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车子经过Cambria的月光宝石海滩,拐进一家海滨旅店的停车场。我已经等不及要跳下车欣赏海上日落了——可是,等等,那间面向海滩的独立小屋式客房外面是什么东西?一个露天的正冒着热气的小浴缸,里面泡着。。。两个赤身裸体满脸胡茬的大男人。。。每人手里还拿着一杯葡萄酒,悠然自得又落落大方地“沐浴”着金色的夕阳。此刻他们齐齐转过头来毫不忸怩地看着我们,只差没有举杯致意了。
啊,当然,我对自己说,这里是加州嘛!多元文化的熔炉,自由之树的土壤,同志彩虹旗高高飘扬之地。
这是我第二次来到加州,可初次造访的印象已经相当模糊了。九年前我刚结束在纽约半年的工作,和妈妈一起飞到西岸游玩,并在朋友的推荐下参加了一个当地华人旅行团。行程丰富且性价比极高,但因为团内奇人趣事颇多(包括与我们同籍且能说一口流利南昌话的台湾阿姨,外表出众形影不离的一对同性女生情侣,听不懂中文但因团费便宜而执意加入的一个印度大家庭。。。),我的注意力时时刻刻都被分散,到最后也只对大峡谷和拉斯维加斯印象最深。至于加州嘛,脑海里只留下了迪斯尼乐园的洗脑音乐和环球影城的惊声尖叫。。。哦对了,还有洛杉矶郊区那个诡异的酒店,大厅同时也是赌场。我想下楼透口气,在电梯里被一位咸湿华人老伯搭讪,吓得一转身又逃回房间。。。
这一趟是春节“合家欢”之行,四个人都不是第一次来加州,但都向往着一号公路海岸线的美景和传说中黄金般的冬日阳光。而在美国,要享受与目的地同样精彩的路途本身,没有比自驾更完美的选择了——简单、灵活、方便,以及更重要的,自由。它更像是某种象征吧,正如我们看过的那些为之心神荡漾的公路片,勾引出人们深埋心底的梦想——出发,上路,探索世界,享受未知。
《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里有句话:“当你做某件事的时候,一旦想要求快,就表示你再也不关心它,而想去做别的事。”加州自驾却是个反例。速度本身就是享受,抵达终点反倒不那么重要了。
我爸退休后才开始学车,拿到驾照不过一年,在国内跑高速时战战兢兢,来到美国后却开得风生水起——这里路况极好,车流不多,驾驶文明,实在是开车人之幸。他和铭基轮流上阵,兴致勃勃,对天气和景致赞不绝口,并不时回忆起前程往事:八十年代末他在加拿大做访问学者,他的两位已移居美国的大学同学老张和老邹接力驱车,将他从加拿大接到美国,一道游玩后又送回加拿大。途中趣事多多,比如老张给我爸打预防针:“你见到老邹前要有心理准备,他长得和大学时代很不一样了。。。来美国后牛肉吃得太多,身上长出了很多黑毛,现在看起来像个西班牙人。。。”还有因为车子太差,有时路上正开着,轮胎盖忽然飞出去了,大家只好赶紧下车,疯狂追赶那个轮胎盖。。。真是说不尽青春往事啊。当年的老爸不过和现在的铭基差不多年纪,那段岁月一定也是他人生中的珍贵回忆吧,清贫而稚嫩,充满困惑与惊奇,却闪耀着自由的光辉。
加州的冬日果然温暖得令人难以置信。在路上的每一天,空气清澈,高云翻滚,阳光璀璨,天空呈现出一种浓郁饱满的蓝色,就像大海涌到陆地并倒悬在我们的上空。阳光下的风也是暖的,柔柔地拂过脸颊,脚下变得飘飘然,似乎有几分醉后的酥软。古诗中有“暖风熏得游人醉”,而英语里也有一个词“sun-drunk”(在阳光下醉了),是异曲同工的精妙表达。
其实青岛的冬天也不乏阳光,但总是灰蒙蒙的,洒在身上就像隔了一层滤网。海水是一种冷峻的深蓝色,海边的风则凛冽得简直要把人的头吹掉。冬天于我而言总是四季中最漫长难熬的季节,对阳光如朝圣般的期待让我觉得自己像是远古时代的人类——我说的是那种纯粹的、真正的、开天辟地般的阳光。出发前我已经开始哼唱那首经典的《加州梦》(“California Dreamin’”):
“All the leaves are brown
And the sky is gray
I’ve been for a walk on a winter’s day
I’d be safe and warm if I was in L. A.
