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人

 

回国以后总被问起为什么博客很少更新,其实主要是因为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一直活在一个秘密而单纯的世界中。两本游记的写作迫使我长时间地生活在过去,在回忆中反复地重新经历和感受旅途。整个人几乎都被名叫“回忆”的黑洞吸了进去,反而很难分出心神来细细描绘当下的现实生活。

如今两本书都已完成(第二本书已经下厂印刷),却又开始了下一本的构思和资料收集。这种连自己都战战兢兢不知是否有能力完成的工作,更不足为外人道也。有一次我读到艾丽丝·门罗接受采访时说:“当你在写作时,其他人并不知道你在干什么,而你也不能讨论它,你总是生活在秘密世界中,所以你就是在一个常态世界里做着非常态的事情。”的确如此,虽然不算是多了不起的秘密,不过总归也是只属于我的秘密。其实也时时彷徨,觉得自不量力——毕竟当初决定写完游记就罢手的,谁知却在不知不觉间身不由己地走入文学的原野,霍然回神仿佛前有去路千里,后有归路千里,自身兀然伫立其间,激动却又忐忑,只得自我鼓励:不管了,且试它一试再说。。。

不写博客其实还有一个更实际的原因:以前在英国时的博客往往是发泄之作,掺杂着各种对于老板、同事和路人的吐槽。仗着他们看不懂中文,写起来当真是百无禁忌。回国后没有了中文这道挡箭牌,想八卦吐槽时总是有贼心没贼胆。更恐怖的是有时会被人认出,路人也就罢了,即便在某些常去的场所也冷不防地就会被熟悉的工作人员拍了肩头:“哈哈,你被我们认出来了!今天在杂志上看到你的介绍!”资讯是如此发达,对方立马就在网络上找到了一切信息,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关注了铭基同学的微博。现实是如此残酷,我只好紧紧闭上自己的嘴,努力抑制那颗八卦之心,尽量不发表对于具体人事的看法——非不愿也,实不能也。。。

在此之前我从未到过青岛,更不曾设想会在一座完全陌生的北方城市生活。然而命运从不直来直往,它喜欢弯曲和转向。新情况和新机会以不同的方式左右着我们,于是我们想象和重新想象自己的位置。来到青岛生活是个很偶然的决定,只是因为铭基有个不错的工作机会,再加上对于海边生活的美好憧憬,我们似乎是很自然地听从了命运的安排。更何况,我想,人一生中有机会多住几个城市总是好的。新朋旧友常问我们:喜欢在青岛的生活吗?如果说我在旅行中学到了一件事,那就是随遇而安,珍重和享受每一个当下片刻。我已深知生活的乐趣在于生活本身,而不在于地点或工作。

可是当然,青岛当然是个可爱的地方。我们租住在市南区靠近海边的高层住宅里,从落地玻璃窗就能看见大海。还记得搬进公寓的第二天早晨醒来看见大海时的那种震撼——海天一色,点点碎金,远处千帆林立,近处惊涛拍岸,而这一切竟是可以朝夕相对的美景!青岛的海有种北方的阳刚气质,不似热带海洋的白沙软浪,它雄浑苍劲,更宜远观。人在海边总觉得胸襟开阔,海是永远看不厌倦的风景。尽管已在此地住了一年多,起卧走动时偶尔抬头看见大海,依然时时会有惊艳之感。夜里沿着海边步道长跑,能从风的湿度和空气中海水的咸味感知到季节的变更。命运多么神奇,跑步时我总觉得自己正跑在一个梦里。心里有一首诗,但我抓不住它。

租住的房子里有一张巨大无比的床。据说前任租客是青岛某足球俱乐部的巴西外援,身材极其高大,这张大床便是特地为他定制的。我和铭基躺在上面,总觉得像是漂浮在汪洋大海之中,而彼岸遥不可及。。。时值世界杯,我总忍不住想象那个巴西球员在这套公寓里生活的情景——他也和我一样喜欢站在窗边看海吗?夏天他是否也动过在阳台上烧烤的念头?他有没有交过中国女朋友?这届世界杯在他的祖国举行,而此刻的他又身在何方呢?

