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伦敦时我有个斯里兰卡同事,僧伽罗人的名字,葡萄牙人的姓氏,黝黑英俊,目光单纯,永远无可救药地乐观,一口白牙闪闪发亮。每次从斯里兰卡度假归来,总不忘送给我们一人一个动物形状的小木雕。每次被人问到斯里兰卡有什么好玩的,他总是不假思索地回答:“动物多呀!”
“那肯定没有非洲多吧?”有人故意逗他。
“你不知道,”他又露出一口白牙,“我们是性价比高的非洲。”
斯里兰卡的确有点“小非洲”的意思。在酒店餐厅吃早饭,我眼睁睁看着乌鸦从客人盘中叼起一块面包,神气活现地飞走;草地上的松鼠也正捧着偷来的食物逃之夭夭;走回房间的路上,巨大的蜥蜴冲我们吐着信子;车窗外面,驮着重物的大象慢条斯理地踱步;孔雀在高速公路上招摇过市;翠鸟像一枚枚活宝石悬在树丛中;无处不在的猴子随时会一把抢过你手中的零食……
据说从2000多年前开始,有远见的斯里兰卡王室就宣布禁止国内部分区域内的一切人类活动。在古代康提王国的几乎所有行省中都有一块这样的保护区,生活在其中的动植物得以在无人打扰的情况下自然繁衍生息。因此在2000年后的今天,这片土地仍好似自然仙境,是世界上物种最丰富的25个地区之一。而当你看到斯里兰卡人的坦荡和善良,会觉得也许人本来就应该这样活着——与未经驯服的动物为邻,是一种本能的需求;和蜥蜴、孔雀、大象生活在一起,对灵魂有益。
旅行中总会有一些你毫无预期的梦幻时刻,就像我们在尼甘布平凡无奇的潟湖中看见一个“水上酒吧”——三位本地男子坐在茫茫水面上饮酒,就像鹳鸟立于远方的稻田,望之宛若神仙剑侠。
潟湖中还有大片红树林,船夫极力怂恿我们进入林中:“有好多好多猴子呢!”
有十几只已经在树枝上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还是算了吧。” 铭基果断地说。
“有猴子!”船夫说,“很有意思!”
“他不喜欢猴子。”我指着铭基。
“哈哈哈!”船夫觉得我们在开玩笑,“不喜欢猴子?”
“是真的……”出于种种原因,铭基真的非常讨厌猴子。
船夫简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他张大嘴看着铭基,神情像是在说“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古怪的人存在啊啊啊啊啊”……
“不喜欢猴子!”他摇着头,不断地叹息,划起双桨离开红树林,没有意识到他所穿越的静寂。
不过,除了猴子之外,我们还是要去看更多的动物。位于南部的雅拉国家公园其实并非那种人造的野生动物园,而是一个巨大的自然保护区,只是刚好里面有众多的野生动物。而我们也的确看到了很多动物。那天是大年初一,我们清晨四点半就出门,一把抱起迷迷糊糊的小毛衣,爬进四驱越野车后面的敞篷座位。飒飒凉风钻进衣袖,一路上看见满天星河,让人在这晦暗的天色里起了人生世界之思。然后,在鸡年的第一天,我们一进门就看见了一只七彩锦鸡。接着是鳄鱼、孔雀、梅花鹿、野牛、野猪、白鹭、黑颈鹳、各种叫不出名字的鸟儿,当然,还有走到哪里都无法摆脱的猴子……
可是,和野生动物相比,我觉得国家公园内的自然风光更令人神迷。据说这里同时有潮湿季风林,干燥季风林,半落叶林和热带旱生林——这些名词我一个也不懂,却也看得出此地生态环境的丰富,森林、草原、山地、河流、湖泊、沼泽应有尽有。到了休息时段,司机径直把车开到一片沙滩上,我还以为不远处只是茫茫湖水,没成想竟已身在印度洋边!树木、野花、草地、溪流、沙滩、大海,所有这一切奇妙地浓缩于同一帧画面,简直像大壁画一样需要分成几块来观看,让人觉得即便看不到锡兰豹也早已值回票价。
是的,锡兰豹是雅拉的超级明星,这里被公认为世界上金钱豹密度最高的地区。但它们总如优雅的隐士潜伏于树林之间,想要亲眼看见这美丽的动物仍需运气。日头渐高,热气蒸腾,锡兰豹芳踪难觅。我早已放弃了这一奢望,谁知司机大概通过其他同事获知了锡兰豹的行踪,他立刻驱车赶到某个地点,停在凹凸不平的狭窄土路上。前方的吉普车已经排起了长队,而后方还有更多车辆正源源不断地赶来。
锡兰豹大概就在路边某处的树丛里,不知距离远近。前面每辆越野车都在那里停留几分钟,车上的乘客探出身子,用长焦镜头或望远镜凝视树丛中的某一点,咔嚓咔嚓地拍着照片。然后这辆车摇摇晃晃地开走,下一辆又立刻补上去……队伍很长,看起来遥遥无期,人人焦躁无比——谁知道锡兰豹会不会在下一秒走开,就此消失不见?