California dreaming on such a winter’s day”
而当我再次踏上这片土地,沐浴着开天辟地般的加州阳光时,那种既绚烂又纯净的感觉仍如幻梦般不真实,也让我重新发现了早已忘怀的脆弱。
我的加州梦就这样在冬日升起。
二
无尽的阳光,精彩的城镇,一流的主题公园,壮丽的自然景观,难以计数的珍奇植物和野生动物——不管你在寻找什么,加州都可以提供。也难怪它能被冠以“黄金州”的美称。而最棒的一点是:交通是如此便捷,无论是海洋、沙漠还是山脉,无论是热门景点还是冷门路径,公路旅行都很容易就能抵达。
自驾一号公路绝对是种享受。从旧金山一路往南,沿着美国西海岸蜿蜒前进,几百公里尽是令人屏息凝神的美。其中有一大段盘山路,一边是悬崖峭壁,层峦叠翠;一边是惊涛拍岸,碧海蓝天。我们的车子在银蛇般的公路上上下起伏,峰回路转,每一个拐弯都有让人目瞪口呆的惊喜,每一次回首都令人恋恋不舍想掉头回去。真正是车行公路上,人在画中游。
我最喜欢的路段是17-Mile Drive和Big Sur。回想起来,倒也并非那种鬼斧神工的奇观,不是什么天地间唯此一处的景色。不过是蓝天、碧海、礁石、沙滩、阳光、悬崖、鲜花、树木、原野的组合,但又组合得那么自由不羁,那么可亲可爱,那么浑然天成。沙滩上还横七竖八地躺着成群的海狮和海豹,它们打闹嬉戏,发出叫声,有的被潮水冲回海里又挣扎着爬回去。。。那自然原始的画面就像国家地理频道的纪录片,会让人忘了自己身在美国——世界上最现代最发达的国家。
我无法分析为什么这段海岸线美得如此震撼,或许自然之美中隐含着真理,它本来就无法运用逻辑来分析和解释,而是只能用感性来体会的东西,我也只能以高于理性的情感来讲述,却仍然无法触及世界的壮美之中隐藏的秘密。
每当面对太平洋,呼吸着澄澈的空气,感受着阳光洒在脸上的温热时,心中总有种想流泪的感动。我意识到自从gap year回来以后,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过如此纯粹的自然了,而我的心又是怎样地渴求着那久违的壮阔、野性和宁静。
在旅途中实际感受到空间的壮阔,也就再一次深刻地体会到那个事实——大自然并非为人类或任何目的,而是只为自身的存在而存在。人类也似乎本来就应该这样活着,与那些未经驯服的动物为邻,像印第安人一样与自然和谐共处,而不是以地球上的主宰自居,在森林里滥砍滥伐,将自己无法制服的动物统统消灭掉。
清晨走进森林里寻找厕所时,四周万籁俱寂,听着风吹树叶的响动和脚步踏在小径上的沙沙声,忽然产生了一种不能完全被形容为“害怕”的心情——或许那其实是对自然的一种敬畏之情吧。时时记得这样强大有力的自然在某处存在着,我们那种城市人愚妄的骄傲就得到了消减。
除夕那天我们也在路上。我永远算不好美国西岸与国内的时差,一开始还在纠结国内的零点到底是这边的几点,驶上公路之后忽然就把这一切都抛在脑后了,因为我渐渐感受到了另一种时间。
人类的时间是刻画在日历和时钟上精确的每一天,而在一号公路的海岸线上,海鸥扇动的翅膀之下,柏树与青草的气味之中,还存在着另一种悠远模糊的生命时刻。人的时间,鸟的时间,虫的时间,树的时间,海豹的时间。。。各有各的时间观,却可以同时共存于一片小小的土地之上。无论是在何处,天地万物都一律平等地在时间的长流中共存。一想到这里就感到了某种“天荒地老”般的奇妙,也让我暂时从拜年短信和红包中抽离出来,对于生活与世界,忽然有了更大、更远的视野。
三
在拉丁美洲旅行时,遇见了不计其数的美国游客。我很快发现只有美国人介绍自己来历时不说“我来自美国”,而喜欢说具体的城市或州名。有一次和一位欧洲的背包客聊起这个发现,他也忍不住直翻白眼:“真的,就好像人人都必须知道他们那些城市那些州在哪里似的。。。”
我的第二个发现是:在这些美国游客当中,来自加州的人是相当显眼的一群。他们看起来格外快乐、开放、没心没肺,似乎散发着一种永恒的青春活力——更多是精神上的。他们的脸上总有阳光的痕迹,男生普遍喜欢运动,女生都不怎么爱穿高跟鞋,这大概得益于加州优越的自然条件和地中海式的气候。加州人的身上总是燃烧着一种让人吃惊的热度,相比之下,我们这些人都像是属于冰冷种族,体内的熔岩尚未来得及喷发。
老实说,有段时期我对他们印象欠佳。他们好像来自于一个被宠坏了的人的星球,没心没肺中有浅薄傲慢的一面,喜爱夸夸其谈却未必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还记得我们在尼加拉瓜的小城格拉纳达“偷听”到了一次典型的“加州式”对话——餐厅里邻桌的一位一直在说“我们圣塔芭芭拉”如何如何的女士正与她新结识的朋友讨论茉莉花革命,只见她慷慨激昂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没有实质性内容的话,表达了她对革命民众的深切同情与强烈支持,末了来了句:“对了,那个茉莉花革命是在哪儿发生的来着?”
