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葬

《狼图腾》这本书里,提到了一个我以前不知道的细节--蒙古草原的天葬。
 
在额仑草原,千百年来,牧民过世后,其家人会把死者停放在牛车上,再骑马将车驾到草原神山北部的天葬场。家人将死者赤身仰面朝天放在草地上,等候长生天腾格里带走他的灵魂。
 
蒙古草原的天葬是由狼群来施行的。死去的牧民将躯体当作裸露坦荡的祭祀供品,将灵魂升天的终极愿望托付给亦师亦敌亦友的草原狼。
 
这个风俗虽然是第一次听说,却一点也不令我惊讶。因为天葬是我非常欣赏的丧葬仪式。藏民也有天葬的习俗,不过是由巨鹰来执行的。我听说过,也亲眼看到过。印象太过鲜明深刻。
 
看完写草原天葬的那一段,我合上书,闭上眼睛。记忆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个四月。
 
那天我们起得很早,三点还是四点?凌晨的空气异常冷冽。五个人挤在一辆吉普车里,一路颠簸着向直贡梯寺开去。
 
我们五个人本来互不相识,只因为同住一间旅馆,为了分摊租车费用而走到一起,那时刚刚从珠峰回来,为了看天葬又赶了个大早。我和铭基,在当时也只不过是刚刚有点熟悉的陌生人而已。
 
我记得那条路特别长,特别黑,特别颠簸。前面一直跑着一辆送灵的白车,和我们去的是同一个方向。那辆车的后座里,不用想也知道放的是什么。
 
我们的吉普车最终停在直贡梯寺。高山上的典型藏族寺庙。僧人们鱼贯而出,一排排站好。远道开车送来死者的家人们,也开始忙着从车上把尸体搬下来。
 
原先我还一直担心看不到天葬。谁知那天是星期一,由于周末没有天葬,送来的死者特别多。他们全都被白布包着放在地上,呈现不同形状。我数一数,竟然有七具,算是很多了。死者的家人除了料理尸体,还从车上搬下了许多一袋一袋的东西。我仔细一看,好像是土豆之类,大概是送给寺庙作为答谢的礼物。
 
僧人们围着地上的死者开始做起法事,半空中尽是诵经祝祷之声。我们默默站在一旁,尽量不惹人注意--据说如果死者家人不愿意让外人看天葬,我们就极有可能被赶走。
 
我原以为天葬就是在寺庙里进行,谁知做过法事之后,死者又被其家人背起来往山顶走,我们一路跟在后面。山路崎岖,空气稀薄,海拔极高,走得我们上气不接下气。
 
那时我很清楚接下来将看到什么,说不害怕是骗人的。我胆子不大,平时看到电影里的血腥场面都會捂住眼睛。可是一直想看天葬,老实说当然是怀着猎奇心理。然而发现真的快要见到的时候,全身都有点发抖。
 
我一边走一边留意路边的深谷,想象中离天葬场近的地方应该到处都是秃鹫,可是一只也见不到。
 
终于走到了山顶,眼前一大片平坦的空地,就是传说中的天葬场了。
 
我本能地想坐得远一点看,想一想又壮着担子往前挪了一些,找到一块石头坐下来。铭基却直接找了个很近的位置 。
 
可能是由于这次尸体太多,天葬师也多派了两个,都是满脸皱纹的老人。尸体再次被放在地上,天葬师用刀挑开缠住尸体的白布。白生生的躯体立刻裸露在众人面前。
 
天葬师熟练又毫不犹豫地把尸体的四肢砍开,我看到了一个女人裸露的胸部。接着,他剖开尸体,从里面拿出一颗心,高高举起来。我看到他奇异的表情,好像在笑。轰的一下,我的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了,只知道呆呆地盯着天葬师的一举一动。
 
鲜红的血流出来。就在这个时候,好像奇迹一般,山谷中哗啦啦飞来大批巨鹰。体型之庞大,我平生未见。它们是闻到血腥味才来的。一只只巨大的鹰停在尸体旁边,目露凶光,虎视耽耽,如果不是有专门负责拦住巨鹰的人,它们可能早就扑上去把尸体撕成碎片了。我也很怕这些巨鹰,不过看样子它们更怕活人。虽然看见食物急躁得要命,被人拦住后还是不敢轻举妄动。
 
天葬师继续把尸体剁成更小块。看久了,我竟然也麻木了,觉得好像在看电影一般。“这不是真的”,我对自己说。虽然心里知道此事千真万确。
 
三个天葬师处理完七具尸体后,巨鹰们被允许进食了。防线一松开,它们就以一种恐怖的奋不顾身的姿态红着眼冲向尸体。一时间只见灰压压的一片,它们互相抢夺着,跳跃着,大口大口地吃着。空中像下雪一样飘着它们拼抢时掉落的羽毛。由于它们吃食时跳跃不定,也弄得尸体血肉横飞。在这样的阵势面前,我惊得说不出话来。偶尔还要躲避四溅的肉碎和鲜血。
 
用不了多久,七具尸体就被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森森白骨。巨鹰们不知道吃饱了没有,仍然不愿离去,齐齐站在一旁。天葬师把骨头收拢,用一个类似锤子的东西将骨头敲碎,磨至粉末状。骨头都变成粉以后,巨鹰们再次扑上来,把这些粉末也吃了个干干净净。
 
就这样,前后不过短短一段时间,天葬场上真的是尘归尘,土归土。肉身完全消失了,消失得干干净净。
 
在那一瞬间我忽然有所感悟,觉得这才是生于自然而还于自然,真正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而巨鹰只是帮助死者达到这样干净彻底的解脱的媒介。直到现在,我在电脑上敲出这些文字,心中也完全没有血腥和恐惧感。我不但尊重,而且欣赏藏民的这种风俗。
 
在这里写下我亲眼见到过的天葬全过程,其实并没有什么深意。记忆慢慢会变得不可靠,所以我希望在我还能清楚记得很多细节的时候,把它记录下来。多年后再拿出来看,会想起那年四月,在大风凛冽的高山之巅,我和天葬师,巨鹰,以及藏人徐徐升天的灵魂,曾经那样接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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