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太的小号网筛(上)

在台北一个叫做“大树之家”的亲子餐厅,我坐在小椅子上,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看着毛衣在海洋球池里扑腾,一边求知欲爆棚地重读着手机里一篇刘瑜新写的文章《如何拯救世界》——那是她对于经济学家保罗·科利尔所著《战争、枪炮与选票》一书的专文导读,这本书堪称科利尔为现今全球最贫困的10亿人开出的诊断与处方,他本人则被刘瑜称为“极少数五六十岁还在梦想‘拯救世界’的人”。

正当我全身心地沉浸在对于政治暴力和民主盲点的探讨之中时,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不好意思,请问可以采访你一下吗?”

我如梦初醒地抬起头,一支话筒已经伸到面前,摄影机对准了我的脸。

我下意识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后退两步。

话筒继续逼近。“这位麻麻,我们想采访你一下哦,”主持人用甜美的声音说,“请问你对于戒掉奶嘴有什么经验吗?”

“奶嘴。”我茫然地重复。什么鬼啊?我又没有在迷恋奶嘴……

然后,下一秒钟,我忽然记起了自己是谁。她问的是我的小孩,她问的是我帮毛衣戒除奶嘴的经验。

你有没有经历过这种事,从自己的生命里走出去?就好像,上一秒还在思考“如何拯救世界”,下一秒却要以一个妈妈的身份大谈“育儿经”——极度个人视角与庞杂知识世界的反差令你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某种疑惑和焦虑。然后,你看着身边的事物,一切都让你大吃一惊,感觉就像灵魂出窍。比方说,你和女儿在一个亲子餐厅,18岁的你在观察自己所做的一切。“啊!”你会说,“这是我吗?坐在海洋球池边,对着小孩唠唠叨叨,就好像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似的?”你会去照镜子,说:“天啊,我的脸开始松弛,黑眼圈都快遮不住了。”我是说,你会看见人生的真实面目。你会说:“原来我并没有在忙着拯救世界。”你会说:“原来我真的变成了庸俗的中年人。”

我猜想这就是为什么我完全没有欲望写“年终总结”之类的东西。跨年那几天,朋友圈里都在总结过去、展望将来,我却提不起任何兴致。我甚至没有兴致去数一数自己这一年看了多少本书。因为不论从哪个角度看,我的2017都平庸无奇,乏善可陈,没有任何可以称道的“成就”。唯一令人稍感欣慰的,就是我的小说和我的女儿一样,都又长大了一点点。

写作这件事有时很令人泄气。首先,它并非每天或每个月都有收入。写完一本书也许需要好几年,而在完成之前大家并不觉得你在做一件“正经事”。(每当有什么事情需要处理,旁人往往会说:你又不用上班,有大把时间嘛,当然是你去处理啊!)其次,写作的压力在于它让你对自己有要求。如果你觉得自己不可能写得跟《了不起的盖茨比》一样好,写小说实在没有意义。即便你相信你的成品会非常好,但残酷的事实是:我们并非依照自己的期望,而是依照自己的能力来写作。

我的小说一直进展缓慢。客观地说,幼儿园和家里优秀给力的阿姨的确帮我分担了育儿的重任,但生活中的各种琐事依然滚滚而来,我的写作时间依然被大块地分割。有什么好方法可以加快进程吗?最近我看到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石黑一雄分享过的一个“秘方”,关于他如何在四周内创作出18万字的《长日留痕》。据说当时他的新小说在写完第一章后几乎一年都毫无进展,于是他与妻子想出了一个名为“crash”的计划:在四周的时间内,彻底取消一切安排,每天从上午九点一直写到晚上十点半,中间只有一小时的午餐时间和两小时的晚餐时间。妻子则承担一切家务琐事。如此坚持了四周,“crash”计划真的成功了——虽然仍需更多时间来对小说进行润色,但想象力方面至关重要的突破业已完成。

我立刻上网进行了一番八卦。嗯,《长日留痕》写于1986年,石黑一雄的女儿于1992年出生……哈!我半是欣慰半是自我开脱地摇着头,果然还是没有小孩时才能如此任性一搏啊。

然后,因为当时正在读我心爱的一位作家大卫·米切尔的小说,我又跑去八卦米切尔的写作模式和家庭生活,心中怀着那种明明是去看医生,却暗暗希望诊所关门、医生因腰痛而卧病不起的古怪心情。