一直在旁被迫“收听”的我和铭基瞬间石化,只得无力地彼此交换一个白眼。。。
当我这次真的来到“我们圣塔芭芭拉”时,简直觉得眼前的一切都能够对应“茉莉花”女士的成长轨迹。那是一座被上帝宠爱的小城,靠山面海,地理位置优越,常年阳光灿烂,空气纯净,海水碧蓝,沙滩绵软,树影婆娑,鲜花飘香。此处是美国富人钟爱的退休居住地,因此海边停满了游艇,房价也极高。除了退休富人之外,圣塔芭芭拉的人口主要是UCSB的大学生和游客,生活节奏显然比别处悠闲,满街都是晒成金棕色的年轻男女,空气中好像弥漫着蜜糖、金钱与荷尔蒙的味道。夜幕降临时,街道上流淌着音乐和人们的高声谈笑,你会觉得自己正身处一个无忧无虑、快活空虚之地,只适宜游戏享乐,而不需要任何有深度的思考。
其实这也正符合人们对美国的一贯印象吧——浅薄、物质、张扬。在英国住了八年,我也听惯了欧洲人对美国人的嘲笑,说他们是暴发户,品位差,没历史,没文化。刚参加工作培训时,美国来的同事们也有意无意地抱团取暖,共同抵御欧洲同事们不时流露的优越和高冷。
可是此事当真?美国真的那么没文化吗?有时我不禁暗搓搓地想:喜欢发表这些“文化”言论的欧洲人其实也每天用着iPhone和iPad,工作离不开Microsoft的软件,想装博学还得先用Google搜索一番吧。。。
Big Sur的一号公路东面有一个亨利·米勒图书馆,它隐藏在红杉树林之中,是作家亨利·米勒当年来加州后的落脚之地。说是图书馆,其实不过是一间简朴的林间小屋,看起来更像是写《达摩流浪者》时期的杰克·凯鲁亚克喜欢的风格,可以想见屋主当年的家徒四壁和离群索居。如今的图书馆宛如这一带的贫穷文学青年活动中心,外面放着咖啡茶具供游客随意取用捐钱,里屋出售亨利·米勒的作品以及有关他的评论和传记,洗手间内贴着各种小广告,比如“才华横溢的年轻诗人”愿意为您写诗,每首只收取区区五美元。。。
在小屋里翻看《北回归线》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一个令自己吃惊的事实——我最喜欢的西方作家除了少数来自欧洲和拉美之外,美国人竟然占了大部分!从前的那些欧洲大师作品,我承认大多优美经典,以如今的眼光看来却总不免有些过时和啰嗦。而当今的那些名家,就拿新科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法国作家帕特里克·莫迪亚诺来说,我也曾用功地拜读,努力地琢磨,可是仍然不得其味,仿佛其中的确有点蜜汁,但却无法喷薄而出。而至于曾经的另一位诺贝尔奖得主、德国女作家赫塔·穆勒,她的作品简直令我产生了生理性的不适。还记得当时一边读一边想:要么是我疯了,要么这真的就是a piece of shxt。。。
而美国作家就像一股新鲜空气。从爱伦·坡到梅尔维尔,从海明威到卡佛,从菲茨杰拉德到塞林格,从惠特曼到艾略特,从卡森·麦卡勒斯到苏珊·桑塔格,从威廉·福克纳到乔纳森·弗兰岑。。。他们不需要咬文嚼字就能写得自然、简洁、准确、有力,节奏和韵律感无与伦比,扣人心弦却毫不矫揉造作。最厉害的是他们人才辈出,风格多样,从来没有一种潮流能在一个时期内一统美国文学的天下,但那点美国式的自然与豪放却宛如心跳般始终贯穿其间(当然,你也可以说那是朴实和平民化)。
所以啊,谁说美国没文化来着?