其实,与其说人们生活在一座城市中,不如说我们大多只活在自己构筑的一个极小的天地里。我很难说自己真的认识青岛,就连热闹的台东也只去过两次,更别说什么李沧区、四方区了。在大多数时间里,我其实只生活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一套虽是租来却也住得相当舒服的房子,几间合乎心意的餐厅和咖啡馆,一家面面俱到的超市,一间日本人开的小理发店,一个离家足够近的电影院,其它的一切则都由淘宝统统包办了。

或许是太舒服了,有时人难免怠惰。枯坐家中对着无敌海景,却常常懒洋洋不愿提笔,或是对着屏幕良久,竟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上起淘宝来却如痴如狂。每天一坐在电脑前,我都警告自己不要上淘宝。这本该是件容易的事,我握紧双拳对自己说,网购多没意义啊!而且总是在浪费钱!可是,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连续淘了两个小时。。。我给自己找了不少借口,比如家务芜杂让人分心,比如邻居装修扰人清静。。。但我其实也明白,最可畏的乃是心中之敌。我的文章之所以平庸而无进展,还是因为自己的心中仍然浑浊不清。

于是我偶尔也开始效仿别人去咖啡馆写作。离家最近的咖啡店是一间开在商场里的星巴克,没有丝毫“文艺”可言,永远挤满了各行各业各色人等,总能听见不应该以那种音量说出来的各种私密言语。置身于那样一个人间戏剧的舞台,反而觉得身心都适得其所,只要故意不连上WiFi,便可伴着热闹的“背景声”,度过效率奇高的几个小时。

不过,尽管我的底线颇低,有时还是难免遭遇无法容忍的背景声。有一次来了一个面无表情有点横肉的平头男,一坐下就掏出小本子开始念诗,声音之大和用情之深都令人惊恐侧目。他念了一首又一首,念完还现场构思,构思完再念。。。折腾了整整两个小时!

我自然也被迫听了两个小时,最后发现自己最不能忍受的不是他发出的噪音,也不是在公共场所念诗这一行为,而是烂诗本身。

“亲爱的,天冷了,你要增加衣物。你的身体,是我从今生爱到来世的证据。”——这我也就咬牙忍了。

“想念你的脚,那双始终无法从英伦皮鞋中抽出来的脚。”——这TM肯定有脚气啊。。。

“我爱过你了,爱过你在浴室中裸体的味道。”——听到这里的时候,周围的人全部石化了。。。简直有报警的冲动啊!

听到最多的还是家长里短、发财大计与生活感慨。最近一次去的时候,听见一男两女正在讨论时下热门的“逃离还是留在北上广”的话题。他们曾是同在北京打拼的好友,可是男生一年前被派到青岛工作。两位女生一直在竭力劝他回到北京:“回来跟我们一起玩儿吧!你走了以后聚会都组织不起来了!”

男生的态度却无比坚决:“不不不,我再也不想回北京了,那不是人待的地方。。。你们不知道,我来这儿以后觉得太轻松了,感觉好像终于有了自己的生活。。。”

“有那么夸张嘛?”卷发女生忍不住撇嘴。

“真的,在北京我太累了。。。你想啊,下班以后大家约着去个酒吧,还得挤一个小时车才到。喝完半夜了,好嘛,只好打车,还得花一百多块钱才能到家。。。城市太大了,连跟朋友喝个酒都那么辛苦。。。工作压力还那么大,我觉得那样活着太没劲了。。。”

两位女生都沉默了。

在咖啡店写作时观察旁人,总觉得自己像是玻璃缸中的一条鱼,隔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透明屏障,观看另一边的浮世繁华。事实上,这似乎也正是我真实生活的写照。自从17岁上大学离开家乡,之后十几年辗转漂泊,仿佛成了永远的异乡人。我发觉自己很难把任何一个地方视作“家”,虽然在哪里都能很快适应,却总是抱持着生活在别处的心情。我和我的玻璃缸孤独却不无享受地面对着不断变幻的风景,如此贴近,却又永远抽离。

 

异乡为客,最先留意的永远是差异——青岛人个子可真高!“山东大汉”果然名不虚传,据说青岛人更是高中之高。虽然对此早有耳闻(山东籍的孔子正是“长九尺有六寸”,高得惊人),真正置身其间还是相当震撼的。乘坐电梯时往往是我和铭基最受打击的时刻——狭小的空间里,我俩羡慕而又哀怨地仰望着四周身材高大的男女,呼吸着他们剩下来的空气。。。真的,我时常心存疑惑,身高高或低个两三寸,人生观和世界观说不定会大不相同吧?

