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期(中)

第二天一早开始,外面走廊上的声音明显多了起来——服务生的脚步,拉杆箱的滑行,小孩子的哭闹,客人们的交谈。。。从各地赶来参加婚礼的宾客们陆续入住酒店,新娘全家也在午饭前抵达,阿比与他父母忙着和工作人员做婚礼安排的最后确认,服务生逐个房间地敲门将婚礼活动时间表送到每位客人手上。。。阿比家再三交待酒店要好好招呼客人,其结果便是服务生每隔两小时就来敲一次门询问是否需要打扫房间。在印度住惯了那种需要哀求服务员打扫房间的廉价旅馆,我们受宠若惊得几乎担心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好梦。。。

一整个白天我们都没有打扰阿比,自己跑去城里四处观光,不过Indore实在没什么出彩的景点,烈日和高温才是这座城市最大的特色。阿比总是担心我们会迷路,但他很支持我们出去寻觅美食——“去,去吃肉!之后几顿你们就没机会吃了。。。”原来正统印度教徒的婚礼宴会上只提供素食,而根据一起吃过无数顿饭的经验,阿比清楚我是个食肉动物,担心我无肉不欢。可是他不知道,经过印度圣城Pushkar“连鸡蛋都不准吃”的严格素食洗练之后,我已经进化得稍微文明了一点。。。

夜幕降临,婚礼的第一晚终于到来了。

严格地说来,第一天晚上的活动并不是传统印度婚礼仪式的一部分。按照阿比的说法,“这只是一个酒会”——没有宗教仪式,气氛轻松随意,是现代年轻人喜欢的西式风格。宾客数量也不多,只有双方最亲近的家人和朋友才被邀请出席。

可是直到前一天,我才知道原来这并不是个真正意义上的“酒”会——还是虔诚印度教徒的规矩,婚礼上不允许有酒精,所以这个“酒”会上只提供果汁、软饮和不含酒精的“鸡尾酒”。“真的一点酒都不喝?”我有点怀疑。“其实。。。”阿比神秘地眨眨眼,“我们偷偷喝。在我的酒店房间里。。。”

这个酒会就在我们住宿的酒店里举行。酒店里早已到处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刚走到宴会厅门口我就傻眼了——阿比明明告诉我第一天的酒会没有着装要求,大家随意穿着就好,可是眼前的这些宾客全都盛装华服,身上的纱丽和kurta都不是日常可见的质地和式样。相比之下,我和铭基这种棉布衫加球鞋的野蛮形状简直难登大雅之堂。“反正我是外国人,反正我是外国人。。。”我默念着这句话,在众人的好奇目光中故作镇定地进了场。

宴会厅布置得宛如小型晚会现场,舞台边架着大屏幕和投影仪,下面是一排一排给客人坐的高背椅。婶婶和Ishita母女俩在下一秒就发现了我们,马上热情地拉我们过去一起坐。我打量四周,大多数女宾都身着色彩浓烈图案华丽的纱丽,戴着沉甸甸光灿灿的全套黄金首饰,婶婶却不落俗套地穿一身没有任何图案和装饰的浅紫色丝绸纱丽,配一条雪白浑圆的珍珠项链,益发衬得她气质高贵。我称赞她的品味,她先是笑着谦虚说自己只是懒得搭配,过一会儿却忍不住对我吐露真心话:“我还真是不喜欢和她们一样,成天只知道互相攀比黄金首饰,好像生活里没别的事可干似的。。。”婶婶抚摸着颈上一颗颗硕大光润的珍珠,一丝不屑挂在她微微牵起的嘴角。