当我们行驶在高速公路上,望着窗外的气象万千,我不禁觉得美国小说之所以令人着迷,或许也正缘于它们所试图描绘的这个国家本身吧——它的广阔浩瀚,他极致的天气和景观,它贫富之间的巨大鸿沟,它所包容的几百个种族。。。
而加州又是美国的缩影。这是一片既有大漠也有海滩,既有雪山也有森林的土地,而且据说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从别的地方来的。这个州的最大属性就是它的多样性,人们在这里融合、交流、相互影响、创造奇迹。自从加州在16世纪被发掘以来,它作为缪斯,启发了无数艺术家,是孕育灵感的肥沃土壤。同样拿作家来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约翰·斯坦贝克出生于加州农业重地萨利纳斯,青少年时代就开始在附近农场干活,亲身体验过农场工人艰辛挣扎的生活,这为他后来的《愤怒的葡萄》和《罐头厂街》提供了丰富的生活素材;侦探大师雷蒙德·钱德勒的小说简直散发着洛杉矶的气味,他几乎写尽了20世纪中期洛杉矶的黑暗与诱惑;出生于旧金山的杰克·伦敦将自己的早年奋斗经历写进了自传体小说《马丁·伊登》;玛丽·奥斯汀因研究加州的印第安人和沙漠生活而著名,《少雨的土地》开创了“沙漠美学”,向人们展现了女性笔下神奇的大自然。。。
据说美国不同地区的人们性格上也有明显的差异,比如住在东部的人们更容易着急、冲动、压力大;宗教狂热在堪萨斯州、亚利桑那州和犹他州更为普遍,那里的居民大多表现出认真的人格特质;抢劫和谋杀率最高的地方则居住着具有开放性人格的人们,比如纽约和加州。然而,开放性同时也鼓励着好奇心和创造力,生活在这些地方的人对大麻、堕胎和同性恋婚姻具有最自由和宽容的价值观。
那么“垮掉的一代”在20世纪50年代发源于加州,也就完全不足为奇了。毕竟是享有国际声誉的“黄金州”嘛——黄金和无法无天正是它的两大主题。
我自己的青春叛逆期受“垮掉的一代”的文学音乐影响至深,因此来到旧金山的City Lights(城市之光)书店简直有如朝圣。这里就是反主流文化的路标,“垮掉的一代”的大本营,艾伦·金斯堡和杰克·凯鲁亚克的“家”。
走过唐人街一转弯就看见了它。不同于超市般千篇一律的连锁书店,独立书店都有自己的气质——伦敦那些百年老店常常散发着一种“我就是历史”和“毛头小子就别进来了”的傲气,而眼前的城市之光看着并不唬人,但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不动声色的矜持,像是在说:“严肃点,我们这儿谈论文学呢!”
