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出国起,这还是我第一次回国过年。记忆中的春节总是在爷爷奶奶家度过的,一大家子和乐融融,热闹温馨得至今一想起来就忍不住鼻子发酸。没想到出国没几年,爷爷奶奶相继去世,这次回国过年,没有二老在身边,觉得连年味儿都淡了大半。都快三十岁的人了,我居然还是和贾宝玉一样,只愿常聚,生怕一时散了添悲。那花只愿常开,生怕一时谢了没趣。只到筵散花谢,虽有万种悲伤,也就无可如何了。在午夜时分惊天动地的爆竹声中,我躺在床上一遍遍地温习着曾经的热闹时光。旧时月色,总是最美。
我家楼下曾经污烂不堪的小湖终于整修一新,又建起栈道,种了荷花,虽然时值冬天莲叶凋败,却仍有几分“留得残荷听雨声”的诗情画意。爸妈最喜欢的还是湖里的那些天鹅、白鹅和鸭子,每次经过都会在湖边驻足半天。我从来没有见过比我爸更喜欢禽鸟的人。记得小时候他会带着我特地坐好几个小时的车去鄱阳湖边,拿着望远镜聚精会神地看鸟。他对鸟的声音特别敏感,并认为那是大自然最美妙的声音。他常常第一个发现鸟的踪迹,如果能与一只鸟对视几秒,简直可以乐上几天。他来伦敦小住时,我家楼下的湿地公园就有各种禽鸟,他每天在公园的木桥上流连忘返,开心得像个孩子。
回家没几天,家里所在的大学有人捉到一只被剪去翅膀的大雁,于是把它放到湖里。本以为这可以使大雁不至沦为人类口腹之欲的牺牲品,谁知竟开启了大雁的另一段悲惨命运。小小一个湖里,禽鸟界竟像人类一样弱肉强食等级森严――三只黑天鹅是湖中霸王,恃强欺弱不可一世;几只白天鹅飘然出尘不问世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白鹅们见到黑天鹅像见了阎王爷一般低声下气,可是欺负起鸭子们却绝不手软;新来的大雁孤苦伶仃只身一人,被所有的物种欺负得连头都抬不起来。它奋力拍打翅膀,想飞离这是非之地,可是翅膀已被剪去,实在力不从心。它只好将自己隐藏在树丛之间,可是只要一探出头来,立刻被凶狠的白鹅们啄得落荒而逃,实在令人不忍卒睹。大家只好商量着把它送去新校区的大湖里,那里已经有几只大雁,小团体已成气候,估计情况会比这里好得多。
大雁离开的那一天,湖里简直热闹非凡。校工抓住大雁,用绳子捆住它。大雁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样的命运,只好奋力挣扎,大声哀鸣。白鹅、天鹅和鸭子们也立刻得知了这个消息,它们箭一般向湖边游来,一边看热闹,一边用自己的语言唧唧呱呱地互相八卦。整个湖里一片沸腾,不知是在欢庆“新来的讨厌鬼终于走了”,还是在恐惧“我们会不会遭到同样的命运”,抑或是发出“要变天了,大家赶紧逃命去吧”的警告。。。这场景简直看得我头皮发麻,潜意识里总觉得人类才是唯一的高级智慧生物,可是几天来这些家伙们的表现竟然与人类如出一辙,它们绝对拥有自己的语言、思维和智慧。
大雁被送去新校区后,老爸特地去看望过它。他回来后眉飞色舞,说大雁马上适应了新环境,并且和同伴们迅速打成一片,在湖中击翅而歌,再也没有受到欺侮,看起来非常快乐。我听后也甚感欣慰。其实生命都是一样的。有时并不是不想一个人自在逍遥,然而世道险恶,不抱团的话也许根本无法生存。
我爸对校园里的一草一木都熟悉得令人发指。我甚至怀疑他能分辨出每一只鸭子每一只松鼠的长相。有一天晚饭后他带我去校园里的另一个湖边,神秘兮兮地问“你想不想看鸭子刚下的蛋?”我们在栈道的某处蹲下,他用手电筒照向湖边一块石头下方一个刁钻的角度,微弱的光线下赫然出现好几个又大又白的鸭蛋。我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鸭子把蛋下在这种地方,一般人绝对发现不了,是人类视觉的“死角”,也不知他到底是怎么发现的。。。一转头,发现老爸眉头紧锁,他愤愤不平地盯着湖的另一端正在嬉戏的鸭子们,口里嘟嘟囔囔:“。。。还不快去孵蛋!一点责任心都没有!”
