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前在危地马拉结识韩国女生佳映,一起吃饭喝酒聊天,几天相处下来彼此觉得十分投缘。又因为旅行时间路线相似,于是约好保持联系,期望在旅途中再次见面。
后来果然在秘鲁重逢两次。一次是在首都利马,没什么景点可去,阴沉沉的天气里三个人一起逛商场,对着那些昂贵的商品拼命压抑自己的物欲,要到这个时候才意识到我们已经多久不曾重温大都市的生活。商场建在海边的悬崖上,大风天也有人玩滑翔伞从我们头顶飞过,姿态要多潇洒有多潇洒。大家吹着海风聊些别后琐事,我们向佳映描述委内瑞拉的美与疯狂,还有在古巴打错电话导致住错民宅的糗事,她则告诉我们她从某个小岛上带回了一身虱子以至于不得不清洗所有衣服和背包的惨痛经历。。。
中途铭基离开一阵,只剩我们两个女生,佳映忽然对牢我絮絮倾吐她的另一些幸福与苦恼,令我不禁在心中感慨:爱情实在是人类历史上最古老的眼泪。自相识以来,佳映给人的感觉一直都是聪明独立的韩国现代女性,受过良好教育,说一口流利英文,落落大方,笑容明朗,更难得的是不装B不做作。她曾在荷兰留学,又去过印度工作,走过很多路,朋友遍天下,就连离亚洲那么遥远的哥伦比亚和秘鲁都有她的老友旧识。她一向洒脱,球鞋粗布裤走天下,在利马参加老友婚礼时不得不问人借一条裙子一对高跟鞋扮回淑女。当下看到一贯大大咧咧的她面上流露少见的小女儿情态,我忍不住会心微笑。佳映有点不好意思:“在韩国的时候,我最关心的三件事是:男人、金钱、减肥,没想到辞掉工作出来长途旅行,最关心的居然还是这三件事。。。”
然而每当我们三个聚在一起,减肥就成了一个笑话。互诉衷肠后,晚上我们一起吃了顿极其味美价廉的日本寿司。佳映和我们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吃货,什么都能将就,住旅舍总是找最便宜的,一张嘴却受不得委屈。说来也怪,拉丁美洲美食十分有限,每次我们几个在一起却总能吃到好东西。
没过几个星期,我们又在的的咔咔湖畔的小镇普诺再次重逢。大家住在同一间无比寒冷的青年旅舍,又一道参观湖上岛屿,晚上佳映还特地做咖喱饭给我们吃。佳映心细无比,告别时她忽然拿出两件礼物送给我们,一件是打印成宝丽来相片的我们几个人的合影(这姑娘居然随身带着小型相片打印机!);另一件更是出乎意料,竟然是一管小小的眼霜!原来之前在利马时她听说我眼霜已经用完,又暂时不打算买新的,于是把自己的珍贵“库存”拿来送我。。。我既感动又过意不去,百般推辞未果。问她:“你自己没有眼霜怎么办呢?”佳映一脸豪迈:“这一年我本来就没打算捯饬我这张脸,让它自生自灭好了。。。”她和我们拥抱告别,然后潇洒离去。我和铭基站在原地,心里三分错愕七分羞愧——明明我们年纪比她大,怎的却总是由她来照顾我们?
和佳映一起来普诺的还有另一个名叫秀英的韩国女生。她们二人在秘鲁的库斯科相遇,之后便一路同行,直至玻利维亚。秀英皮肤白皙面容清秀,可是不知怎的总给人一种坚定倔强的感觉。她话不太多,我们起初以为是英语水平的问题,直到听见她说西班牙语才恍然大悟——她的英语并不是不好,可是和西班牙语比起来确实逊色多了。那天我们乘船去漂浮岛,旁边坐着的墨西哥大叔和秀英搭话,她一开口我和铭基就惊呆了——无论是发音还是流利程度都无懈可击,简直与本地人无异!