据说旧金山人的确是严肃的图书爱好者,他们平均每人购买的书籍多于美国的其他任何地方,收藏的文学书籍是全国平均水平的三倍多,听说还常常非常投入地讨论几十本其实还没有读过的书。。。而城市之光也早在上世纪50年代就证明了自己绝非一般的纸浆商——其创始人Lawrence Ferlinghetti因出版艾伦·金斯堡的《嚎叫》而被逮捕,但最终法庭作出了“具有社会补偿性意义的作品不应被禁”的判决,这对公民自由而言是一个划时代的胜利。这一历史性判决还导致了D.H.劳伦斯、亨利·米勒以及威廉·博罗斯等作家的作品在美国解禁。Ferlinghetti和他的城市之光书店一战成名,双双成为文化反叛和艺术自由的象征,引得无数文艺青年慕名前来,连鲍勃·迪伦和聂鲁达都曾在此朗读作品,这里的文学聚会早已成为旧金山的精神符号。
尽管已经拥有地标式的辉煌地位,但很少有“地标”像它一样不改初心。仔细翻看书架上的书籍,很快就会发现城市之光至今仍是先锋文学的支持者,还在顽固地与学院派诗歌、官方意见、通俗品位以及纽约的出版工业相对抗。在这里你找不到畅销书《五十度灰》或《哈利波特》,却可以发现敏感的社会话题、独立的政治观点、精彩却冷门的绝版作品、来自社会底层和少数族群的声音。在书籍的挑选方面,城市之光特别有自己的态度。据说连这里的店员们都是造诣深厚的资深文学爱好者(所以有时也不免给人感觉arrogant),对于书架上摆放什么书,他们每个人都有发言权。书店的宗旨是:不一定卖世界上最畅销的书,但一定要卖“我们认为本应在世界上最畅销”的书。光是临街的橱窗里已经放着莫言、余华和阎连科三位中国作家(还有华人作家哈金)的作品,可知他们对欧美之外的作者也给予了同样的关注和尊重。
作为“垮掉派”的大本营,城市之光自然也为“垮掉派”文学作品辟出了专区,各种版本一应俱全。时空在此交汇,我几乎能够想象醉醺醺的凯鲁亚克向听众要了些零钱去买酒,而金斯堡赤身裸体地发出嚎叫:“I saw the best minds of my generation destroyed by madness…”, 感觉像是又回到了17岁。真希望那时我也住在旧金山啊——一个时代的精神故乡。
在很多人看来,“垮掉的一代”不过是一群纵情享乐的瘾君子,有着海绵一样的道德意识。可为什么晚生了几十年的我对他们(以及影响了他们的亨利·米勒等人)如此痴迷?也许是因为内心深处我也渴望着去生活、去死、突然燃烧、行走在悬崖边缘或者爆炸掉;因为我能看出天才的作品中没有机械性的东西,没有可以分析或推理的东西;因为艺术以及艺术的质量有着另一种意义——它们改造人的内心世界,从而改造社会。
好书店真正是城市之光,它提供给读者的不仅是一个与文学相会的场所,更是一种生活方式。出门时我觉得旧金山之行虽然短暂但也圆满了。身处有点另类、有点寒酸也有点神奇的North Beach,闻着空气中混合着中国香料与意大利披萨的味道,我暗想:是的,就是在这里,也只能在这里。只有这样一座自由奔放的城市,才容纳得了那么多桀骜不驯的灵魂。在这个地方,也许没人能够承诺下周的一个约会,可是在需要弹劾总统,或者庆祝同性恋婚礼的时候,每个人都会自觉自愿地参加。就是这样放荡不羁,就是这样随心所欲。
“我感到似乎有未经开垦的土地,”凯鲁亚克以先知的口吻写道,“所有的道路,所有的人都在不可思议地走向西部海岸。”
四
Big Sur是未被践踏的原始之美,圣塔芭芭拉有种肤浅的甜蜜,旧金山是深入骨髓的文艺。。。然而在一路经过的许多地方,加州也呈现出极其平庸乏味的一面。有些小镇统共只有一条街,餐厅里尽是体积巨大、衣着陈旧的中老年人,令我想起舍伍德·安德森的《小镇畸人》。在一个散发着奇怪臭味的小镇停下来吃午饭时,我们走进一家中餐馆,发现门口贴着显眼的告示:“高中生点完单要先付钱才上菜!”那严厉的口吻一看便知是吃过太多“霸王餐”的亏。餐厅里的侍应生全部都是西方面孔,有些看起来也像是在此打工的高中生。给我们上菜的男孩显然对这一切都感到厌倦,他有着我所见过的青少年中最呆滞的眼神,像是在说“我想去任何地方,除了这里”。。。吃饭时我忍不住一直看他,就像在看一部小成本电影里正酝酿着从庸常生活中逃离的男主角。
可是每当离开这些无聊的小镇,道路两旁又常常呈现出令人哑口无言的美景。那个臭味小镇外面就是绵延不绝的桃林,桃花开得密密层层轰轰烈烈。我们忍不住下车观赏,只见落英缤纷,宛如云锦铺地,真不知今夕何夕。
徜徉林间是游客的浪漫,远观却是工业化般的农业存在,壮观得令人望而生畏。在加州自驾,往往能对美国之大、资源之丰富产生最直观的感受——高速公路两边尽是成百上千亩的桃林、李林、杏林、葡萄园、蔬菜园、棉花、牧场、不计其数的牛马。。。机械灌溉,科学管理,漫山遍野,整齐划一。早就听说加州是美国最发达的农业州,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再联系到附近那些毫无特色的小镇,我不禁推测它们其实正是这些农业生产的副产品。镇上的居民很可能大多是管理这些土地和庄稼的农民,而中餐馆打工男孩想要逃离的地方,也很可能正是他的父辈祖辈怀揣梦想前来开垦之地。