一篇人物访谈吸引了我的注意。当被问到每天是否会按固定的作息时间来写作时,米切尔回答说:对于这个问题我的答案是四个字——我有孩子。我的小孩什么时候让我写,我就什么时候写。

那还不是因为你是爸爸嘛,我不大服气地想,爸爸这种生物往往有种特征,就是当他们想测试自己的魅力时会愿意和孩子交朋友,然而当他们发现孩子可能会多么不知疲倦地喜欢一个人之后就开始打退堂鼓,默默退回自己的领地……(幸运的是,我的队友不在此列)

可我紧接着又发现了另一个事实:大卫·米切尔有两个孩子,其中一个患有自闭症。各种渠道的信息足以证明,米切尔的确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与他互动,帮助他更好地生活。他的确是个非常称职的父亲。

然后我蓦然心惊地意识到,也许我一直在精心编织一张自欺欺人的网。是的,有孩子的人生活里充满了责任和义务。孩子成了约束性责任的源头,同时也成了如此方便的借口,于是你就能够永恒地自我开脱,于是你就能说服自己是你的孩子妨碍了你继续这项其实从未有过起色的事业。

也许我并不是一个人,也许人们常常需要感觉到自己所追求的事物被当前的环境所阻挠,而其实他们真正想要的生活正是那些阻碍物的混合体。这是一个非常刻意也极其简单的过程,而我2018年的愿望便是努力突破那张网。

 

当然,毛衣的成长速度要比我的小说快得多。尤记得去年这个时候,我还在为如何在飞机上稳住她而大伤脑筋,这一次香港台湾之行一共四趟飞机,我居然有闲暇看完两部半电影加一本小说(当然此处也要鸣谢队友)。毛衣最近痴迷于解决各种迷宫难题,只要扔给她一本迷宫书,整个世界就安静了。

每次来到香港,我都会为空气中弥漫的目标感大吃一惊——这里的司机开起车来轰轰烈烈,抵达时恨不得把你甩出车门,这里的行人目不斜视地快步行进,一往无前。但我还是很喜欢这个城市,尤其是从寒风凛冽的北方来到鸟语花香的南国,感觉就像来到了解放区。城市安全整洁,社会高效有序,饭菜是灵的,啤酒是冰的,太阳总是闪耀,每个角落都能买到鸳鸯奶茶和咖喱鱼蛋……还能再要求什么呢?

香港的魅力还在于它身为繁华都市,却拥有许多远离尘嚣的“后花园”,上山下海都方便快捷。到达的第二天我们就坐船去了长洲岛。住在香港的朋友们都说觉得长洲很一般,于我却是至为美妙的体验,也许是因为天气好得不像话,也许是因为刚从厚重外套中解放出来,一切都像加了滤镜般如梦似幻。港口里停满了渔船,空气中弥漫着鱼腥味,沿海的街道上一溜小吃店,叫卖着我所尝过最美味的钵仔糕和芒果糯米糍。旧货店的老爷爷看着正上蹿下跳把鞋都跳掉的毛衣,笑眯眯地说“妹妹仔好开心呀”……其实也没有什么惊人的景致,但生动热闹中有种家常的平实,那一份海边小镇的传统风味令人沉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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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供奉渔民守护神的北帝庙上香,一贯有样学样的毛衣也煞有介事地跪在那儿闭目祈祷。后来我问她在祈祷什么,她半天答不上来,但能看出小脑袋瓜正在飞速转动。

“祈祷……”她终于作出了最后的决定,“祈祷一个棒棒糖!”

然后,当我们拐进一条窄街,彩色房子的尽头赫然出现了碧海蓝天。我一步步向它走去,就像行走在梦中,海水和沙滩在眼前徐徐展开,意大利小镇般的景象与飘散在四周的粤语增强了这地方的不真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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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出发时大脑仍处于冬天的半休眠状态,我们没有准备任何玩沙的装备。可是一想到沙子是一款如此解放父母的“育儿神器”,我立刻毫不犹豫地脱下毛衣的裤袜,把她扔到了沙滩上。这是她飞速成长的另一个证明:时隔半年,她终于不再自杀式地冲向大海,也终于能够独自享受玩沙的乐趣。我和她爸也终于可以松一口气,舒服地坐在沙滩上做一件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做过的事:无所事事。

