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的笨拙之一

一个国家的机场能告诉你很多东西。比如说，当我们在凌晨时分困得神志不清地抵达科伦坡，却看到机场内灯火辉煌，免税区挤满了当地人，但采购的不是烟酒化妆品，而是冰箱洗衣机等各种家用电器的时候，立刻明白自己来到了货真价实的第三世界国家。就像我们曾经历过的八十年代，普通百姓海外归来才有钱买大件的家用电器改善生活。

再加上斯里兰卡人与印度人殊无二致的相貌，携老带幼的我在第一晚忧心忡忡地入眠，担心着各种曾在印度遭遇的问题——肮脏、蚊患、游客陷阱、混乱交通、不洁的食物和水……然而从第二天开始，我就知道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没有竖立在老鼠四周的象头神像，没有满地的垃圾和粪便，没有乞丐把断肢伸到你面前，没有在街上阻塞交通的公牛和到处讨要卢比的小孩，没有游客生活的永恒喧嚣——“船，女士？”“不要，谢谢。”“三轮车，女士？”“不要，谢谢。”“很便宜。”“不要，谢谢。”（是的，你可以说“不”，但这“不”会被无视，但如果你反复地说，一遍遍地说，那么……它还是会被无视）……正相反，斯里兰卡干净（达不到日本或欧美那种干净，但也还行）、文明、人口密度低、基础设施良好，人们的生活质量似乎比印度要好得多，首都科伦坡看起来甚至更像一个东欧城市而不是南亚城市。

当然啦，印度其实是比斯里兰卡更为发达的经济体。在科技发展方面，两者更是毫无可比性——印度能够发射卫星，研发自己的战斗机和核武器，而斯里兰卡甚至都无法自行生产汽车……但斯里兰卡看上去更为发达，或许是因为他们的人均GDP更高，城市规划更为严谨，国民（尤其是女性）的受教育水平更高，人口增长也更为缓慢。再者，印度的发达经济只属于富人，而斯里兰卡的贫困人口却要少得多。尽管经历了25年的痛苦内战，尽管缺乏足够的财富，这个小小的岛国却似乎已经找到一种方法，能够为其人民提供合理的生活水平。

（不过，当然，它也远远没有印度便宜。但你完全能够理解，这是为美和文明交的税。）

回来以后，和印度好友阿比在网上聊天。我告诉他我刚去过斯里兰卡，他脱口而出：“哦，我也去过——一个干净版本的印度。”

嗯，刚到斯国的头两天我也有同感，海滨小城尼甘布看起来就像印度南部清丽宁静的喀拉拉邦。大概因为斯里兰卡最初的居民是由印度迁移至此的僧伽罗人，人们总爱将它视为印度的某种附属，甚至文艺地形容它为“从印度脸颊滑落印度洋的一滴眼泪”。可是，随着旅程的深入，我越来越深刻地感受到它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国家——不是那种“same same but different”，而是真正与印度截然不同的体验。

更妙的是，它的与众不同之处，恰恰在于它像是好几个不同国度的综合体。斯里兰卡常令我和铭基想起我们曾经去过的地方：康提和周边小城镇的氛围很像中美洲的墨西哥和危地马拉，努沃勒埃利耶的大片花园草地和维多利亚风格建筑营造出一个小英格兰，南部的加勒古城俨然是哥伦比亚历史名城卡塔赫纳的翻版，拥有丰富野生动物的国家公园是性价比更高的非洲，无处不在的佛教文化和淳朴民风又莫名地令人联想起缅甸……而这一切都浓缩在一个只有四分之三的爱尔兰大小的岛国之中！它的面积虽小，却是一记重拳，具有足以穿透人心的力量。或者，用更温柔的说法，与眼泪相比，我觉得它更像是印度洋上一颗熠熠生辉的绿宝石。

总的来说，这是一次充满小快乐但毫不壮阔的旅行。带着两位老人和一个20个月的娃，我们此行没有爬山（除了狮子岩），没有徒步，没有乘船出海看蓝鲸，没有吃辣椒炒蟹，因为下雨和人多也没有乘坐据说沿途风景最为优美的高山茶园火车。当我们在拥有许多精彩徒步路线的小城埃拉作短暂的停留，看到满街都是潇洒不羁的背包客，看到他们橄榄色的皮肤、嬉皮式的长发辫、风尘仆仆的大背包，还有那种再熟悉不过的、文雅的邋遢气质，总会忍不住想象，如果没有孩子，我们将会以怎样的方式游历这个宝石般的国度。

