同样是惊鸿一瞥,和这些名人同胞比起来,在国外遇见的一些普通人给我的印象更加深刻:
我永远记得意大利某个小城里的中餐馆,门庭冷落,灯光昏暗。所有的家具摆设都是几十年前国内的样子,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近乎于心痛的似曾相似感。像是要固执地将时光定格在某一刻,其间相隔的滚滚红尘和千山万水全都一笔勾销。两鬓斑白的老板坐在厅堂深处的阴影中,邓丽君温软甜糯的歌声流淌了一天一地:“时光不停地流,一去不回来,你曾经告诉我,光阴不再来。。。”
在巴塞罗那的一家西餐厅里遇见担任侍应生的上海阿姨,和我妈妈差不多年纪,反应比其他所有的年轻侍应生们都慢得多,瘦弱的手臂上托着巨大的盘子,跑前跑后忙个不停。她小心地端来我们点的菜,用略带点抱歉的口吻说:“鬼佬的饭菜就是这样,盘子么大得要死,东西么一点点。。。”
我还记得去年六月,在雅典的古奥林匹克竞技场前遇见一个笑起来像女孩子一样腼腆的中国男生。他一开始只是一个人静静坐在一边,看着我们这群疯子嘻笑打闹。确认同胞的身份后,他忽然像变魔术一样抖出一面奥运五环旗让我们拿着拍照。一聊之下才知道,这位美国常春藤的毕业生已经拿到了香港摩根斯坦利的offer,可是在开始工作之前,他决定进行一个人的“奥林匹克之旅”,从源头希腊出发,经土耳其进入中东,一路星月兼程,最后在奥运开幕式前赶回北京。道别前我们祝他旅行顺利,提醒他在伊拉克和阿富汗要一路当心,他也还是那么腼腆地笑一笑。直到现在我还常常想起他。他平安回到北京了吗?在香港已经工作快满一年了吧?午夜下班回家时,面对着满城灯火与玻璃丛林的他,是否还会记得那面盖满各个国家图章的五环旗?
。。。。。。
地铁上临座女生翻看的中文书,covent garden小广场上的一段二胡独奏,公园里一角金黄色的飞檐,慈善义跑时前面那一件写着“清华大学”字样的紫色T恤。。。这便是我异乡生涯里的三分月色,伦敦的阴雨雾气顿时化作千里之外的潇湘水云。闭上眼睛,半扇竹门,一壶龙井,风清月朗,夜凉人定。
=============重走Abbey Road的分割线=============
我是Beatles的铁粉。会唱他们的每一首歌,把列侬当作神来崇拜。虽然我知道,他自己并不想被当成一个神话来看待。
“我曾经是织梦的人,
但现在我已重生。
所以亲爱的朋友,
你得自己过下去,
梦已经做完了。”
如果你爱Beatles,你就一定认识这条Abbey Road。每一天都有无数粉丝来这里参观凭吊。这恐怕是全伦敦的出租司机最恨的一条斑马线,因为无数人在这里傻乎乎地模仿Beatles,想拍下一张属于自己的纪念。拍照当天,我们见到了各种奇怪的组合,有家庭、情侣、朋友。。。来往的汽车全都快气疯了。还有一个估计也是铁粉的大叔,几乎找遍了每一个路人帮他拍照,可是好像还是对出来的效果不满意。当然,我们几个也像疯子一样来来回回走了无数遍。。。
那天的其它几张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