“新娘子呢?到了吗?”我迫不及待地问Ishita。

“喏,那儿!跟阿比坐在一块儿呢!”Ishita伸手指一指第一排。

酒会还没开始,我和铭基马上八卦地跑去前面偷窥新娘。传说中的高里正落落大方地坐在阿比身边,两个人不时地交头接耳说几句悄悄话。新娘就是新娘,你绝对不会认错。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身上璀璨夺目的衣裙,无数的珠片水钻和金丝银线简直闪瞎了我的狗眼!更妙的是她完全能够驾驭这么bling bling的服装,一点不觉伧俗,整个人比珠宝还要耀眼。我悄悄打量高里的相貌,只觉得比照片上更美。宝石般的大眼睛顾盼生辉,微微鼓起的两颊是人们俗称的“苹果脸”,这使得她的笑容有种可爱的孩子气。想起阿比之前跟我说“其实她长得倒不是特别漂亮”,简直让人有扇他巴掌的冲动。

后来趁着高里没注意的时候,我向阿比比划着做口型:“你个蠢货!!!她很漂亮!!!”

那个幸运的蠢货一脸陶醉地点着头:“我知道!我知道!”

看到那么美丽的新娘,我想阿比的cold feet应该在那一刻就消失不见了吧。

晚上的活动由高里的妈妈在一对新人的眉间点上朱砂开始,接着便是阿比和高里在众人面前交换戒指——这一项在印度传统婚礼中并不存在,不过近些年来因为受很多西化的年轻人欢迎,这一仪式也开始出现在正式婚礼之外的活动(比如婚礼前的酒会)中。

酒会有一男一女两位司仪,分别用英语、印地语和马拉地语“报幕”。他们本身也是双方亲友团的代表,其职责类似伴郎和伴娘。伴郎非常高大,是阿比MBA的同学。伴娘则是高里的表妹,同样高挑美貌得令人瞩目,不过她美得有点冷而清高,和高里的甜美亲切是不同的类型。伴郎伴娘都在美国工作生活,说一口几乎没有口音的美式英语。虽然马拉地语是他们的母语,两个人私底下却是用英语沟通。很多印度人出国后都会变成这样,光我见过的已经不少。相比之下阿比真是个异类,在英国工作时他总是锲而不舍地对每个印度同事说印地语(当然不是在讨论公事的时候),即便对方以英语应答,他也仍然坚持不转“频道”。

双方亲友派出代表上台致辞(还是用英语),其主要内容都是竭尽所能地赞美新郎或新娘。或许是为了表现谦虚,双方的家长反而没有出来讲话。伴郎总结了阿比作为丈夫的三大优点——为人低调谦逊,没有投行家的坏毛病;收入高却从不乱花钱;生活简单,不爱声色犬马。我觉得这些说得还是很靠谱的,不过一向低调的阿比听到无数溢美之词恐怕会如坐针毡。女方自然也不甘落后,高里的阿姨声情并茂,直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之后轮到阿比的另一位朋友上台,说是要玩个小游戏看看新郎新娘到底有多了解对方。他在大屏幕上打出一张张阿比或高里的单人旅行照片,让另一方猜猜照片中的背景是什么地方。我认为这是个极其无聊的游戏,因为这些照片不是太好猜(阿比站在八达岭长城上)就是太难猜(高里站在背景空无一物的海滩上)。。。连坐在旁边的婶婶都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气氛沉闷的“猜谜”游戏过后,又迎来了“温馨问答”时间。大屏幕上列出一道道问题,要两人分别回答第一次见面的印象,最喜欢对方什么特质,收到过什么印象深刻的来自对方的礼物。。。最扯的是当被问到“你知道对方在你之前有过几次crush吗”(crush大概可以翻译成“动心”吧)的时候,两个人都一本正经地说“零次”!我本来有点昏昏欲睡,一听到这里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零次?!我在心里无声地咆哮,不用假扮少男少女了吧!高里我不了解也就罢了,可是阿比!零次?!

