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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勃拉邦有什么

很难解释琅勃拉邦的魅力。作为一座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的千年古城,它很容易让人想起清迈、奈良或者丽江,但又不如清迈大而多元,不像奈良那么古典庄重,也缺乏丽江那种壮丽的自然风光。琅勃拉邦是老挝历史上第一个统一国家(1353年建立的澜沧王国)的国都,在之后的600年里也一直是皇家都城。它四面环山,绿意葱茏,慵懒地依偎在湄公河与南康河的交汇处,像一座迷你的、神圣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曼哈顿岛。 和清迈一样,琅勃拉邦是名副其实的佛都,城内寺庙众多,佛塔林立,2万多人口中就有200多名和尚。但无数法式殖民风格建筑又施施然坐落于寺庙之间,你仍然可以看到穿着亚麻裤子的欧洲人从奇形怪状的古董车里走出来,去Sisavangvong路上的咖啡店等待新鲜出炉的羊角包。东南亚传统与法式浪漫混搭出独特风情,佛教信仰中和了享乐主义,滔滔河水带走了历史之殇,只留下一个迪士尼作品般的时间胶囊,一个恍若旧梦的乌托邦。 11年前我就有种模糊的直觉:琅勃拉邦在本质上是一种精神状态。早在殖民地时代,它就是远东地区所有逃避现实的法国人的“天涯海角”。许多有此念想的行政官员设法在这里谋得一个职位,然后马上娶了一个老挝妻子,放弃雄心壮志,从此安定下来,生一堆孩子,在房子里搭建一个神龛,每天带着鲜花和糯米饭去顶礼寺庙。老挝化的法国男人犹如某种额叶切除手术的“成品”——无忧无虑,性情温和,无所事事,漫不经心。也有一些画家选择在此隐居,逃离欧洲文明,偶尔创作一幅美丽而平庸的油画。琅勃拉邦应该比大溪地舒适,它的高更却迟迟没有到来。 几乎从抵达的那一刻起,琅勃拉邦就把我推向了无所事事的全新维度。那时我和铭基刚结束在泰国的十日内观修习课程,在某种意义上,琅勃拉邦就像是这一课程的延续——你可以整天整天地发呆,凝视虚空,看时间流过,却又不用早起打坐,不用过午不食,也毋需忍受禁言与隔绝的折磨。琅勃拉邦毕竟是一座享乐主义的小城,不是在性的意义上(尽管它的确是一个恋爱的好地方),也不是在化学的意义上(谁还需要毒品呢?只要呼吸这里的空气就能进入一种恍惚状态),而是一种幸福的、甚至被纵容的懒惰。我们躲在空调房间里看书,在令人晕眩的热浪中行走,寻找完美的西瓜奶昔,吃老挝laap(一种肉末沙拉)和法棍三明治,坐在普西山上看一场漫长的日落,或者只是百无聊赖地躺在湄公河边,有时不知不觉睡着…… 那是种失落已久又似曾相识的感受。直到有一天蹲在路边看蚂蚁搬家的时候,我忽然灵光一闪:啊,这是童年!我那没有补习班的、胡天野地的童年。浩浩荡荡的散漫悠闲,无忧无虑地度日如年。 “也许正如你们所料,”我半开玩笑地构思着一封写给亲朋好友的邮件,“我决定留在琅勃拉邦,虽然还没想好要做什么——也许成为一名佛教僧侣?”不过,一想到“过午不食”的戒律,我默默指挥大脑删掉了后半句。 人们是如何决定要在某处停下来的呢?你又怎么知道这就是你一直在寻找的地方?这几乎是我整趟间隔年旅途的“天问”。在墨西哥,在尼加拉瓜,在秘鲁,在巴西,在印度,在泰国……我无数次地遇见那些如公路文学主人公一般的人物,他们都曾长时间地游历世界,又不约而同地选择在某个宿命般的异域他乡停下脚步,开餐厅,开客栈,当老师,当教练……穷尽办法养活自己,亲手创造第二次人生。或许是天时地利,或许也不乏现实的考量,我想,但他们肯定都曾濒临一次伟大的精神奇遇——他们抓住了它,然后纵身一跃,从一种生活跳入另一种生活。 “噢,你就是知道,”在秘鲁开客栈的英国阿姨告诉我,“真到了那个时候,你自然就会知道的。” 