我喜欢青岛人。他们外表豪迈,不拘小节,内心却十分敦厚温和。想来这恐怕有历史传承,齐鲁本就是圣人之邦。父母来青岛小住,也总是感叹于此地人情之淳朴。除夕那天他们乘坐公交车,发现乘客上车时会向司机道声“辛苦了”,大为感佩,念念不忘。铭基父母来山东旅行也有相同感受,婆婆直夸山东人“忠厚”——“唔似我啲香港人咁。。。咁。。。咁奸诈!”她自己也忍不住笑出来。

我总忘不了梁实秋先生笔下的山东厨司老张。那时梁先生在青岛居住,老张每日给他做饭,手艺不错,可是每晚做完饭便沐浴更衣外出,夜深才回来。面色也是苍白消瘦,让人怀疑他吸毒涉赌。梁实秋写道:“我每日给他菜钱二元,有时候他只飨我以白菜豆腐之类,勉强可以果脯而已。我问他何以至此,他惨笑不答。过几天忽然大鱼大肉罗列满桌,俨若筵席,我又问其所以,他仍微笑不语。我懂了,一定是昨晚赌场大赢。几番钉问之后,他最后迸出这样的一句‘这就是一点良心’!”

每每想到这句话都不禁莞尔。人无完人,这点“良心”却正像是明珠之于河蚌。

青岛人几乎没有夜生活,饭也吃得早,餐馆里八点以后就没什么顾客了,令初来乍到的我们好生讶异。只有到了夏天,路边才会出现一个个烧烤小摊,夜里跑步时能同时闻到海水的咸味和烤肉的香气,晚风将它们搅拌成一种浓厚而无形的粥。

山东菜其实不大合我们两个南方人的口味,它用料太狠,色泽和味道都过于厚重,油乎乎咸腻腻的。鲁地出名的“煎饼卷大葱”在青岛倒不常见,煎饼有,大葱蘸酱也有,但似乎很少见到二者结合。不过青岛也确有美食,本地特色的鱼水饺着实令人惊艳——取墨鱼、鲅鱼、黄花鱼之类的鱼肉剁成鱼泥,加各种配料调成馅心。包出来的水饺皮薄馅白,咬下去只觉汤汁饱满,滑嫩清鲜。我们全家都最爱墨鱼水饺,难得的是水饺皮都用墨鱼汁调制成黑亮光滑的面团,卖相相当特别,咬一口黑白分明,鱼肉肥嫩而又弹牙,蘸上醋和蒜蓉更是滋味无穷。

喝啤酒吃蛤蜊(要像当地人一样念成“gǎ là”)也是极具青岛特色的饮食文化,家家户户都好这一口,别说市场里铺天盖地的蛤蜊了,我家门前的海滩上都总有大爷大妈蹲在那儿一通狂挖。红岛蛤蜊最肥,无论原汁还是辣炒都极鲜美。青岛啤酒更是早已渗入了青岛人的血液之中,街头巷尾的小店门口每到夏天就出现了一个硕大的酒桶,里面盛满了当日生产的最新鲜的青岛啤酒——被称为“散啤”或是“生啤”,即经过了过滤还未杀菌的散装啤酒。

更妙的是当地人喜欢用塑料袋打啤酒,夏日的傍晚打上几斤,拎着塑料袋优哉游哉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塑料袋随着步伐有节奏地前后摆动,金黄色的啤酒上浮着厚厚一层纯白的泡沫,袋子外面挂满了冷凝的水汽。。。我们完全被这幅场景迷住了,整个夏天都入乡随俗地打散啤吃蛤蜊不亦乐乎——毕竟,只有住在青岛时才能享受这样的“特权”,异乡人有花堪折直须折啊。。。

 

其实青岛的生活远非完美——朋友不多,文化活动也少,出国旅行还需先到大城市转机。。。,但我仍然很庆幸它是我们回国生活的第一站。这座城市整洁幽静,适宜居住,是中国少见的有城市规划的地方,街道建筑自成一格,不像大多内地城市那样灰扑扑的刻板统一。有时一觉醒来,看见窗外的红瓦绿树碧海蓝天,恍惚间竟以为自己仍在西方的土地上,从来也不曾离开过。