阳光出奇的灿烂,正好介于“是不是得涂点防晒霜呢”和“哎还是算了吧”之间。沙子固然算不上洁白细软,但海水湛蓝,天高云淡,四顾茫茫,一切都令人有种惬意的麻痹感,就像从现实的层面滑落,一直掉进了兔子洞或罂粟田里。此时此刻在苦寒的北京,大家都在干什么呢?隔岛如隔世,你知道这一刻并非永恒,但当下的感觉就是你再也不属于那里。

此刻我看着正光着腿疯狂挖沙的毛衣,确定我的女儿是个受了神启的人。她的确活在当下。她不怀念过去也不忧惧未来。她从不觉得单调重复有什么问题。她的内在充满了不可泯灭的欢乐。她的自我彻底地自由。

好像是毕加索说过的话吧,他说他用前半生努力让自己变成一个成年人,后半生则学习如何做一个小孩。可是怎么学呢?我感到迷茫。你我都知道,童心这种东西是学不来的。

“你知道吗?”坐在一旁的铭基忽然说,“这里就是麦兜的马尔代夫啊。”

“这里?”我有点惊讶,“长洲?”

“对啊,他们没有钱去真的马尔代夫嘛。”

我想起电影中的画面。站在香港的海边,麦太说:麦兜啊,马尔代夫很漂亮吧?那一幕曾经令我眼眶湿润,可蒙在鼓里的麦兜一样很开心。“蓝天白云,椰林树影,水清沙幼”——在孩子眼里,长洲和马尔代夫似乎也没有那么大的差别。这个世界的样子是可以用自己的想象来塑造的,麦太教会麦兜如何用想象获得快乐和满足,那是她送给孩子的、最最伟大最最珍贵的礼物。

传说中海盗张保仔收藏宝物的一个山洞也在长洲。在电影里,麦兜去找张保仔的宝藏,结果盒子里只有吃剩下的半只大包。他说:“拿着包子,我忽然想到,长大了,到我该面对这硬绷绷,未必可以做梦、未必那么好笑的世界的时候,我会怎样呢?”

我从来没有为麦兜担心过这个问题。我相信那只粉红色的小猪早已在内心拥有了足够的力量——把世界想象成更好的力量。种子已经播撒,伏笔早就埋下。孩童时代经历过的事情,从妈妈那里学到的东西,总会以另一种方式回归到你的人生里。

更何况,想象的本质就是创造一个新的现实。当今世界的许多现实——宗教、法律、制度、公司、金钱、信用等等,甚至包括国家——其实都是由人类的共同想象构建的。正是因为人们相信它们存在,它们才得以存在。同理,我们未来世界的样子——是否硬绷绷,是否好笑,是否可以做梦——也将取决于我们如何热烈地想象和孕育这个世界,直到它真的是那么回事。

于是我决定不再纠结于毕加索的那句话。即便我没法永远保持麦兜的童心,但我总可以试着成为麦太那样的大人吧?

 

当然,做麦太并不容易。她会说“我爱你爱到心肝里信你信到脚趾头”,有时却也难免不耐烦,给麦兜讲一些简短而暴力的睡前故事:从前有个小朋友讲大话,有一日,佢死咗。从前有个小朋友好勤力读书,佢长大,发咗达。从前有个小朋友唔孝顺,有一日,佢扭到个脚骹。从前有个小朋友早睡晚起,第二朝,佢死咗啊!

当毛衣坐在出租车里,不愿意系安全带或者总想去开车门的时候,我也很想给她讲一个麦太style的故事:从前有个小朋友不系安全带,有一天……

出租车驶向西贡的狮子会自然教育中心。自从加入了“父母俱乐部”,朋友们的聚会地点就变成了各种公园、动物园、游乐场……总之,一切能够尽情释放他们精力(要是能够用来发电该多好!)的地方。你不要以为这是为人父母者为孩子做出的“伟大”牺牲——不不不,这其实是我们以退为进的手段。我们的如意算盘是:当他们在一个安全的区域里疯跑,在(看上去似乎)没有狗屎的草地上打滚,或者永不厌倦地一次又一次从滑梯上滑下来的时候,我们就可以一边假装用慈爱的目光注视他们,一边做我们真正想做的事,也就是和朋友自在地聊天……

然而在现实世界里,一切总不会进展得如想象中完美。你的奴性依然如影随形——你会担心她把喂动物的饲料放入口中,滑滑梯时不好好排队,玩沙子时得意忘形撒到别人脸上,或是跟别的小朋友争抢玩具……其结果就是你只能半心半意地跟朋友聊天,任何一个角落传来的哭声都会令你心头一紧,要么就是忽然被某个可怕的念头击中——“糟糕!她是不是已经好长时间没去过厕所了?”