我的头脑里仍是一团浆糊。但我知道自己已经接近那失落的童年领地了——危险地接近。我匆匆查看了账户余额,还有地图上那些尚待探索的空白之处。琅勃拉邦也许是一个幸福的目的地,但对我来说不是,对任何失去领地的人来说都不是。因为对我们来说,秘诀就是不要再找到它。当你确定自己一生的任务是一场永无止境的探寻,你就不是一个发现者,而是一个探寻者了。童年在某处永生,你知道你再也回不去了。   11年后重返琅勃拉邦,带着我的父母和女儿,还有她那正在进行时的童年。回望的感觉格外强烈,我很好奇琅勃拉邦的灵魂是否发生了什么改变。变化会重塑事物,但这座小城仿佛还在一场漫长的宿醉中迟迟未醒,那些建筑似乎也为自己仍屹立不倒而惊讶不已。这真是一个奇迹,它居然还没有被雄心壮志的新时代开拓者和疯狂逐利的度假村开发商所淹没。 在酒店吃早餐的时候,温文尔雅的黑人大厨挨桌向客人嘘寒问暖打招呼。邻桌的美国老夫妇立刻抓住他问长问短,话题最后毫不出奇地落到了当地的房产价格。不同于老挝的其它地方,琅勃拉邦格外吸引老年游客。置身于如此优雅舒适又价廉物美的环境,你很容易想象自己退休后每年在此住上几个月,颐养天年,乐不思蜀,在去往“天国”之前便已先行享受了人间“天国”——后者没准比前者更好。 琅勃拉邦不吸引那些拥有“第三世界窥视欲”的游客。更确切地说,它不吸引那些认为“看世界”与嗑药、招妓或参观贫民窟有关的游客。这里没有放纵的欲望、猎奇的旅游项目或过分商业化的人际关系,甚至隐隐透出某种目标丧失、理想过气的沉沦之感。要糯米饭吗?不要也可以。坐船吗?不坐也没关系。脚底按摩?不好意思我们没空了。在大段大段的闲暇里,游客们喝起了老挝啤酒,当地人慢条斯理地嚼着法棍。相看两不厌,天涯若比邻。 我们带着父母和女儿在这个时间胶囊里漫游。满街都是鸡蛋花、三角梅、棕榈树,随处可见装有孟莎式屋顶和木质百叶窗的法式房屋,其中许多似乎正慵懒地走向某种破败的时髦。但琅勃拉邦素有深藏若虚的美德,朴素门面背后往往别有洞天。有一天我们去一家名叫Manda de Laos的餐厅吃饭,尽管有心理准备,却还是被眼前壮观的睡莲池惊呆了。当你渐渐适应了现实,想沿着木栈道走上一圈,却发现曲径通幽处更有庭院深深不知深几许。你绝不会想到一幢看似小巧的老房子里竟隐藏着3个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的睡莲池和4000多平米郁郁葱葱的热带花园! 餐厅和花园都从属于一家名叫“Maison Dalabua”的精品酒店,但当你漫步在棕榈树和藤蔓之下,路过满是莲花和鱼儿的池塘时,感觉更像是身处一个奢侈的丛林绿洲。我怀着难以置信的心情点开了酒店预订网站,发现价格比我们住的Avani还要便宜!嫉妒啃噬着我的心,但这就是琅勃拉邦的秘密——总有更多更好的隐世之所,再详尽的计划也难敌不期而遇。那天我们从黄昏待到夜晚,看天空和水的颜色不断变幻,吃的什么已经全忘了,只记得我们是在沉浸式的巨幅油画里用餐。 奇妙的是,从广阔丛林中推门而出,琅勃拉邦又变回了那个小小古城。一条主街两旁都有通往河边的拐弯,每隔不远就有一座佛塔或寺庙,不算宏伟,通身装饰着细密繁复的镀金和彩绘。僧人们乐此不疲地工作着,不断在其上翻新、雕刻、描画,有时甚至做得有点过头——抹去狮子和龙身上古老而钝拙的特征,把它们的牙齿涂成死白色,又重新装上绿色的玻璃眼珠。 但香通寺是完美的。它是王室寺庙,历代国王都在此加冕。大殿屋顶低垂,像展开的翅膀几乎斜掠过地面。屋脊檐角安有绿色鸱吻,远望如孔雀昂昂自若,带着它那重重叠叠的“翅膀”蹁跹高飞。殿内光线幽暗,从天花板上的法轮到墙上传奇君主的壁画,无不灿然鎏金。香通寺有一种无懈可击的色彩感,混合了古旧的黑色、金色、暗红色、绿松石色,带着不同层次的灰度,没有半点伧俗。西面外墙上还有一幅著名的“生命之树”,由玛瑙、琉璃、宝石在红色墙面上镶嵌而成,光华璀璨,繁复得如此和谐。