这座城市也的确是西方资本与海洋文明的产物,由西方德意志帝国在东方古老国土上嫁接而成。青岛虽名为“青”,其实最初不过是个荒凉渔村,乱石荒山,何“青”之有?德国人割据之后,用了无数炸药和人工,轰去乱石,从别处运来数百万吨的泥土,又研究出与本地气候最相宜的洋槐,种下数十万株。土壤变化之后,别的树木也宜于生长,青岛这才真的变成了“青”岛。直到如今,这座城市现存的树木,大半还是德国人种的,更不用说那些美丽的老建筑了。可以说青岛现在的繁荣,正是仰仗于德国人奠下的根基。

一诞生就打上了殖民烙印,又相继被德国和日本统治多年,历史的阵痛育成了青岛独特的气质——不是北京的红墙灰瓦,也不是上海的霓虹闪烁,而是混合着德国人的沉稳与日本人的精细,再添上几分北中国固有的朴厚。

无须讳言,青岛最大的特点就是它看上去不大像个中国城市。我曾在一次Couchsurfer(“沙发客”)的聚会中见到一位从剑桥大学来青岛做交换生的英国女孩,她说一道来中国的同学们大多去了北京的大学交换,而她自己因为实在受不了北京的空气污染,于是选择来到青岛。

“可是,你是学中文的,难道不会想去那些更有中国历史文化底蕴的城市吗?”我有点好奇。

“在哪里?”她反问我,“你说的那些文化到底在哪里?中国已经现代得可怕,就算是北京也不过剩下了一堆历史的空壳。中国古老文化的精神早就没有了,去哪里都一样,青岛还舒服些。”

我无言以对。但我也明白她的意思——青岛历史根基浅薄,没有中国古老的文化,没的可保守,也不曾经历毁坏之痛,反倒容易造就一片活泼自在的新天地。

青岛的确舒服。我们已在这里住了一年多,但每逢周末仍怀着游客的心情在老城区四处闲逛。由于整座城市原是由一座荒山开辟出来的,全城地势高低起伏,绿树红瓦,掩映如画,转角总能看见一片海。优美大气的城市格局是德国人留下的遗产,走在老城区时我总是无法抑制自己的惊讶——德国人占岛不过17年,竟生生打造出这样一座美丽完善又运转自如的城市,实在不可想象。想来在占岛之初便做了永不离去的打算,建筑、道路、树木、海堤、铁路。。。一切都做长远之计,一切都从根本上着想,也着实对这个港口下过大本钱。网络上流传很广的“青岛排水系统”便是个宛若奇迹的事实——早在100多年前,德国人就为这座城市设计了足够使用百年的现代排水系统,其中的雨污分流模式直至今日仍未在中国普及。青岛之所以如此干净,德国排水系统功不可没。

有一次我和铭基走错了路,又误打误撞地爬上一座小山,发现这荒僻的山顶竟有一个公园!后来看了解说牌才知道,当年德国人对此地亦有规划,打算把它建成一个高尔夫球场,现在的公园也正是立足于当年的根基之上。德国人凡事都要立根至深的国民性真是可敬又可畏。

我最爱的还是青岛的老建筑。一开始只觉得一片和谐,待的时间长了,渐渐也能看出点门道来:德占时期的建筑坚固稳重,多用就地取材的石料,透着德国人沉鸷刚勇的气概,又注重与街景环境的协调;日占时期的建筑处处惟德国是仿,但更讲究经济实用,钢筋混凝土取代了石料,还往往省略露台和外廊;到了北洋政府和国民政府时期,建筑式样因为业主的国籍和个人爱好不同而显得风格多样(八大关建筑群就被称为“万国建筑博览会”),另一些建筑(如栈桥回澜阁)则既运用现代材料又吸取中国传统,一看就是中西合璧的产物。。。

在中国,东西似乎总是老的好。即便时代是一出悲剧,留下的建筑也端庄稳静,宛如一个个余韵悠长的注脚。可是建国之后,不仅大量的古老建筑被拆毁,整个社会的审美根基也被意识形态之类的东西所破坏,新的建筑总是庸俗而丑陋,不是千篇一律的肤浅“现代化”,就是盲目的标新立异,有时在农村也能看到怪异浮夸的小洋楼,那风格活像是芭比娃娃嫁给了足球运动员。。。在这样一个没有腥风血雨的时代,建筑本身却成了一个个血肉模糊的伤口。