那正是传说中的California Dream——加州梦。
与“美国梦”的概念相似,在这个新世界快速成功的梦想就被称为“加州梦”。伴随着1849年后的加州淘金热,加州被视为一片拥有全新开端和无数机会的土地,在那里,源源不断的财富会奖励辛勤工作和好运气。这是一个强大的信念,一代代的移民都被加州梦所吸引,加州的农民、石油钻探工、影视制作人、航空航天公司和互联网企业家们在淘金热之后的百年中都各自有过他们的光辉岁月,那种开拓精神至今仍被视为加州现代经济模式的象征。
加州梦一直是令远观者和局内人都为之着迷的主题。在王家卫的电影《重庆森林》里,古灵精怪的王菲便总是不厌其烦地听着那首“California Dreamin’”,在香港做着存钱去加州的梦。片中饰演失恋小警察663的梁朝伟问她:“加州好玩吗?”她的回答倒也随性:“不知道啊,不好玩就到别的地方去。”后来梁朝伟约她在California酒吧见面,她却去了真的加州,留给663一年的等待。
加州如一个文化符号般在各种电影作品中频繁出现,而好莱坞电影业的辉煌本身又是已被归入“加州梦”的文化现象。在奥斯卡颁奖典礼的前两天,我们抵达了这“梦中梦”的出产地洛杉矶。
想象一下你所在的城市,把它拉宽压扁,再加上一些山、一些海、几十个不同的种族、很多涂鸦、很多汽车、很多无家可归者、很多超级有钱的人,然后把它们摇一摇,洒上点大麻和肉毒杆菌做配料——你就得到了洛杉矶。它是一个浓缩的竞技场,挤满了演员、角斗士、探险者和野心家。它是“加州梦”最简单粗暴的版本,可以成全一个人,也可以彻底摧毁他。
当你在洛杉矶郊外的夜晚开车,简直可以看到城市的灯火和欲望之光一直投射到一百多公里以外的沙漠上。当你开车进入城中,所有那些关于加州的广告影像也开始入侵你的大脑——电影工厂、超级明星、阳光、海滩、比基尼、棕榈树。。。现实与想象渐渐混为一体,你觉得自己正活在一个梦里。
洛杉矶的交通很糟。这是一座车轮上的城市,Missing Persons乐队早在上世纪80年代就唱过:“Nobody walks in L.A.”(洛杉矶街头无人行走)。城市毫无计划的扩张导致它面积巨大却没有一个中心区,而有效的公交系统也没有建立起来,造成车辆毫无约束的发展——几乎人手一辆,早晚高峰期都堵得丧心病狂。令人意外的是空气竟然还是非常好,后来看了柴静的纪录片才明白洛杉矶为了解决空气污染问题做出了怎样积极的努力。
这里的天气令人难以置信。四季如春,一年340天以上的日照,足以弥补交通不便的缺憾。跟老爸去UCLA探望朋友,已在那里执教几十年的凌教授说:“这里天气太舒服,住久了去别的地方都不习惯,连去旧金山都觉得冷。。。”我想起当年大学毕业时也拿到过UCLA的offer,虽然一直认为去英国是明智的选择,但假如当时真的来了洛杉矶,没准也会乐不思蜀吧?平行世界里的另一个我,说不定成了冲浪和滑雪的好手,晒出了一身金棕色,性格中那点英伦式的阴郁也换成了加州阳光。。。
在奥斯卡颁奖典礼前一天来到好莱坞的杜比剧院,感觉像是凑了个大热闹。工作人员忙着在小金人雕塑的周围布置玫瑰花丛,入口处的纪念柱上刻着历届奥斯卡获奖电影的名字,2015的那一栏正虚位以待。剧院门口的红毯已经铺好,因为天气预报说第二天有雨,上面还特地加设了透明顶棚。挂着工作牌的各国媒体人络绎不绝,多家电视台和记者们已经开始现场报道。。。我们和众多游客挤在一起,用一种乡下人进城的目光痴痴望着某位穿着红色礼服、几乎可用“瘦骨嶙峋”来形容的女主持人,想象着明天这里的盛况——一张张青春的和僵硬的脸,职业化的颠倒众生的笑容,足有几层楼高的礼服,暴风骤雨般的快门声,不断鼓掌和尖叫的观众们。。。真的,连我都想准备一下获奖感言了。
人人都有好莱坞情结,除非你从来不看电视。我们去华纳兄弟工作室参观电影制作,同行的一位澳大利亚女孩对每一部美剧都了如指掌,每一个片场都能触发她脑海中的影像记忆。“Oh my god!”她不停地说,感觉随时都会兴奋得昏厥过去;打扮淳朴的英国大妈一直保持着矜持,直到走进The Ellen DeGeneres Show(艾伦秀)的现场,她抓住导游问出一个又一个问题,甚至提出想看看Ellen扔垃圾的地方(!);铭基在蝙蝠侠的服装和道具前挪不开脚步,我则一头扎进了《老友记》中“Central Perk”咖啡店里六位老友常坐的大沙发;我们的导游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言谈中总忍不住炫耀自己和乔治·克鲁尼很熟,可是在参观途中偶遇一位当天来此拍戏的当红摇滚巨星,居然也激动得语无伦次。“刚才我的心脏都停止跳动了!”他手抚胸前,看起来简直像个怀春少女。。。