去狮子会的那天是三个家庭的聚会。肥波和天乐是铭基的死党,大学时的“铁三角”逐渐开枝散叶,当年一起逃课喝酒玩桌球的三个男生大概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二十年后的他们竟会在另一个课堂上重聚,听狮子会的工作人员大谈翠鸟和大绿蛙的习性,和自己的小孩一起制作纸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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肥波的两个儿子成长速度惊人,去年还在上房揭瓦的小皮孩似乎转眼就变成了小小绅士。天乐的太太上午有事没来,他一个人带着两个小孩难免手忙脚乱。很快哥哥和妹妹就开始因争宠而大打出手了,当时我们正在参观一个农作物展示区,天乐用眼神示意我们先走,他要对两个孩子进行一番“教育”。几分钟后我们回头看到的场景是:理论部分的教育显然已经完成,作为其后的惩罚,兄妹俩此刻并肩站在树荫下,一人举着一个硕大的水壶,正在咕嘟咕嘟地拼命灌水……

我们在胡萝卜、苦瓜、辣椒和皇帝豆之间徜徉,偶尔因发现一只趴在树叶上的七星瓢虫而发出惊叹。孩子们跑来跑去兴致勃勃,但你心里清楚,这个展示区看起来有趣,其实只不过是在美的事物和实际人生之间维持了一种适当的距离。但你也指指点点,大惊小怪,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装着装着似乎也就变成了真的。或者不如这样说:你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有兴趣,但你更喜欢那个对七星瓢虫真有兴趣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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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2017年的12月31日。坐在一堆吵吵闹闹的小孩中间吃饭的时候,我忽然想起,十四年前我们也曾聚在一起,度过那一年的最后一天。那时这群小屁孩恐怕还在上一世的苦海中沉浮,而这一世的我们还是天真狂妄的年轻人。那天我们去了郊外爬山,晚上又一起去天星码头附近跨年倒数,挤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等待零点到来。

也许是为了打发无聊,旁边一群青少年开始嘻嘻哈哈地扔起荧光棒来。荧光棒不停地打到路人的头上身上,引来一片抱怨的目光。但他们人多势众,态度嚣张,因此也没人敢开口斥责。

电光石火间,只听见身为阿sir的天乐一声怒吼:“边个?边个系度掟嘢?!”

我已忘了当时的他是在PTU、反黑还是缉毒组,总之,那真是通身的少年意气,雄姿英发,挥斥方遒。他再次重复了那句话,右手高举,直指罪魁祸首,眼神凌厉如刀。他虽没穿制服,但气场实在慑人,四周瞬间鸦雀无声,先前如此嚣张的那群人此刻大气也不敢出。

然后,当我从记忆中抽身归返,看着餐桌对面那个已身居警队高位、此刻正忙着给一双儿女倒水分披萨的温柔父亲,不得不感叹时间的摧枯拉朽之力。

天乐的太太此时终于赶到。她比天乐还高一级,贵为香港警队高级警司,我们总是开玩笑地叫她“Madam”。Madam是位很有魅力的智慧女性,我一向很喜欢和她聊天,尤其是讨论各种时事新闻。但这一次留给我俩的时间不多,因为一上午没见到妈妈的兄妹俩已经扑向了她,开始争先恐后地叽叽喳喳,一拖二忙活了半天的爸爸也终于松一口气。

但有孩子的人生活里总是状况频发。就在下一秒钟,哥哥的一本贴纸书忽然掉进了沙发和墙壁之间的夹缝里,无论如何也拿不出来。“怎么办呢?”他很着急。

“怎么办呢?”Madam气定神闲地说,“那现在我们就要开动脑筋啦……”

“我知道了!”哥哥忽然激动地大喊一声,“我们可以找消防员帮忙啊!”