在家过完年,我和铭基同学飞去北京玩了几天。刚刚下完一场雪,北京冷得要命,可是什刹海一小片没有结冰的湖水里居然还有大爷大妈在冬泳。那简直是一道景观,无数人围在四周啧啧称奇,大爷大妈似乎也很享受人们的注目礼,益发摆出矫健的身姿和悠然的神态。我一边看一边在心里直打哆嗦。祝你们长命百岁。
我真喜欢什刹海,尤其是在冬天。湖面上那层厚厚的冰雪把它变成了老百姓的免费游乐场。因为刚下过雪,冰面不滑,人们就自己铲出一条条冰道,轮流溜着玩儿。我第一次上去就成功地摔倒了。洋娃娃一般的美国小姑娘欣喜若狂地滑了一趟又一趟,她爸爸无奈地站在一边不停地劝说:“最后一次了,好不好?。。。滑完这次我们就走了,好不好?。。。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啊。。。”旁边还有老太太在出租冰椅,这么大年纪还在冰天雪地里拉生意,看了叫人心疼。小情侣请她帮忙拍照,她架势十足地举着相机:“往左边一点儿。。。这个背景好。。。哎哟这怎么按不下去啊?。。。什么?。。。不可能,肯定是你们相机的问题,我都给人拍过多少回了。。。”年轻的女生坐在冰椅上被男朋友拉着跑得风驰电掣,整个雪地上都留下她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在国外时成天惦记着国内的美食,可回国后总是迅速地被各种油腻食物打垮,胃口反而不如从前好。铭基同学每次来北京都很兴奋,可是每当问起他想吃什么,想了半天也总是只憋出三个字――“炸酱面。”他对炸酱面那可真是一往情深忠贞不二,没有什么可以取代。而我是个江西米粉的狂热爱好者,对于面食却几乎没有什么兴趣(除了在兰州吃到的兰州拉面)。我看《京味儿》里说炸酱面要做得地道也有许多讲究,比如面码儿里必须得有腌春椿末儿,加了这个面吃起来才更鲜美。更重要的是还得配上一碗虾皮汤,因为炸酱面特别爱坨,坨了吃起来就感觉糊嘴,不顺溜,而浇上两勺虾皮汤,嘴里就立刻利落了许多。铭基同学每次吃炸酱面时我都冷眼旁观,可就没一次看见过这两样。看来那些号称地道的炸酱面馆还真没学到家。
这次我们还试了试台湾名店“鼎泰丰”的招牌菜――蟹粉小笼汤包,果真是名不虚传。反正我感觉是比南翔小笼包强。皮薄馅多,汁丰味美,蟹粉也货真价实,据铭基同学的描述是“好像有螃蟹跳出来say hi!”。。。最难得的是汤汁不但丰厚,而且非常好夹,只要抓住包子的皱褶处轻轻提起,便不会弄破包子皮,里面含着的那一汪子汤都能尽享。这大概是因为蒸笼布的特殊工艺。每次吃汤包我都会想起那个笑话:两个不相识的人在一张桌子上吃汤包,其中一位一口咬下去,包子里的一股汤汁直飙过去,把对面客人喷了个满脸花。肇事的这一方并未察觉,低头猛吃。对面那一位很沉得住气,不动声色。堂倌在一旁看不下去,赶忙拧了一个热手巾把送了过去,客人却沉着地说:“不忙,他还有两个包子没吃完哩。”
假期的最后,我们又从北京飞到香港。那天正好是情人节,满街都是年轻的情侣,几乎每个女生手里都捧着玫瑰花。秀幸福也秀得太嚣张了吧?我心想,这得给单身人士造成多大的心理压力啊?情人节情侣晚餐的首选似乎都是西餐或日本菜,一路上我们看到那些餐厅的门口都排起了长队,青年男女个个盛装打扮。而作为结婚已快七年的“老夫老妻”,我和铭基同学决定不再给那些热门餐厅增加负担,于是我们穿着破牛仔裤,吊儿郎当地走进一家以中老年顾客为主要目标的看起来非常平易近人的海鲜酒家,只差没有在口中叼上一根牙签。。。根本不用排队,而且店堂内只有我们两个年轻人。。。铭基同学直接在门外对着水盆里的海鲜们点菜,而它们又被以极快的速度加工后送上桌来。我们一顿风卷残云,老板经过时吓了一跳:“都吃完了?你们很能吃嘛!”什么?我拿着筷子直发愣――我还没吃到七成饱呢。。。