HOLLYWOOD. 站在Hollywood & Highlands购物广场,隔着2.5英里的距离,仍能清楚地看到远处山顶的那个巨型标志,世界电影之都的象征。我们忍不住开车一直追随它,不知不觉来到了山上的富人区。道路两旁尽是一幢接一幢的豪宅,凤凰花热烈地摇曳着满枝烂红,精心修剪过的草坪像假的一般。到处都是美国式的奢华张扬,加之云淡风轻,鸟语花香,一切都如天堂般完美而不真实。加州人的房屋和财富往往与体型成反比,山路上有不少人在跑步,无论男女老少都是一副苗条健美的身形。擦肩而过时他们相互微笑,雪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可是几个小时之后到了拉美移民聚居的地区,发现那里的人们衣着寒酸,体型庞大。别说跑步了,那一带给人的感觉是天黑后在外面溜达都有危险。那里的超市到处写着西班牙文,甚至还有仙人掌、木薯、habanero辣椒和佛手瓜这些极具拉美特色的食物出售。。。同一个洛杉矶,竟像是被人为分割出许多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在好莱坞追随名人足迹时,Red Hot Chili Peppers乐队的那首“Californication”总在我耳边回响。它用生动的歌词道出了我们的世界是如何变得越来越肤浅和塑料,就像加州一样。“Little girls from Sweden / Dream of silver screen quotations” ——可不是吗?咖啡店里做着明星梦的漂亮女服务生没准就是下一个超级巨星;“Pay your surgeon very well / To break the spell of aging” ——人们痴迷于保持永远年轻的形象,连这里的空气中都飘散着肉毒杆菌的味道;“Space may be the final frontier / But it’s made in a Hollywood basement” ——好莱坞销售的形象都是人工制造的。
而一天之内的巨大反差又令我想起The Decemberists的“Los Angeles, I’m Yours”——“Oh, what a rush of ripe elan, languor on divans / Dallyiant and dainty / But oh, the smell of burnt cocaine, the dollor and decay / It only makes me cranky / A great calamity, ditch of inequity it’s here / How I abhor this place, its sweet and bitter taste / Has left me wretched retching on all fours / Los Angeles, I’m yours…”评论家们常说这首歌是对洛杉矶黑暗面的抨击,但在我看来,这分明是一首写给这座城市的情歌。Decemberists一向热爱黑暗。他们欣赏着看似邪恶的社会,歌唱着这座城市是个多么伟大的灾难——洛杉矶拥有太多主流社会厌恶的东西,比如毒品、妓女、黑帮、污染、巨大的阶级鸿沟。。。但人们幸福地生活在自己的污秽之中,并感谢社会所提供的所有真实的事物。我认为作者Colin Meloy在试图解释这座城市如何使他倾倒——大多数人没有意识到这千疮百孔的社会有多美,只有一直醒着的人才会明白。
回到酒店时我发现自己在无意识地哼唱“Hotel California”(《加州旅馆》)。所谓“加州旅馆”当然是个隐喻,不过老鹰乐队这张专辑的封面的确用了一家酒店的照片,它就是洛杉矶的比弗利山庄酒店,好莱坞明星常常光顾的地方。这首经典老歌由于寓言般警世而诡异的歌词自带了神秘气息,世人对歌词的解读也有无数个版本而莫衷一是,但我觉得封面照片多少透露了作者的原意,Don Henley自己也说过他们是一群来自中西部中产阶层背景的年轻人,加州旅馆是他们对洛杉矶上流社会的理解——“Mirrors on the ceiling / The pink champagne on ice / And she said ‘We are all just prisoners here, of our own device’…… You can checkout any time you like / But you can never leave”。它讲述的是美国的消费主义和物质过剩,是加州梦与美国梦的黑暗软肋,也是从天真到沧桑的旅程。
在羞愧地意识到自己是个肤浅的美国流行音乐爱好者的同时,我也惊讶于加州在各种音乐作品中出现的频率竟然如此之高。而除了像The Beach Boys的“California Girls”这类的轻松甜蜜,许多与加州有关的歌曲其实饱含失落之意。这并不奇怪——梦之所以是梦,就在于它总有醒来的一刻。加州梦既然始于美丽的憧憬,也就必然预见了它与现实的碰撞,以及梦想寂灭之后的沮丧。Albert Hammond这样唱着:
“Seems it never rains in southern California (好像南加州从不下雨)
Seems I’ve often heard that kind of talk before (好像我常听到类似的说法)
It never rains in California, but girl, don’t they warn ya? (南加州从不下雨,可是乖乖,他们没有警告过你?)