毛衣立刻向他投以崇拜的目光。满桌的大人都笑了。天乐和Madam用那种我再熟悉不过的、好像发现了宝石的目光看着身边天真的小男孩。我心中一动。嗯,也许我们的确变成了四平八稳的中年人,也许曾经的热血和灵气渐渐被日常生活的潮汐冲刷殆尽,但也有别的什么渗入到我们的血肉之中:耐心、克制、宽容、自律……而孩子的天真和活力具有如此强大的感染力,以至于我们也逐渐拥有了他们的视角:每一天都是新的,世界神奇美好,生活中的每件平凡小事都可能演变为空前盛况。

我仍然承认生命中会有一些遗憾,但它们已成为你之所以是你的一部分,而不是简单粗暴地将你定义。

那天晚上,把毛衣送上床讲完故事以后,铭基溜出去再次与肥波和天乐会师,铁三角终究还是需要只属于他们自己的men’s time。三个大男人打桌球打到凌晨两点,我则守着熟睡的娃伴着窗外的跨年烟花阅读一本小说。说到底,这就是我们现在的生活啊——不是在大江大海中劈波斩浪,而是站在涓涓细流中,用更小号的网筛,去捕捉点点滴滴的乐趣。

 

以前我觉得香港是个不适合婴儿出行的地方,可随着毛衣的成长,我的想法又有所改变。北京街道宽阔,店铺疏落,动辄高门大户,小摊贩更是难见踪影。相比之下,每次来到香港都像是给毛衣打开一片新天地。香港道路逼仄,招牌林立,茶餐厅、便利店、糖水店、诊所、水果摊、鲜肉铺、海味店等等在街道两旁依次排开,琳琅满目,活色生香,满满都是人间烟火气。

带着毛衣上街,短短一段路可能要走半个小时。一切都新鲜有趣,什么都想摸上一把。她曾经企图把报摊上的杂志拿走,因为她无法理解为什么摆在路边、没有放在货架上的东西也需要花钱购买——为什么路边的石头就可以随便拿走呢?然后,猝不及防地,她可能又被一个玩具摊诱惑得挪不开脚步。她的目光牢牢锁定了一个会自动荡秋千的玩具娃娃,任凭你怎么劝说也自岿然不动。

在这种时候,简单粗暴地拉走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你需要做的是绞尽脑汁想出各种荒唐的借口,期望其中某个能够忽然击中她的小小心灵。“妈妈现在没带钱”或者“以后给你买一个更好玩的娃娃”是没用的,但是“我觉得它可能还是个小宝宝,荡秋千还没你荡得高呢”却可能意料之外地获得她的认同——她忽然后退两步,打量一下娃娃,然后牵起我的手,毅然决然地走了……

这也算是为人父母后的一大收获吧——你会发现自己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的本领忽然突飞猛进:

“你得把这些沙拉全都吃完,麦当劳叔叔才会把玩具送给你。”

“如果你不赶快睡觉的话,圣诞老人就不会来了。”

“你听见冰淇淋车在唱歌?哦,那是因为冰淇淋已经全都卖完了。”

“巧克力牛奶可能是棕色奶牛的奶吧……”

“那个儿童乐园/玩具店/蛋糕店……已经关门了。”

“公园只在周末开门。”

“迪士尼只欢迎那些表现好的小朋友,而且每个人每年最多只能去两次。”

“我的咖啡是辣的,你不能喝。”

“我的啤酒也是辣的。”

“我觉得你那个找不到的毛绒玩具可能是去度假了吧。”

“如果不吃蔬菜,你就拉不出粑粑,然后你就会爆炸。”

“我们家里没有鬼,因为鬼太贵了,我们买不起。”

我承认这些蠢话背后往往隐藏着某个符合家长利益的动机,但孩子的纯净、自然和愚蠢偶尔也的确会勾引出我自己天马行空的那一面。我从来都不相信孩子们真的比成人更有想象力,只不过他们还没有为此感到难为情罢了。毛衣可以很自然地生活在那个幻想的世界,和一只猫头鹰成为好朋友,或者用纸尿裤搭建一座房子。可是看看我们这些成年人,上一秒还全身心地沉浸于一场疯狂的科幻电影,下一秒钟,当有人假装自己的手臂是激光炮的时候,我们就会觉得这是不成熟的表现。这就是我们的局限啊,真不公平。