藏经楼的外墙上也用炫目的马赛克拼贴出描绘本地乡村生活的图画,可爱得宛如现代风格的插画作品,却又远胜夜市上的那些“本土设计”。 找到了11年前最喜欢的马赛克象头(我叫它“disco elephant”)后,我满意地离开了香通寺。但时间还早,早餐还在胃里尚未消化,午饭之前已没有其它行程。这就是琅勃拉邦的本质:你总有大把的时间可供消磨。没关系,香通寺就在湄公河畔。我们沿着河边小路漫无目的地闲逛,如果一直走下去,就会回到最初的起点。路上没什么车,街对面是一间接一间的小客栈、餐馆和咖啡店,门口摆着露天桌椅,人们坐在粉色瀑布一般的三角梅下喝咖啡。你觉得自己正置身于某个欧洲小镇,但很快有人轻声询问:坐船吗?不坐,谢谢。没关系,他悠然踱开。你继续走在高高的河岸上,每隔一段就有斜坡或台阶通向渡口,不时出现供你停下歇脚的座位。一幅画出现了,接着又是一幅。就摆在河岸的棕榈树下,像一场即兴的小小露天展览。画上是个和尚的背影,看上去很年轻,他本来正走向虚空,但树木在画上投下它们的阴影,于是他改变主意,走向那片无法穿越的密林,成为它的一部分。 终于,爸妈累了。下一秒大家就已坐在河边的咖啡桌边,它是街对面那家小店的“延伸”,服务员端着餐盘往来于陆地与河水之间。独自旅行的韩国女孩在用kindle看书,几个年轻人在用泰语小声交谈,秃顶的白人大叔和他那围着本地手织围巾的女伴一言不发地面对着滔滔河水。其实还是一点也不饿,在琅勃拉邦的日子里我从来就没有饿过,但吃喝是这场游戏的一部分。你不会细究自己为什么要玩游戏,即使它的表象之下是一种巨大的空虚。于是我咽下一口香蕉面包,真心地称赞它味道好极了。   追求饱满行程的人不适合琅勃拉邦,在这里你必须懂得享用取之不竭的无聊。除非你一一探索全部三十几座寺庙,否则这里所谓的“景点”也许只是一座竹桥。它只在旱季(11月至4月)出现,雨季到来便被拆除。一个村庄负责每年建造竹桥,其中包括僧侣,整个过程需耗时几周。令人惊讶的是,整座竹桥没有任何钉子,只用绳子把支柱和框架绑在一起。竹桥有种城市人喜爱的拙朴之美,走动时轻微的摇晃也让人心生愉悦,但通行全程大概只需要3分钟。我们到达南康河对岸的小村庄,剩下的时间便几乎无事可做了——附近只有一家餐馆、一家首饰店和几间木雕作坊。 首饰店是一家非盈利性小企业,主打产品是用甲壳虫和蝴蝶翅膀制作的首饰。当地村民为店家捕捉这些拥有美丽花纹和短暂生命的昆虫,以此换取收入补贴家用。 回到城市以后,你真的会佩戴一副甲壳虫翅膀做成的耳环吗?我认真地思索了5分钟,最后只得痛苦地对自己说“no”。也许我真的已经过了那个冲动购物的年纪,无论多想支持这家小小企业,我实在无法再囤积任何不会使用的东西。于是我们选择走进旁边临河的餐馆,用一顿丰盛的老挝小火锅打发掉了漫长的闲暇。美丽的竹桥为我们佐餐,但我想知道这里的村民们是否也会把它当作风景来观赏——毕竟,风景是闲暇和劳动分离后的产物。无论如何,这是我能想象的最好的“人造风景”了——出于真正实用的目的,而非只为我们这些游客凭空生造。 在琅勃拉邦待得越久,我就愈发意识到无聊也是一种契机,它让你真正用眼睛和心去寻觅你真正想看的东西。在城市里每天匆匆路过作为背景般存在的植物,在这里却有大把时间逐一查证它们的名字——知晓生命群落里其它同伴的名字,并尝试去理解它们,这大概也是某种人性的欲求。 我认识了榄仁树、水鬼蕉和木麻黄,还有简直可以用“富丽堂皇”来形容的重瓣弯子木。在皇宫博物馆的庭院里,我还发现了结着累累橙色果实的槟榔树,以及一种长着光滑坚硬如柚子般果实的小乔木。手机app很肯定地说它是葫芦树——哈?我疑惑地想,你当我不知道葫芦长啥样?好半天我才搞清楚,葫芦和葫芦树根本是两样东西!葫芦树又叫“铁西瓜”,也有人把它的果实叫做“炸弹果”——传说它碰到火会爆炸,但更科学的说法是果实成熟落地时裂开,会发出爆炸般的响声。 琅勃拉邦的葫芦树俨然是一场涂鸦盛会。