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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寮国到底有什么?(万荣篇)

万象毕竟还是太安静了。直到抵达万荣,我才真正有了那种重新与世界连结的感受。老实说,我觉得自己还没有准备好,尽管身体里的无数分子都与这座小城产生了共振。那是一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感受,又仿佛有几个互不相容的世界在大脑里碰撞不休。 万荣是一个常被中国人称为“小桂林”的旅游胜地,有着壮观的喀斯特地貌和清澈的南松河,被誉为户外运动的天堂。南松河畔的风景如梦似幻——连绵起伏的岩壁从平原上拔地而起,被炊烟和薄雾所笼罩,像书写在天空中的巨大而潦草的字迹。城内却是完全“功能性”的简单粗暴——满载背包客的皮卡车驶过尘土飞扬的街道,两旁乱糟糟地挤满了旅店、餐馆、旅行社、按摩店……一切纯为旅游业而野蛮生长,却也别有一种野蛮而轻佻的魅力,就像我们去过的那些中美洲小镇,以户外活动著称的地方似乎天然就弥漫着嬉皮气质。 如果说万象的空气里仍漂浮着殖民地氛围和历史的悲剧意义,那么万荣更像是一个抽空了历史的所在,又被没心没肺的欢乐和对世间万物的谬见所填满。 11年前我们不知为何错过了这里,但或许错过也是种幸运。如果我们在2012年来到万荣,看到的会是一个乌烟瘴气、醉生梦死的派对场,一个享乐主义者的黄金国。河流两岸尽是锐舞平台,街头到处游荡着半裸游客,间隔年旅行的年轻人在这里沉湎于大麻、烈酒、冰毒和鸦片混合剂,许多人甚至因此失去生命。就在那一年的年底,老挝总理在东南亚国家联盟会议前夜到访万荣,据说他对这里恶劣的状况震怒不已,立刻决定铁拳出击。一周后万荣这些河岸酒吧的店主们被旅游和文化部请去开会,而无照经营的酒吧(占绝大多数)则被勒令在10日内关闭。 毒品从菜单上消失后,万荣一直在努力地自我更新。它开始迎来越来越多的户外运动爱好者,他们攀岩、探洞、漂流、徒步、骑行、划皮划艇,享受着来自自然而非药物的肉体刺激。如今它奇妙地介于放纵的娱乐场和田园天堂之间——年轻人光着膀子走来走去,手背上写着旅行社用作标识的数字;少数年长的游客则在路边小店里啜饮水果奶昔,酒吧里循环播放着同一集《老友记》。 经历了闭关自守的三年,世界突然扑面而来,在一个偷来的夏天。一切既新且旧,历尽沧桑而若无其事,那种超现实的现实感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时间也显露出其非线性的本质,它来来去去,互为回音,有时还折叠起来,倾压到很久以前的那个你身上。这简直是双重的冲击,我从未预料到解封后的第一次出国旅行就要和古早背包客时期的自己相遇。 老挝并不是一个人们(尤其是西方人)会特地为其远道而来的目的地,它的受众大多是在东南亚长途旅行中顺道造访的年轻背包客。周遭充斥着各种语言、晒成金棕色的皮肤和令人目眩的年轻笑容,我常感觉自己能钻进他们的大脑里,看见他们在路上的故事——结交新人,创造回忆,适度受骗,常常冒险,搭长时间的车,睡异乡人的床,在全新的经验中生存,发现被探索过的可能性…… “我在酒店业干了很多年,本来就已经受够了,”在一辆皮卡车的后厢,一位法国男生向我们解释他长途旅行的初衷,“后来又是疫情,封锁,社交距离……生活就像一堆狗屎……到了航班开始恢复的时候,我觉得一分钟都等不了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可太明白了,我说,我们也曾经是你。 他的目光落在毛衣身上,带着一丝被良好教养极力掩饰的怜悯。“我猜,你们现在的生活肯定很……不一样吧?” 哈。我和铭基只得苦笑。哈哈哈。   没有任何时候比拖家带口的春节“合家欢”旅行更能令我体会“人到中年”的真实感,尤其是在激荡着青春荷尔蒙的万荣。去坐热气球的那天,接我们的皮卡车停在一间青年旅社前面。哇塞,旅店里简直是美剧《海岸救生队》的景象,年轻男女的美好肉体和灿烂笑容衬得那个小破泳池闪闪发光。可能是太快乐以至于忘了时间,我们等了半天才见两男两女姗姗来迟——那俩哥们儿直接就是拎着酒瓶来的,上了车一琢磨,估计还不过瘾,索性又跑回旅馆抱来半打啤酒…… 两个女孩更绝,风格迥异却各擅其美。一个浅棕皮肤黑色卷发,花衬衫配牛仔短裤,充满拉丁风情;另一个金发碧眼肤白胜雪,黑色小背心配飘逸长裙,标准女神模样。我一直羡慕地悄悄盯着她的裙子看,某个瞬间忽然如梦初醒——这不就是万荣满街都在卖的地摊印花裙么?原来青春美貌真的可以点石成金! “牙齿也那么白!”我妈也在一旁赞叹不已,“怎么那么好看啊!”是的,一路上我都是同样的心情。 四个年轻人则在热烈声讨伦敦的物价。“付了房租,扣掉一日三餐,根本就没剩多少可以消费了!”大家纷纷点头,义愤填膺。“出来才发现,完全可以不用那样活着,”穿花衬衫的女孩环顾众人,斩钉截铁地下了定论,“哪里都比伦敦好!” 那得取决于你对“好”的定义……但我们的青春又何尝不是在混乱、窘迫和自以为是中度过的呢?我默然微笑,带着中年人的沧桑和老母亲般的慈祥。 