有一天早上,我正在给铭基讲我昨晚做的一个噩梦:一头狮子后腿卡在一个洞里出不来,洞里不知怎么还着火了,狮子被烧得嗷嗷直叫,可是路过的我却不知道怎样才能把它救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铭基忽然捅我一下。我这才发现毛衣也在一旁听着,而且脸部开始扭曲,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这只是一个梦,”我赶紧说,“梦是假的。”

她眼看就要哭了。对他们来说,梦和真实是同一回事。

她爸立刻出手相助。

“后来,妈妈去找了猎人来帮忙,”他用欢快的语调说,“然后猎人就把狮子救出来啦!”

她呆在原地,又惊又喜。“猎人救了狮子……”

眼泪止住了。危机化解了。

铭基的急智令我若有所思。也许,我们一直以为在成长过程中所失去的那些幻想的能力,也许其实并没有消失,只是已经改头换面,以一种成人形式的想象出现——比如说,想象解决问题的方法,其他人可能对这个或那个的反应,甚至是科学定理,或者我们自己可能的未来。想象永远不会完全停止,但随着我们的成长,它会变得更克制,更尖锐,更功利,更有目的性,更趋专业化,需具备资格,被限定方向。

所以,出于对无拘无束的童真想象力的珍惜之情,我暂时还不忍心告诉我的女儿:那个洞本来就是猎人挖的……

 

最近这段时间,我们家餐桌上的对话也总是难以避免地涉及一个想象中的人物:

“我觉得白雪公主是很爱吃蔬菜的。”

“白雪公主从来不挑食。”

“只有那个坏皇后才光吃肉呢!”

就在两三个月以前,毛衣还是一名糙女汉子(当然,现在很大程度上还是),我相信很少有两岁半的女孩会像她那样,痴迷于挖土机和水泥搅拌车,对所有的建筑工地车辆、工具和机械如数家珍。可是,仿佛就在一夜之间,她忽然爱上了白雪公主,那个童话故事从此在她身上生了根,白雪公主变成了她的电她的光她唯一的神话。而当她提起白雪公主时,那语调总是非同寻常,就像一直在吟诵诗歌。尤其是当她在幻想中扮演白雪公主时,就像是上帝站在云端和摩西说话一样……

我不知道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总之从那以后,白雪公主就开始频繁地在我们的谈话中出现,就好像她是我们家庭的一员。尽管在我们的刻意“引导”下,白雪公主已经跳出了森林小木屋和七个小矮人的世界,而更多地是作为榜样和各种美德的化身被提及——除了爱吃蔬菜不挑食以外,她还很讲道理,从不乱发脾气;她爱心满满,喜欢帮助他人;她很有礼貌,见人都会打招呼;虽然她很会做蛋糕,但她会控制自己不吃太多甜食,而且吃完会仔细刷牙……

在香港的迪士尼乐园,毛衣终于见到了她的偶像。排在队伍里等待公主们进场时,她很好奇地问我:“白雪公主怎么还不来呀?她在干什么呢?”

“她在……”我又开始胡说八道,“她在换衣服呢,总不能穿着睡衣来跟小朋友们见面吧。”

她点点头,觉得很有道理。“那王子会来吗?”

“呃……王子应该不会来了……”

“我知道!”她忽然说,“他可能是去上班了吧!”

“……你觉得他去哪里上班了呢?”

“去公司上班呀!”

白雪公主终于出现了。全套装扮,永恒微笑,美丽,优雅,友好,就像故事书和动画片里一样。这也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迪士尼乐园里的这些真人公主,当我与她对视时,心中竟也泛起某种奇突感受——你明明知道她只是一个演员,可她的目光并非是人与人之间的目光,我们更像是两个来自不同世界的生物在彼此打量。这使得她看起来更像个超脱于尘俗的“偶像”。

毛衣完全为之倾倒。当一个孩子触摸自己的偶像时,她并不知道那金光是从自己的手指上发出的。她崇拜地看着,害羞地笑着,任凭白雪公主把她搂在怀里,拉着她的小手,享受那一刻短暂而珍贵的亲密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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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吗?”拍完照后,我对白雪公主说,“你是她的偶像,她超爱你!”