我一向觉得,看锡兰豹啦,看鸟啦,甚至看日落啦,对游客来说都是很重的负担。一个景点有了那样的美誉,你便不得不去那里。旅行时去看某样东西,让这一天有了目标和意义,否则会很空虚。可是等待本身感觉很傻,它变成了一种被悬置的运动,无所事事被提升到了带有某种极强目的性的水平。等待变成了一种持续的努力。你无所事事、压力重重地努力着,但其实它早晚都会来的,或者不来。
此刻我头顶烈日坐在越野车上,怀里是正在不耐烦地扭动身体的小毛衣。这一路坑坑洼洼七高八低,吉普车几乎全程以倾斜45度的姿态行驶,我需要全力控制住怀里那只猴子,否则她的脑袋就会一次又一次地撞上旁边的护栏。几个小时下来,手臂和肩背都快要残废,再加上早起的疲惫、蚊虫的叮咬、暴烈的日光,还有此刻漫长紧张而随时可能化为乌有的等待……我感到自己也渐渐变成了一只锡兰豹,随时可能发出狂暴的吼声。
行前铭基曾和我讨论过是否要取消雅拉之旅——“车程长,暴晒,动物也可能很远,毛衣不一定看得清,她可能会觉得没意思”,他甚至提出“要不你和爸妈去,我带毛衣在酒店里游泳”。我否决了他的提议,告诉他我们是勇敢的、灵活的、富有冒险精神的旅人,事情来了都能够处理——连几乎垂直于地面的狮子岩都背着娃爬上去了,不是吗?可是,当你真正来到这里,处于一种被慢慢折磨的情境,忽然之间,待在酒店变得更有吸引力。想想吧,躺在泳池边,喝着狮牌啤酒,欣赏花园里白鹭的曼妙身姿,读读关于锡兰豹的书……
终于轮到我们占领那个最有利的地形,所幸锡兰豹似乎还未离开。“在哪里?”我们茫然地望向幽深的树丛。司机兼向导指向远方一块平坦的岩石:“在石头上睡觉呢。”可是我们既没有望远镜,也没有长焦镜头,只能用意念在那一片模糊中寻找动物的形状。这是个非常依赖想象力的活动,就好像在一个所有演员都已经溜走的舞台上,排演你自己的话剧。
铭基用他可怜的标准定焦镜头徒劳地不停拍照,然后在屏幕上放大放大再放大。“是这个吗?”我们全家挤在一起,研究着石头上那一小片阴影。
“这是它的屁股吧?”铭基不确定地说,“它是不是在背对着我们睡觉?”
可是没人能给出肯定的答案。最后,在变成对眼之前,将其中一张照片放到最大时,我们似乎看见了金钱豹那标志性的黄褐色花斑——“似乎”的意思是,我们觉得自己看见了,但已不知道那是否眼花或意念的作用。因为到了这个阶段,连毛衣都伸出小手指向远方,用惊叹的语气说:“锡兰豹!”——那是她想象中的锡兰豹。
“很好,”我单方面宣布,“我们终于看到了锡兰豹。”
“我不知道……”我爸在后座纠结地说,“这算是看到了吗?”
回到酒店,已经没有时间游泳了,但我仍带着毛衣去泳池边转了一圈。一位英国帅哥正在劈波斩浪。酒店工作人员问起他的雅拉之行,他哗啦一声从池中跃起。“棒极了!”他抹一把脸上的水,“我们看到了锡兰豹!”
“哇哦!”工作人员说,“很幸运!”
“我们那辆车是第一个发现的,它正在一块石头上睡觉呢……我们的司机马上开始打电话给其他司机,然后所有的吉普车都来了,但是全都排在我们后面……”
“离得很近吗?我是说锡兰豹。”
他犹豫一下。“呃,不算近,”他承认,“但我们有长焦镜头,在照片里看得很清楚,尤其是放大以后……”
“所以,YES!”他重新振奋起来,兴高采烈地挥舞着拳头,“我们看到了锡兰豹!”
不是我不想开通赞赏和留言功能,是还没达到那个权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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