不知道是不是年纪渐长的关系,以前我也挺爱去“阳春白雪”的地方吃饭,现在却不得不承认只有在“下里巴人”的场所才最感到舒服自在。真是“烂泥糊不上墙”,但也只得认了。香港是美食天堂,可吃之物甚多,而我最爱去的地方,一是路边常见的那种卖“碗仔翅”的朴实小餐厅,二便是“潮州打冷”。我是在认识铭基以后才知道此等美味,据说这是他们大学时期在外面玩通宵时常去吃夜宵的地方。潮州打冷是走平民化路线的潮州大排档。“冷”是指这些潮州大排档主要经营的冷盘式,比如卤水鵝、卤水墨魚、紅魚、冻蟹等等。“打”是吃的意思,宋元小说中常有“打尖”或“打店”的说法,意指在旅行途中到饭店去吃饭。也有另一种说法是“打冷”即潮州话的“打人”,据说50年代的香港治安较差,常有吃霸王餐的情况出现,如果潮州馆子有人吃霸王餐,团结的潮州人便会围揍坏人,后来就有人将“打冷”和潮州菜联系起来。亦有说早期广州人称潮州人为“潮州冷”,“打”即“光顾”之意,后来广州人便把“打冷”说成吃潮州菜的意思。
冠冕堂皇的潮州酒家我倒是也去过几次,却总归觉得不如街边的地痞店铺豪迈粗犷有味道。我没去过潮州,因此也不知道香港的潮州打冷是否“桔逾淮而为枳”,不过已经令我吃得喜心翻倒。能把平凡的食材做得朴实又美味才益显功力。打冷中我最爱吃卤水鹅片、韭菜猪红、大眼鸡和蚝仔粥。大眼鸡其实是一种咸水鱼的名字,属于冷盘菜,鱼肉结实鲜甜,也没有什么腥味。冷鱼肉伴以豆瓣酱,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蚝仔粥里的蚝仔洗得干净,个大肥美,汤底大概还加了冬菇和芫茜做调味,整碗粥层次分明,回味无穷。潮州打冷的店里往往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总让我产生一种仿佛置身于香港警匪片的感觉――头顶上是白森森的日光灯,店堂里似乎总有烟雾缭绕,桌椅非常简陋,顾客中男性占了绝大多数。黑社会的小弟们在这一桌喝酒吹水,刚下夜班的警察们则在另一桌坐下。平静的面容在欲望之河上漂浮沉淀,空气中有一根绷紧了的弦。。。。身穿花衬衫,戴着金项链的男人走到一个人的身后,直接从后面捅他一刀,然后从容地自后门逃走。。。被捅的人一声未吭就已气绝身亡,同桌的人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才开始大呼小叫,追逐凶手。。。一场好戏就此拉开帷幕。
写到这里,实在写不下去了。大半夜的我居然越写越饿。。。饮食男女人之大欲,荀子说“无廉耻而嗜乎饮食,可谓恶少者也”。回到英国以后,我便是想做“恶少”也做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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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菲和格兰夫妇终于成功结束gap year回到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