当大量的中国城市都在现代化进程中失去了自己的历史灵魂,青岛的存在就像滚滚浊浪中的一股清流。旅游业也因此格外发达,在老城区总能与文艺青年们狭路相逢,他们或写生或摄影,脸上带着略有节制的微笑。一位上海的建筑师朋友来到青岛后深深沉醉于那些老建筑,直说如果买一幢来做成boutique hotel(精品酒店)定是美事一桩,我们也被他蛊惑得心思荡漾,结果上网一查——别说买了,就连租上一幢也堪称春秋大梦啊。。。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青岛四季都美,但游客数量在夏天达到顶峰。青岛的夏天是我最不喜欢的季节,尽管没有昼蝉夜蛙,汗流浃背,可是空气潮湿,雾露太重,人山人海,交通堵塞。直到秋风乍起,十一过去,游客们另寻出路,才把山海自然之美交还给我们这些长居青岛的人。有时我对铭基脱口而出“那些外地人总算走了”,回过神来自己也不禁失笑——您还真没把自个儿当外人哪!

不过话说回来,少了异乡人的青岛也不完整,客居文化一直在这座城市的文化结构中占据着重要地位。大时代的动荡风云中,青岛成了文人荟萃之地,单单一所山东大学便引来无数文化名流——闻一多、梁实秋、沈从文、老舍、杨振声、洪深、吴伯萧、台静农。。。他们多在小鱼山一带居住,碧海临窗,青山傍户,文思格外敏捷,客居期间创作出了一批著名的文学作品。

在青岛众多的文化名人故居中,唯有康有为故居被辟建为专门的博物馆并对外开放。康有为先生与青岛因缘殊胜,他一生足迹遍及世界各地,晚年却独独钟情于青岛的山水,大赞其“红瓦绿树青山碧海,为中国第一”,更买下了福山路6号的一座西式洋楼作为栖居之所,并最终病逝于此地。

此前我已知道康有为先生游历广泛——流亡海外的16年间,四渡太平洋,九涉大西洋,八经印度洋,泛舟北冰洋七日。。。,佩服归佩服,但那似乎只是一个抽象的事实。直到亲眼看见他故居内收藏的圆顶清真寺模型、南洋鳄鱼标本、欧洲雕像、伯利恒握笔盒。。。就像一束光从奥林匹斯山顶直接投射到这座小洋楼,百年的时光被轻易跨越,他这个人、他的喜好、他所经历的一切才忽然变得清晰而真切起来,大概是因为身为游子的我也终于在这位伟人身上找到了共通之处——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当足迹像图章印满大地,世界也就溶入了我们的生命。

那是一个晴爽而寒冷的冬日,故居内游人寥寥。一位本地阿姨在故居门口支起了小摊卖草莓,香港游客走过时看了一眼又一眼,终于忍不住买了半斤尝尝。“好甜!”她惊喜地叫出来。我也赶紧跟风买了一袋,坐在树下的长椅上慢慢吃起来。其时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夕照下的小洋楼有种虚幻的光辉,唇齿间草莓的冰凉与甘甜几乎将这一瞬间凝固成永恒。

我想象着这间院落昔日的光景——香车宝马酒朋诗侣,抑或是梧桐细雨晚来风急?曾经的主人在这树下踱步时又怀着怎样的心情?是阅尽繁华宠辱不惊,还是壮志未酬不改初心?世人对康有为其人褒贬不一,从前的我压根不感兴趣,此刻却不知怎的生出为他辩解之心。何必以今人之观念强求于历史人物呢?天下惟庸人无咎无誉,敢为激发之行者,总是至情至性之人。

没有一座城市或一个景点能够变得真正的真实,除非名人或重大的历史事件赋予它一种神话般的特质。隐藏在各个街区之中的文化名人故居为青岛增添了韵味,让这座年轻的城市显得神秘莫测,如同无边无际的深渊。走在幽静的老街,左一拐,右一弯,黑色的大理石铭牌上赫然写着“梁实秋故居”。

梁实秋先生对青岛感情至深,印象中他忆及青岛的文字不下数十篇。“我虽然足迹不广,但北自辽东,南至百粤,也走过了十几省,窃以为真正令人流连不忍去的地方应推青岛”,“我赁屋于鱼山路七号,房主王君乃铁路局职员,以其薄薪多年积蓄成此小筑。我于租满前三个月退租离去,仍依约付足全年租赁,王君坚不肯收,争执不已,声达户外。有人叹曰:‘此君子国也。’”。。。梁实秋在青岛居住四载,曾梦想退休后在此安度晚年,然而大时代下的个人如风中柳絮般身不由己,悬想可以久居之地,终成缥缈之乡。