就在我以为这个晚上都要在亲友致辞和温馨问答中度过的时候,从不令我失望的印度人果然又带来了新的惊喜——舞蹈!印度婚礼上怎么少得了舞蹈!新娘子打头阵,不愧是专业级别的舞者,一支传统民族舞跳得翩若惊鸿。不过据说她更擅长的其实是hip-hop,只是不太适合在这种场合表演。婚礼前我曾问过阿比他是否需要表演节目,他露出恐惧的表情连连摇手:“别提了!爸妈想让我表演弹电子琴,被我坚决拒绝了。好久没练习,早就生疏了。。。”

“那你会和高里一起跳舞吗?”我满怀期待地问。

“表演就不会了。。。”

“Come on!”

“好啦!晚些时候我会上dance floor。。。”

除了专业的舞者,中国人大多含蓄矜持,很多人连在夜店跳舞都放不开,在众人面前表演舞蹈更是一件有点令人害羞的事情。可是印度人完全是另一个极端。继高里之后,双方亲戚们开始一拨接一拨地上台表演舞蹈。无论男女老幼,每个人都大方而欢快地跳着舞着,最要命的是他们还全都跳得很好,简直令人产生“在印度不会跳舞真的没法出来混”的念头。连新娘的妈妈和阿姨们都组成了一个团体翩翩起舞,我在台下看得连嘴都合不拢。试想一下,我的父母在我的婚礼上跳舞助兴!我捂住脸呻吟一声——简直是无法想象的画面。。。

一边喝着不含酒精的“鸡尾酒”,一边观看高潮迭起的家庭舞蹈表演,我有一种置身春晚现场的错觉。每个节目前司仪都会出来“报幕”,而且会郑重地强调表演者的身份和“成就”——“阿比的表妹xxx为大家带来这支舞蹈,她正在xx学院就读MBA”,“下面出场的是高里的堂弟xxx,他刚刚通过考试,成为印度国内最年轻的CPA”。。。仿佛这些光环是一剂调味料,会令表演更加精彩。Incredible India. 在这个国家,标签就是护身符,身上没有标签,恐怕行走江湖都没有底气哇。

这些节目中我最喜欢的是高里的一堆堂兄弟们表演的宝莱坞舞蹈。一群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儿戴着墨镜叼着牙签在台上跳着那种“我是电我是光我是唯一的神话”的舞步,把有些宝莱坞电影的那种让人又爱又恨的cheesy和浮夸特质表现得淋漓尽致。我一边被他们的神情动作刺激得直起鸡皮疙瘩,一边和所有的观众一起揉着笑痛的肚子几乎要满地打滚。。。

就在满场一片沸腾的时候,Ashwini突然出现了。她径直朝我走过来,脸上是欲言又止的表情:“你出来一下好吗?”

我跟她走到酒店门外,Ishita也已经等在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的纱丽。。。噢不对,你穿在纱丽里面的那件紧身短上衣。。。”Ashwini吞吞吐吐,“有点麻烦了。。。”

原来之前说好了商场里的裁缝会在今天把上衣做好,然后由Ashiwini下班后去取回来给我。可是Ashiwini去的时候还没有做好,裁缝于是信誓旦旦地保证说做好后一定会派人送来酒店,然而现在已经快晚上十点了,还是不见上衣的踪影。Ashwini打过几次电话,那边都没人接听,看来裁缝早就回家了,我的上衣却不知到底流落何方。

Ashwini和Ishita看起来完全慌了神,她们不停地来回踱步:“怎么会这样?怎么办?明天就是婚礼了,你没有上衣怎么穿纱丽呢?”

不知为什么,我一点都不觉得恐慌。我甚至没有感到惊讶——在印度待了这么久,早就习惯了各种突如其来的变故。不靠谱是常态,一切都太顺利才不对劲,不出点什么岔子才令人惊讶呢。

我安慰她们:“没关系,我有一件黑色短袖T恤,也可以穿在纱丽里面啊,肯定也ok!”

她们两个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我:“那怎么行?!”