It pours, man, it pours” (下起来是倾盆大雨,老兄,下起来就是倾盆大雨)
就连那首看似温暖的“California Dreamin’”其实也字字句句都是疲惫和空虚。年轻的寻梦人迷失了方向,答案在风中飘扬。在《重庆森林》的结尾,王菲回来了,高跟鞋和着“California Dreamin’”的音乐打起了拍子。“加州,也没什么特别。”她还是那样冷冷地说。
返回旧金山前,我们在湾区稍作停留。Z姐是爸妈老友的女儿,她与先生在此定居已近二十年了。两人都是名校毕业,从事的也都是加州的支柱产业——IT和生物制药。九年前我就来此探访过他们,亲眼见证了中国移民加州梦的实现,以及典型的加州中产阶级生活——一对夫妻、一幢地处环境优美的郊区的大房子、两个孩子和两部汽车。
一别九年,还是同一幢大房子,后院愈发郁郁葱葱,周边依然那么静谧优美,但两个孩子都已经长大了。老大小A从五岁的热情小男生变成了沉默寡言的少男,老二小C从不会说话的婴儿变成了会吹笛子的长发小少女。
最令我感慨的是小A。五岁的他天真活泼,成天黏着我问这问那,没想到时光真如一台人格改造机,将他彻底改造成了另一番模样。如今的他。。。怎么说呢?我理解一个青春期的男生会变得沉默、拘谨、叛逆,却也没想到他可以一句话都不说,几乎连眼神接触都无,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吃饭时他全程在饭桌和电脑之间来回穿梭,每扒两口饭就回到电脑前捣鼓一阵子。。。
Z姐说小A最近代表学校参加了一个竞赛,所以特别忙,压力也大。而小A的爸爸又是典型的中国“虎爸”类型,对他要求很高,成绩稍不理想便会拉下脸来。小A所在的学校本身就出色,这一学区的孩子们又大多是华裔和印度裔,几乎人人家里都有“虎爸虎妈”,对于学习成绩的高标准严要求使得孩子们都成了分数的奴隶。“太畸形了!”连Z姐都忍不住摇头叹息,“竞争和攀比太激烈了,我看着他们都觉得可怜。。。”
我一阵愕然——这简直是一出黑色荒诞剧!在我一直以来的想象中,美国难道不是孩子们的天堂么?电影里的美国课堂上,学生们总是放声大笑,开心玩耍,下午早早就放学回家。许多人之所以移民美国,难道不正是想给孩子一个更健康快乐的童年么?可是不知从何时开始,来此追寻“美国梦”和“加州梦”的中国移民将自己的梦想与枷锁一并带来,又套在了自己孩子的身上。他们背井离乡奔赴新天地,却又在异国他乡用自己固有的价值观和法则构筑起一个精神故园。。。
“All the leaves are brown
And the sky is gray
I’ve been for a walk on a winter’s day
If I didn’t tell her I could leave today
California dreaming on such a winter’s day”
“California Dreamin’”的音乐像是从世界的另一个地方传过来,Z姐迷茫的黑眼睛宛如两道深渊。往日难再,前程隔海,加州梦不衰。只是,上一代和下一代做的,真的是同一个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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