“看那对，”我指着对面街头脏兮兮却春风满面的年轻情侣对我妈说，“我们gap year的时候就是那样的。”

然后我回头看看正在全力对付一块披萨、同样脏兮兮却春风满面的小毛衣，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带小宝宝旅行是件苦差事，在斯里兰卡的游客中很少能见到比她更小的孩子。每次旅行回来都觉得筋疲力尽，可下一次依然好了伤疤忘了疼地继续出行。不不不，不是因为我们是多么伟大无私的父母，想让她从小就认识世界，体验生命，建立多元价值观之类的“政治正确”，而单纯是因为我们自己还想多看看这个世界，而她既然已经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也就只好继续和她分享我们的生活。

客观地说，尽管拥有小朋友最爱的海滩和动物，斯里兰卡仍然不能算是个适合带幼儿游玩的国家：靠近赤道，阳光太过毒辣，我每天都心力交瘁地追在毛衣后面给她涂防晒霜；一般的餐馆里很少有宝宝椅，我们吃饭时要在毛衣屁股下面垫上两个背包，再用皮带把她“绑”在椅子上（以至于后来铭基一走进餐厅就开始自动解皮带……）；婴儿车难有用武之地，城市之外往往山路崎岖，爬狮子岩时铭基把她装进背带里一路背了上去；本地菜偏咸偏辣，很少有适合孩子吃的东西；餐厅上菜速度奇慢，酒店自助餐也动辄7点半才开始，而毛衣一般8点多就要睡了……

我们此行是包车环岛游。经历过印度糟糕的交通——不，事实上，印度的交通已经超越了任何糟糕的概念，超越了任何交通的概念，令你觉得你之前的生活就像前世——我再一次感到斯里兰卡是个文明的国度。一件粉色衬衫十天不换的司机大叔车开得很稳，人也朴实，朴实到不知道我们特别要求提供的儿童安全座椅是需要固定在座位上的。来接机的时候，他拉开车门，把那个安全椅往后座上随手一放——

“坐吧！”他朝我们露出憨厚的微笑。

后来，当我们终于完成了“使用儿童安全座椅的目的”这一教学任务，却惊恐地发现这个安全椅没法固定在这种型号的车座里。要么至少得再加两条安全带，要么只能换车。问题是，摆在我们眼前的是这家租车公司唯一的儿童安全座椅和最后一辆能容下五个人的车。我们别无选择。

第二天上午我们什么也没干，一直在和租车公司的几条大汉鼓捣安全椅，安全带扯过来又扯过去。每次他们觉得“可以了”，铭基马上会模拟一个撞车的情形，安全椅几乎整个都要飞出去。最后几条大汉纷纷开始解皮带，连我爸都开始解皮带，打算以一种最原始的方式对付这个现代玩意儿。我立刻嗅到了一丝熟悉的不靠谱，第一次感到了斯里兰卡与印度的某种相似之处……最后的最后，还是铭基研究出了一个新方法，把后座上的几条安全带拧来拧去地连在一起，再加上——果然还是少不了——司机大叔的皮带，终于将安全椅牢牢固定在座位上。

（结论一：理工男拯救世界。结论二：就算去荒岛也别忘了带皮带啊！）

在后来的旅途中，斯里兰卡一次又一次地向我们暴露出它的各种欠缺，它小小的、绝非故意的不靠谱。而我也渐渐能够理解、甚至能在某程度上欣赏这些欠缺。斯里兰卡有一种甜蜜的笨拙，一种热烈的单纯，陌生而可爱地与异国风情交织在一起。

没有什么比离开时机场的那一幕更能说明这种“矛盾的和谐”了。由于科伦坡机场正在进行跑道维修，3个月内每天早上8点半到下午4点半都要关闭机场，所有的航班一下子都被挤到晚上，因此要求乘客提前5个小时（！）到机场办理值机。你可以想象当时的场面——到处都是人，一共三道安检，工作效率太低，开放的通道又少，值机的队伍长得令人烦躁。