细问之下,原来秀英是西班牙语翻译,并且在墨西哥的蒙特雷市工作生活已有三年。蒙特雷是墨西哥北方工业重镇,与美国得克萨斯州接壤。这个以往被誉为“最适合做生意”的城市如今却充斥着由毒品而衍生的暴力,媒体甚至在今年送给它“屠杀之城”的封号,枪击、绑架、谋杀都是家常便饭。我早就知道墨西哥的北部与我们旅行过的南部在安全程度上有天壤之别,可是直到听到秀英淡淡的描述,才真正意识到那些被毒品大鳄控制的城市到底有多危险:秀英早晨去上班时常常在马路边发现尸体,有时几具倒在一起,身上都有明显的弹孔和血迹;傍晚和夜里走路时要特别小心,因为常常有贩毒集团在街头交火,一不小心就会误中流弹;秀英的弟弟想去墨西哥旅行,可是坚决不去蒙特雷看望姐姐,因为“你们那里太危险了”,秀英试图说服他:“最近好多了,这个星期只杀了三个人而已。。。”
“不害怕么?”我问秀英。
“怕呀。”她点点头,“可是怕也没办法,总得去上班吧。”
“爸爸妈妈应该很担心吧?”
“他们不知道这里的情况。。。通电话的时候报喜不报忧呗。”她笑笑。
嘿,我想,天底下的孩子们都会用这一招。
可是天底下的孩子们又实在是不一样的。有些男生在个把中东国家旅行两三周便大呼小叫,在游记里将自己描述得仿佛英雄一般。可是秀英这么文弱的姑娘在蒙特雷一住就是三年,听过无数枪声,看过许多尸体,却也没有任何“历尽沧桑”的态度和夸夸其谈的神色。
有时我会觉得中国民间有点妖魔化韩国的趋势——全民整容,吃不起肉,畸形民族主义,意淫狂自大狂。。。可是这并非事实的全部,至少不能以偏概全。我的确遇见过一些堪称“民族愤青”的韩国人,可是我认识的更多“中国愤青”和他们比起来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以我个人的经验来说,无论是这些年来认识的韩国朋友,还是路上遇见的韩国旅人,大多没有什么特别令人讨厌的地方,正相反,他们头脑正常,举止彬彬有礼,谈吐也颇有见地(至于整容,我认为纯属个人选择,无可厚非,根本算不上缺点)。我尤其欣赏韩国女生,她们中的很多人坚强独立,极能吃苦,非常能干,很少自怜自伤或自卖自夸,更难得的是她们将之视作理所当然之事。某些独自旅行的中国姑娘浑身都散发着“看!我一个人出来旅行多厉害多与众不同!”的“高贵冷艳”之气,与这些人相比,路上遇见的韩国女生反而比较低调谦逊,有一颗平常心。
我记得大学时认识的一位韩国留学生素英,因为梦想来中国留学,然而家贫无法负担学费,她于是在课余同时打几份工,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每天只吃泡菜和白饭过活,两年后终于自己攒齐学费来到北京。我问她觉不觉得辛苦,她一脸诧异:“苦?心愿达成,开心都来不及。”
还有大学暑期去韩国文化交流时认识的好友贞花,大学毕业后成为体育记者,主动请缨要求去伦敦报道温布尔顿网球赛。伦敦物价昂贵,她工作的那家杂志社规模很小经费奇缺,上司不赞成她去,因为觉得是不可能的任务,可是贞花偏偏咬着牙关做到了。她每天省吃俭用,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和别的记者比起来真是寒酸得可怜。那段时间她住在我家,天天一大早就往赛场跑,一个人又当记者又当摄影师,晚上回来自己煮碗泡面吃。半夜我们都睡了,她还在不眠不休地写稿传稿,一张脸瘦得只剩一双大眼睛。然而她自己乐在其中,不以为苦,反而觉得是自己幸运才能有如此宝贵经历。。。
我个人的经验固然十分有限,然而我认识的很多韩国人确有十分可敬可爱之处。他们身上的那种顽强和拼搏有时会令我联想到八、九十年代的韩国学生,即便是在经历过血腥的光州事件之后,他们仍然顽强地与当时的军政府抗争,就算被催泪瓦斯呛哑了嗓子,就算被棍棒敲断了脊骨,他们仍然百折不挠地一次又一次走上街头,迎着水龙和棍棒狂吼推翻独裁的口号,直至最终取得胜利。
那天参观完岛屿乘车回旅舍,同车的荷兰男生与秀英攀谈起来:“你在墨西哥的韩国公司工作?哪一家公司?”