几乎每颗触手可及的果实都被刻上了字——“Messi”后面跟着一座潦草的大力神杯,昭示着对这位足球巨星的拳拳爱意。似乎没人担心爆炸的事,但我突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刚才在皇宫博物馆里看到的、世界各国赠送的外交礼物,其中最“特别”的来自尼克松总统:一个阿波罗11号登月舱模型、一面老挝小国旗和几块黑色的月球岩石。 据说阿波罗登月时搭载了老挝的国旗,所以乍一看这似乎是件很酷的礼物。但只要略微了解老挝在越战中的遭遇,你就会感到一种极度的讽刺:美国成功登月的1969年,也正是它向老挝狂轰滥炸的时期——仅在那一年投下的炸弹数量就相当于整个二战期间轰炸日本的规模。所以这件礼物完全可以有个更“暗黑”的解释:美国登上了月球,它认为老挝就该是那样的,于是它轰炸了老挝,直到它变得像月球表面那样满目疮痍。琅勃拉邦幸存了下来,可纵有万种风情也无法抹去暴力的记忆。   11年前,我也在琅勃拉邦留下了一段不知该如何形容的记忆。当时的感受强烈如电光石火,以至于我在《泛若不系之舟》一书中特地用了一整篇文章来记录这个故事。但随着时间流逝,我对它的回忆渐渐掺杂了一丝后怕、几分羞耻和许多不适。有时我甚至后悔自己当时立刻原原本本写下了它,这意味着我再也没有欺骗记忆的余地,也失去了模糊事实和虚构的乐趣。我对那篇文章也并不满意——文中的那个“我”深陷在自卑和自恋的盲目里,似乎无法认出自己。 自从决定要重返琅勃拉邦,我向毛衣讲述了这个故事,用一种“都市怪谭”的腔调,甚至隐隐有点恐怖的意味。于是在我们前往光西瀑布之前,每一天她都沉浸在那种夹杂着恐惧的兴奋里——“妈妈,如果你再遇到那个女人怎么办?” “不会啦……” “如果她真的又出现了呢?”她目光灼灼,“怎么办?” 哈!不只是我,连铭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故事其实并不复杂。11年前在琅勃拉邦,连续三天我们都在不同的景点偶遇同一个西方中年女子玛利亚。第二次她已开口与我搭讪,第三天在光西瀑布再次相遇时,她忽然邀请我们回城后去她住的酒店喝一杯。我们应约前往,发现自己穷困潦倒的背包客形象与那家奢华酒店格格不入。一边喝着啤酒,她像记者一样仔细询问我的个人经历、旅途故事、心路历程,甚至旅行写作的细节,还拿出纸笔来记录!她对我的好奇有种可怕的吸引力,她看我的目光就像X光机。 面对玛利亚如此强烈而古怪的、针对我个人的兴趣,我既受宠若惊又满腹狐疑。当她要求我答应她“继续写下去”,而我终于忍不住问她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的时候,她告诉我“他们”是一个“团体”,一直在世界各地寻找新成员——“上一次是在摩洛哥”。我吓坏了,大脑疯狂地拉响了警报:这没准是个疯子俱乐部或邪教团体!但玛利亚赌咒发誓说他们与宗教毫无关系,其目的不过是“想让这个地球变得更好”——“我们之中有环保人士、科学家、医生、艺术工作者……大家分散在世界各地,但是以自己的方式各尽其责……” 这时她的美国投行家丈夫和其朋友也回到酒店,邀请我们留下来参加晚上的“泳池鸡尾酒会”。我们忙不迭地告辞撤退,玛利亚看起来很失望,但也没有继续挽留,只是留下了一个电子邮箱,并要我相信自己身上的“能量”——因为“你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改变世界……一切都会自然而然地发生。而终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 Continue rea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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