可是，一片混乱之中，居然有一个本地乐队在人群中持之以恒地演奏！留着可爱小胡子的大叔们身穿夏威夷风格的花衬衣，鼓乐齐鸣，急管繁弦，热火朝天。很显然，他们是特地被雇来表演的，为了安抚我们这些神不守舍的旅客。这就是斯里兰卡的方式吧，喧嚣和等待所带来的焦躁心情被这些东西缓和了——无辜的大叔，悦耳的音符，还有隐藏在这一切背后的那份好意和贴心。我一边排队一边想：效率欠佳、散漫笨拙的东西与灵敏自如、八面玲珑的东西互为表里，我们栖身的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多元啊。

更何况，斯国人的热情好客实在足以弥补所有的缺憾，简直是将“热情好客”这个概念都提升到一个全新的水平线。我以前去过的地方，没有一处洋溢着这么多的笑意。他们有全世界最美的笑容，没有额外的意图，没有恳求与算计，是那种从来不曾被欺骗过的人的笑容，真诚得让你自惭形秽。

任意一个小城的街道上，我和我爸在前面走，两位老太太就会在后面全力以赴地微笑——是那种会被大灰狼吃掉的老太太。等到我们终于意识到而转过头来，她们立刻送上更为灿烂的笑容，落落大方地开口：“你们从哪里来？中国？——啊，真好！太好了！”

他们也很可能是全世界最喜欢小孩的国民，喜欢得简直有点过了头。在我看来像一只猴子般调皮捣蛋令人头疼的小毛衣，在他们眼中却如小小外星人般稀奇，小狗小猫般惹人怜爱。围观拍照是最低级别的赞叹，摸头捏脸是家常便饭——火车站出口的检票大叔会在百忙之中伸出一只手去捏她的脸，寺庙里的僧人主动为她系绳祈福后也不忘捏脸，科伦坡酒店遇见的帅哥直接把她抱起来捏脸，海边的一群女学生摸头捏脸之外还要送上香吻……

还有路边那些偶遇的温柔。山中的村民摘下美丽的野花送给她，她非常开心，我们的司机大叔在一旁看着若有所思。到了下一站，吃过午饭后上车，司机大叔替我们拉开车门，一只手藏在背后。等到毛衣在安全椅上坐好，他变魔术般一伸手，掌心里赫然是几枝被攥到快要揉碎了的粉色木槿花。

在海滩上捡贝壳，长发挽成一个髻、嬉皮模样的本地男子看到小小人儿喜欢贝壳，于是一次又一次地往返于黑色礁石之间，跳跃腾挪，施展一身本领，将我们打死也找不到的、各种奇妙形态的贝壳和小石头放进毛衣的小手里……

除了像科伦坡这样的大城市，或是某些突突车司机，在斯里兰卡你几乎看不到被商业腐蚀的面孔。当地人的生活就像中国的八十年代，没有额外的野心，没有成功的压力，没有房地产、大IP和互联网经济。闭塞和保守的另一面，是反都市的美景、复古的人际关系、劳动和孤独逼迫出的沉思。在这个兀立于茫茫大海中的孤岛上，人们除了慢慢变老就无事可做了，一种充满能量的倦怠主宰了一切。在那些明亮而湿热的狭窄街道，他们身穿廉价T恤和休闲裤，赤脚站在树荫下吸烟聊天，眼睁睁看着游客往来，带着时间的残片离开，而自己只能留在此地，生活不再发生任何改变。就像张爱玲在《对照记》中的描述——“悠长得像永生的童年，相当愉快得度日如年。”

我忘不了加勒的海边，一个黝黑精瘦的年轻人在礁石上无所事事地闲坐，偶尔跳进海里捡拾些不知道什么东西。最后他朝我走来，微笑中又带着几分严肃。我们聊了几句，无非是那些老生常谈——孩子多大了，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你喜欢斯里兰卡吗？”

“喜欢。”

“喜欢什么？”

“太多了，”我说，“你们的自然，物种如此丰富……到处都是绿色，好像伊甸园……还有你们的人民，那么友善，那么好……”

他左右摇头，这意味着肯定。“假期有多长？”

“可惜也就十几天。”

“快结束了？”

“只剩两天。”

“答应我，”他轻轻叹了口气，“下次再来，好吗？”

“可是我不知道……”

“答应我。”他坚持。看着他的眼睛，我这才发现那份严肃其实是淡淡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