原以为名作家生活过的地方必然保护完好干净整齐,谁知眼前这幢二层小楼已然破败不堪。墙皮脱落,门槛凹陷,院子里的晾衣绳上晒满了衣服和床单,看起来小楼内至少住了六七户人家。隔了半个多世纪,果然人事全非。望着院子里零乱的电线、杂物和晾衣绳,想起梁实秋曾描述与闻一多等同事在这院内聚会烤肉的场景——“从山上拾松塔盈筐,敷在炭上,松香浓郁。烤肉佐以潍县大葱,真如锦上添花,吃得皆大欢喜”,恍如幻梦般无可触及,心内惘然,只得掉头离去。

住在青岛的日子里,我不断地路过一所又一所名人故居,它们挂着铭牌,外表光鲜,引人遐想,可惜内里往往是另一番天地。除了康有为和老舍故居,其它都已变成了私人住宅或群居房,而且大多年久失修,人们在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中过着筒子楼的生活——七户人家共用两个厕所,冬天时墙上总贴着暂停供暖的通知。想起建筑师朋友在这里开boutique hotel的梦想,我不由得在心中苦笑:老房子美则美矣,修缮翻新却着实要费一番气力。。。

斯人已去,风流难觅,可那些家喻户晓的名字和作品仍然需要一个斯文庄重的载体,为了传承文脉,为了保存记忆。这是属于他们的记忆,也是属于青岛的记忆。

而记忆是多么脆弱的东西,一次火灾、一场“运动”便可以抹去。

 

和那些“表里不一”的老房子一样,我逐渐发现青岛的光鲜外表下也隐藏着另一面。在一座城市待的时间越长,就越觉得自己的视角正在慢慢发生变化。就像刚回国时以为这里是西方秩序的反面,可不出一个月我便意识到,中国和纽约华尔街或伦敦金融城的距离可能比牛津到伦敦的距离还要近——与华尔街的风气相似,很多人膜拜权贵,金钱至上,笑贫不笑娼。为了名利可以不择手段,只要赚了大钱就会被当成英雄。

在这座打着“宜居”口号的旅游城市里,人们默默地承受着低收入和高物价带来的经济压力。生活成本不输一线城市,薪水却往往少了一半。城市建设如火如荼,普通市民的生活却并没有什么改善。这是青岛的另一面。

“另一面”的显露从自家楼下开始。小区实行垃圾分类和统一收集,每天都会有一男一女两位中年人来处理楼下的垃圾桶。但我渐渐发现,他们总是先将垃圾桶拖到住宅楼背后,在过往行人不易看到的地方极有耐心地慢慢挑拣,将其中任何有“剩余价值”的垃圾拣出自留。他们的身旁就是小区停车场,在一辆辆奔驰宝马保时捷的映衬下,远远望去,正在俯首劳作的两个人就像月亮上的暗影。

每当夜色降临,小区外边的街道上总会出现一个颤颤巍巍的身影。老奶奶恐怕已经八十好几,她的目标同样是几个公用大垃圾箱。轻喘着气,佝偻着腰,她动作缓慢地将每一件垃圾掏出检视,不放过任何瓶瓶罐罐或纸制品。几只野猫在垃圾桶上跳来跳去地觅食,它们似乎也早已习惯了老奶奶的陪伴。

我也常常见到更为“隐蔽”的拾荒者。商场和购物中心里总会有那么几个徘徊不去的中年女子,穿着甚是体面,手里拎着购物纸袋,看起来与普通顾客无异。但你若仔细观察,会发现她的注意力不在商品,而在于人们手上的饮料瓶。每当有人将饮料瓶扔进垃圾桶,她便会看似不经意地踱到附近,又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垃圾桶中拣出饮料瓶,放进自己的购物袋中,左右顾盼一下,再若无其事地走开。。。

曾经在外旅行很久,见到过数之不尽的极端的贫穷和苦难。我原以为不会再有任何东西令我感到那样的揪心了,尤其是在繁华富足的大城市里。然而我忘了人心并不会根据贫穷的程度而做出相应的“理性”反应,正相反,它往往会因着反差而痛苦,为了某个细节而震颤。有些东西来得太过突然,那颗心甚至不知该如何反应。