仅就热气球之旅而言,她可能是对的。万荣是世界上乘坐热气球最便宜的地方——这也解释了为什么预算紧张的背包客能负担得起这趟飞行。对比以前在埃及和土耳其的(贵得多的)的经历,这次的体验也相当不错,虽然每次升空前我都会有一瞬间的惊恐——和陌生人一起爬进一个木篮子,被点着火的大气球带上高空……怎么看都不像个好主意。 可一旦你真正漂浮在天空中,先前的焦虑就变得无足轻重了。此时的万荣是一张正徐徐展开的3D立体明信片——喀斯特山岩、吊桥、森林、绿色稻田、红色屋顶的小房子、倒映着天空的南松河、(其实是在烧山垦地但反正看上去很美的)袅袅白烟……这些都是纯粹的视觉享受,但将这一切提升到另一个全新层次的,反倒是我们这些天外来客般的热气球——就像有些古典乐曲里大巧若拙的不和谐音。每当看见我们的热气球“邻居”闯入眼前的青山绿水,我都会产生一种梦幻般的强烈感受。 唯一的问题是热。老挝的冬天其实温暖宜人,早晚甚至微有凉意。之前遇到的法国人告诉我飞在高空会有点冷,事实却是那个燃烧器就在头顶呼呼狂烧,不断加热空气,也炙烤着我们的头皮。熄火的间隙,我和旁边的伦敦女生不约而同地立刻伸手去摸头发,然后相视长吁一口气:Thank god I still got hair! 无论如何,风景是最好的补偿。冒着头皮熔化的风险,两个女孩乐此不疲地拍了至少两百张照片。着陆后我问她们有何感想,外表堪比希腊女神的长裙女孩欢快地说:“耶!打钩!我的遗愿清单里又少了一项!” 啊,遗愿清单!你可能还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个黑洞……为了不被视作爱说教的中年人,我默默地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一旦得到了你想要的,你又会开始想要别的东西了。   过去的三年里我一直在苦苦期盼这样一次旅行,固执地想要冲破那些桎梏,要弥补被夺走的时间和体验,要证明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即使经历了封锁、分离、病毒的侵袭和亲人的逝去。但对于老年人来说,在原本就所剩不多的尚能自主行动的日子里,三年的剥夺实在是太过漫长和残忍。我当然很高兴能再次和父母一道旅行,他们也依然是令人敬佩的、思想活跃而开阔、对世界充满好奇的老人,但我也不得不带着一丝酸楚去接受他们的确比从前更加衰老的事实。6年前我们还在斯里兰卡一同攀登陡峭的狮子岩,4年前我们还在巴塞罗那的街头暴走,如今他们却再也没法长时间步行,常常需要休息,爬山探洞之类的活动更是完全无法参与……人生不会因为我们没法好好地利用它而停止流逝,事实上,这似乎只会让它流逝得更快。 上有老下有小,如何根据不同的需求和能力安排合适的户外项目成为了一大难题。坐在旅行社里,我和铭基把那几张宣传单翻过来倒过去地看了无数遍,头发都要揪秃了,最终也只得承认皆大欢喜绝无可能。有一个半天的时间,我们不得不抛下爸妈,带着毛衣去玩她向往已久的丛林滑索。 出发那天,我惊讶地发现我们这个团里居然也有一位老人,说起话来有着明确无误的英国口音。我们很快攀谈起来,得知他是退休的英国外交官,曾驻北京工作,如今定居曼谷享受退休生活——完全可以是《斑马》里的人物…… “北京这几年怎么样?”他问。 “还能怎么样呢?”苦笑可能已经长在了我们的脸上。 他心照不宣地和我们对视了几秒,然后移开目光。“我在那里的时候,”他喃喃地说,仿佛正望向某个言语无法抵达之地,“世界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在旅行社预订活动时,我问工作人员70岁的老人能不能玩丛林滑索,得到的回复是斩钉截铁的“no”。看着眼前的退休外交官,我只能在心里推算他的年纪——显然已过60,或许没到70?有些话是没法问出口的——“你是像你自己觉得的那样年轻呢,还是像你看上去的那么老?” “我才不相信过了70岁就不能玩这个,”他说,仍然绝口不提自己的年纪,“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是健康的老人……” 健不健康我不知道,但他显然是个有些超重的老人。玩滑索前需要先乘竹筏前往河对岸,工作人员指示大家坐在竹筏两侧,唯独要求他坐在正中间。“为什么?”他故作不满地发问,“就因为我胖?!” 真是久违了啊,我不禁感叹,恐怕只有英国人能用那种奇妙的语气来同时表达傲慢自大和自我厌恶这两种看似水火不容的态度。   我们很快被分成了不同的小组。退休外交官已在滑索上呼啸而去,消失在苍翠丛林之间。我们这个小组有两位年轻美丽的韩国女生(顺便说一句,万荣满街都是韩国游客,后来才知道是某个曾在这里拍摄的韩国户外综艺节目引发的旅游热潮),滑了一段之后,在等待的间隙,一个本地向导突然转头对她们说:“还记得我吗?” … Continue rea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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