Ishita说:“你放心,我们今晚一定帮你弄到另一件上衣!有地方卖现成的,不如我们现在开车出去买?”

“这么晚还有商店开门吗?”

“有的有的!你赶紧去把你的纱丽拿来,我们可以照着它的颜色买一件相配的上衣。。。”

一位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士就在这个时候走出酒店来抽烟。Ashwini茫然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然后马上触电般地又看了第二眼。

她忽然跑到那位男士身边,低声地说了一长串话。Ishita也立刻凑了过去。

男士认真地听完,掏出手机来打了一个电话。挂掉电话以后,他对Ashwini点点头。

Ashwini和Ishita立刻欢呼雀跃。“谢谢!谢谢!”她们不停地对那位男士说,声音里一片欣喜若狂。

我被这一连串的突发事件搞得莫名其妙,直到这时Ishita才过来向我解释——原来那位男士就是我买纱丽和做上衣的那家商场的老板,也正是婶婶之前说的“阿比家的老朋友”。他刚才就是打电话给员工,让他们马上把我的上衣送过来。

不到十分钟,一辆摩托车呼啸而至。司机停下车,将一个纸袋毕恭毕敬地递给我们——我的上衣终于抵达了。

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印度,我都常常被同样的问题所困扰:明明是一件简单直接的事情,可为什么总是有关系才会有效率?

Ashwini和Ishita催我回房间去试穿上衣,看看尺寸是否合适。可是我刚回房穿上,阿比的电话就来了:“我们都开始跳舞了!你在哪儿?”

“马上就来马上就来。。。”我一边说一边从卫生间出来给Ashwini和Ishita“指正”。我在她们面前转了个圈,两位女士点点头表示过关。

“阿比说大家开始跳舞了。。。”我告诉她们。

没想到她们两人一听到“跳舞”二字立刻像是疯了一般。“开始跳舞了?!啊那我们赶快去吧!快快快!你赶快把衣服换回来!快点快点!!!”

再回到宴会厅的时候,气氛已和之前完全不同。“家庭舞蹈晚会”结束了,现在是群魔乱舞时间。除了年迈的老人,几乎所有的宾客都冲上了dance floor劲歌热舞。我艰难地挤进人群,找到正在疯狂扭动的铭基。他凑到我耳边大声说:“你来晚了!阿比和高里刚刚才对舞过。。。”

什么?!我居然错过了这么精彩的一幕!

还好铭基拍下了当时的场面——人群簇拥之下,高里和阿比在舞场的中心以各种不同的舞姿“对峙”和“挑衅”着对方,聚光灯打在他们身上,真有点dance battle的感觉,可是非常性感,是与西方婚礼上的浪漫华尔兹完全不同的味道。

认识那么久,我却从来没有见过阿比跳舞,即便同事们一起去夜店时他也只在一旁聊天喝酒,我曾一度以为他是唯一不会跳舞的印度人,没想到他把这项才能隐藏得这么深。。。

高里不知所踪,阿比却忽然出现在我面前。“你来晚了!” ——唉,每个人都这么说。

“一起跳舞吧!”

DJ忽然换了音乐,阿比和他的朋友们不约而同地跳起了源自某部宝莱坞电影的搞笑舞步,人群顿时像欢乐的潮水一般涌过来,我瞬间被淹没在华美的丝绸纱丽和耀眼的黄金首饰之中。每一张陌生的面孔都在朝我微笑,无数只手臂随着音乐节奏在空中狂热地挥舞。以往被我视作夸张和无厘头的宝莱坞电影中的歌舞穿插此刻看来是如此合情合理——和电影一样,难道印度人的生活不正是或平淡或狗血的剧情加上大量的歌舞么?此时此刻,人世被暂时搁置,天地间只剩下无穷无尽的音乐和舞蹈。人群中我看见Ishita和Ashwini,旋转跳跃宛若两朵火焰,燃烧的姿态好像没有明天。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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