我们常去吃饭买菜的某个购物中心里,有位梳着发髻、衣着整洁的大妈总是挽着一篮子报纸杂志走来走去地到处兜售,甚至挨桌挨座地向人推销。报纸是本地日报,杂志则多是《读者》、《知音》之类,人们的第一反应总是拒绝——“不用了”,“家里已经订了”。。。可是大妈有一招杀手锏,往往会让人心肠顿时一软,身不由己地乖乖掏钱。

“帮帮穷人。”她盯着你的眼睛,诚挚而哀求的目光如两把利剑直插人心。

“屌丝”有调侃之意,“穷人”则更像是个严肃的概念,听得人心头一紧,没来由地一阵尴尬。我害怕见到她。大妈有种令人不安的存在感,只要她出现在视线范围之内,就能让周围的空气充满一种电击似的能量。尤其是每次她的金句“帮帮穷人”一出口,你都能明显地感到对方的精神立刻被它搅动,心理防线一溃千里。即便有些人仍然拒绝购买,那拒绝也来得迟疑而饱含歉意。

“我也是穷人。”我常听见有人这样无奈地回答。

可是,究竟怎样才算是穷人?穷人和有钱人的标准又依何而定呢?有一次家里的水龙头坏了,找来的年轻修理工惊艳于房子的宽敞面积和海景,忍不住脱口而出:“买的房子啊哥?真有钱!”

“不不,我们哪买得起,这房子是租的。。。”铭基赶紧解释。

“那租金也肯定很贵吧?还是有钱嘛!”

“公司有补贴啦。”

“哎呀,你们公司真好!”那小伙子羡慕地说,“肯定是好工作!”

他若有所思地扳着水龙头,半晌,忽然又抬起头来。

“哥,那你一个月工资肯定得有。。。唔。。。四。。。”他犹豫了一下,像是在重新掂量自己的猜测,“唔。。。五千?得有五千块钱呢吧?”

他像是鼓足了勇气才能说出“五千”两个字。年轻的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表情,仿佛正在谈论一个巨大的、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数字。

我忘了铭基是怎样敷衍过去的,但我永远忘不了自己当时心中的震动。每当见到拾荒奶奶、“穷人”大妈、修理工和其他许许多多人的时候,我总忍不住问自己:如果这是你的世界,你怎么逃脱?你真能找到内心的平静吗?你有力量去反抗吗?

可是这种震动和感慨发生得如此频繁,来的快去的也快,令我怀疑它只不过是一种“感伤”而已。感伤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一种想象,却把行动拒之门外。美国心理学家William James举例说一位女士为台上女主角的苦难而流泪,却不管他的马车夫在剧院外冻得半死,这就是“感伤”——谁知道呢?它与冷漠也许正是同一性质的两面。

有一天夜里迟了出去跑步,快要跑到那豪华气派的五星级酒店门外时,远远的忽然出现了一群人。我知道这是酒店清洁工下班的时刻。伴着深沉夜色与海浪的声响,他们一言不发地慢慢走着,看起来就像一场海啸或飓风的幸存者一样。

我们越来越近。终于,借着路灯的光线我看清了他们的脸。

全都是老人。穿着衣不称身的制服,脸上刻满风霜,腰背都无法挺直的老人。

当然是老人。薪水如此卑微的工作,吸引的也只能是在就业市场上毫无优势的老人。

又是一股容易察觉到的酸楚在心中弥漫开来,再一次令我意识到自己的那点“现实”不是整个世界。快要擦肩而过时我将身体贴紧路边的树丛,尽量给他们让出一条宽路。不知为何我的心中充满歉意,无缘无故的歉意——尽管这世上没有什么比歉意更为伤人。

在坚强开朗的表象之下,我是这样一个懦弱的人,活在世上总怀着负疚感,尤其是当面对着那些不如自己幸运的人。因此总是十二万分地陪着小心,“谢谢”和“对不起”从不离口,遇上讨厌的服务员也不敢发作,按摩时觉得痛也不好意思说出来,被发传单时总要鼓起勇气才能拒绝。。。

直到最近我才终于开始接受自己的这种懦弱。“感伤”也好,负疚也好,痛楚也好,它们就像爱情一样,使你更深切地融入人类这个大家庭。它们将你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天地,也给你机会重新理解自己,认识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在这种地方,我的懦弱似乎也正是我的文学根源吧。

即使断了一条弦,其余的三条弦还是要演奏,这就是人生。深夜空空荡荡的大街上,老人们佝偻着腰静静走着,他们转了一个弯,消失在街角。

 

 

 

=================青岛四季的分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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