“噢亲爱的,我也爱你呀!”白雪公主训练有素地微笑着,再次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我觉得你也是小小白雪公主呢!”

(后来,假期结束后她去上幼儿园,第一天放学接她时就听老师们说,她已经向全世界宣布自己是小小白雪公主……)

我站在一旁,脸上很可能也挂着痴汉的笑容。当妈以后一路跋山涉水,打怪升级,兴趣点也已远超自己的想象,被迫不断拓展到陌生的领域。不过,偶尔也有美好的体验,正如此时此刻。

作为一名从小就对公主不感兴趣,也从来没有做过公主梦的女性,我曾经很反感迪士尼动画片里那些充满男权色彩的角色定位,也很担心我的女儿会被那些“公主文化”洗脑——迪士尼的公主们总是软弱而被动,需要王子来拯救。她们存在的目的似乎就是让人们来欣赏她们的女性气质:美丽、温柔、爱护动物……啊,更不用提那些丑绝人寰的公主形象衍生品了——如果有可能把公主的头像印在一件物品上,并以三倍的价格出售,迪士尼就一定会这样做,无论是衣服、蜡笔、牙刷,还是一小瓶蹩脚的指甲油……天哪,它们很可能是我所见过最丑陋、最廉价的东西。

但我现在已经明白,有些东西是无法阻止的。公主们的确美丽,爱美也正是人之本性。一个孩子迷恋女性化的东西并没有什么错,如果一条公主纱裙会给你的孩子带来极大的欢乐,那买下它也并不值得羞愧。关键是如何找到一种健康的方式来拥抱她的兴趣,而不是把迪士尼试图推销给小女孩的所有东西统统扔到垃圾堆里。我会提醒她,要做一个真正的公主,你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个皇冠和一条蓬蓬裙。我会告诉她,在现实世界里也有许多深藏不露的公主,她们不戴皇冠,也不穿闪亮的衣服。但如果你仔细观察,你就能通过她们的行为举止将她们辨认出来——她们喜欢分享吗?会帮助别人吗?她们会平等地对待所有人吗?她们……她们 是不是都很爱吃蔬菜?

更何况,我看着眼前优雅动人的白雪公主,如果你看轻像她这样的经典角色,你无意中羞辱了好几代家庭主妇的辛劳付出。带着微笑,唱着歌,白雪公主每天独自一人打扫房间,做美味的晚餐,成功地经营着一个幸福的八口之家。而身为一个母亲,我不但远远没有白雪公主能干,还常常忍不住和一个倔脾气的小小人儿争吵……

和白雪公主告别以后,我问毛衣:“怎么样?开心吗?你喜欢她吗?”

“嗯。”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她没有穿睡衣……她是真的白雪公主!”

“还有假的白雪公主吗?”

“我们以前看的那个话剧,”她认真地说,“那个白雪公主就是假的。”

我还没来得及问她何以见得,她忽然又露出那个羞涩的笑容,目光落在我身后某处,好奇中带着几分似曾相识的倾慕。

“妈妈,那个穿黄色裙子的公主是谁啊?”

我回头。“那是贝儿公主。”

“贝儿公主是谁啊?”

“她的故事很长哦,”我说,“而且里面有可怕的野兽。”

“我想听!”她用充满期待的小眼神看着我。

我叹了口气。又一个公主。又一场相思病。喜新厌旧果然是人之本性。

不过,跟白雪公主相比,贝儿身上的确有更多我喜欢的特质。比如说,她是一个智慧、独立、爱看书爱学习的女孩;她很勇敢,甘愿牺牲自己的自由换取父亲的生命;她不以貌取人,能够越过外表看到野兽的内心……

“女巫把王子变成野兽,她说:只有王子学会去爱别人,而且也有人爱他的时候,魔法才能够解除……”

她听得聚精会神。

“可是野兽的样子太可怕了,根本没有人会爱他。时间一天天过去,他都快要绝望了……”

然后,没有一点点防备,我的耳边忽然响起了一个激动的声音。

“我会爱他!”我的女儿略带哭腔地大声说,“我会爱他!”

这就是那种值得铭记的时刻啊。面前仿佛有耀眼的光横穿而过。站在汹涌人潮里,紧紧拉着毛衣的手,心因为爱而微微抽痛,我知道我要把那个瞬间永远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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