“LG。”
荷兰男生笑起来:“哈,竞争对手!我在荷兰的三星电子工作。”
他的语气中有明显的自豪。
我和铭基坐在后座听着他们的对话,不由得交换一个眼色。我们很明白对方在想什么——中国何时才会有像LG和三星这样成功的全球大企业?在拉丁美洲旅行这么久,常令我们惊讶的便是到处都有韩国的影子。大街小巷到处都是韩国的现代汽车,旅舍里的电视机大多都是三星出品,当地人使用的手机、数码相机、笔记本电脑不是三星就是LG,旅行社里的韩文宣传已经有超越日本的趋势。我曾以为韩剧只是风靡亚洲,没想到地球另一端的拉丁美洲人民也为之疯狂,几乎每一个国家都引进了韩剧,连玻利维亚贫穷小镇的蔬菜市场里也有小小电视机放映着西班牙语配音的韩国爱情故事。前几天我们在智利与佳映重逢,她说起在首都圣地亚哥时住在当地人家中,那家的几个女儿完全是不折不扣的韩国迷,从韩国菜到韩剧、韩国流行音乐,甚至韩国综艺节目,她们统统如数家珍,知道得比佳映还要多。我自己也喜欢韩国的几支乐队,在英国时偶尔会听他们的音乐。有一次在伦敦的某家中餐馆,电视里正在放韩国MV,邻桌的英国男生立刻向朋友介绍:“看!韩国的‘少女时代’!我很喜欢她们的歌!”有时走在伦敦的大街上,也会听见身后的英国人轻声哼唱韩国的流行歌曲。。。
这一切令我迷惑和伤感。在被韩剧、韩国汽车、韩国电器和电子产品“俘虏”的同时,拉美人对中国的全部印象止于中餐馆和成龙的功夫片(在古巴还包括“中国宇通客车”)。“Made in China”的中国产品自然遍及全世界,拉丁美洲也不例外,可是每次和当地人聊起这个,他们的笑容都有点尴尬,欲言又止:“便宜!。。。虽然,虽然质量差点儿。。。”我们在玻利维亚买了一包湿纸巾,打开一闻差点哭出来,那刺鼻的怪味令人终生难忘,仔细一看包装——汉语拼音,中国制造。。。
中国毫无疑问是世界制造工厂,可是我们的工业化基本上是建立在抄袭发达国家科技的基础之上。中国的企业总是更擅长抄袭仿冒,而不是推出创新理念。我们的产品总是只有山寨版而没有创新版。为什么中国出不了乔布斯,甚至出不了像三星电子这样的企业?标准答案无非是:中国文化和价值观决定了这一切——我们从小就被教育要收敛锋芒,不要特立独行,不要与众不同。学校从来不鼓励批判性思维,随大流最最保险。我们推崇实用主义价值观,不喜欢挑战和颠覆。。。
可是我觉得这些只是原因的一部分,其实东亚文化圈的价值观并无太大差异,为什么日本和韩国就有更多的创新理念?我想,更深层的原因在于“信任度”。我还记得《世界是平的》这本书中举的一个例子:如果你从沙地上跳起,另一个人从硬木上跳起,谁会跳得更高呢?当然是那个从硬木上跳起的人。信任就是那块硬木,它给你带来的可预测性让你可以跳得更高。没有信任就没有冒险,没有冒险就没有创新。如果想让更多人承担创新带来的必要风险,那就需要更多的信任。所以,信任度很低的社会将不会产生持久的创新。
那么,为什么我们社会的信任度会如此之低?写到这里我已经觉得没劲透了,就像一个怪圈,不管谈什么最后都会回到尽人皆知的那个原点,老生常谈却又是铁一般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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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斯科附近圣谷的古城Pisac
圣谷的大城Ollantaytambo
山上有印加人当年雕刻的半个人脸,他是印加人的神
雕刻已经渐渐风华了,原图(如下)更加惊人
左边山脊棱线上也有一个很小的人的侧脸
远眺我们在印加古道徒步的“死女人山口”
圣谷小城Chinchero
天然染料,真的是100%纯天然
秘鲁第二大城市阿雷基帕(Arequipa)
的的咔咔湖上的芦苇
用芦苇建成的漂浮岛。岛上居住的Uros族是当年为逃避印加人迫害而躲到湖中隐居的。今天的Uros族人与Aymara(艾玛拉)人通婚,只说Aymara语。
铭基,我,佳映,秀英
的的咔咔湖上另一个岛Taquile
岛上居民有自己非常独特的服饰
岛上居民有编织传统,连男孩子从六、七岁起都要学习编织
秘鲁国花
晚上在旅舍一起吃饭
普諾城外一个叫做Sillustani的古老墓地。Aymara人在印加帝國崛起前就在湖畔建了許多埋骨塔,又称Chullpa 。
小姑娘和小羊驼,两个都可爱死了
她嫌我头发乱,非帮我梳头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