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与日常

 

病毒以其独一无二的方式叫停了整个世界。它的邪恶之处不只于剥夺人的健康和生命,还剥夺人际接触和亲密关系。所以,在北京憋了半年,等到条件允许可以出去转转的时候,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回家。也许我也和这个世界一样,逆水行舟,却又不停地退回过去,退回属于自己的洞穴。

和爸妈在南昌重聚的日子像是平淡的劫后余生。隔离的高墙被推倒,曾经熟悉的世界又爬了进来——对于心存困惑的我来说确是一针安慰剂。正如智者所言,人应该时不时地看看过去,才能更好地理解当下之事。

家乡的夏日一如既往地酷热难当,我们于是上山去避暑。梅岭森林公园是南昌人的后花园,爸妈在梅岭的太平镇有个小房子,毗邻遍布客栈咖啡店的文艺步行街,不远处便是山峰竹海清泉溪流,生活便利又可享山野之乐,算是在出世与入世间取得了微妙的平衡。

如果忽略掉那些因疫情倒闭关张的店铺,太平镇上依然太平,岁月不惊而江山无恙。老人们聚在心街上,自带设备轮流唱着卡拉OK。孩子们躲在有冷气的流动阅览室里,却并不看书,只是坐在地上相互聊天,一边轻轻抚摸身旁的小狗。日落到天黑是最热闹的时段,暑气消退,凉风习习,人们不约而同地来到家门口的九龙溪生态公园散步小憩。这公园像个一直没想好自己人设的网红少女,总在不停地根据流行趋势和他人意见变换造型——它似乎永远在改造扩建中,时而种植七彩花海,时而开设萌宠牧场,时而搭建儿童乐园,时而筹划冰雪天地……许多东西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卡通雕塑落寞地倒在荒废的花田里。好在些许俗气难掩天生丽质,此处仍是一片宝地,群山环抱,绿草如茵,凤尾森森,溪水潺潺,漫步其间依然心旷神怡。

老人带着狗狗来散步,用力将一段树枝掷入小溪。只见那只边牧箭一般穿过河滩跳入水中,以正宗的狗刨式泳姿上演一出“夺宝”大戏。待它喜孜孜衔着树枝回来,抖掉一身水珠,又眼巴巴期待主人和它再玩一遍这个游戏。主人几番想罢手回家,总禁不住它的软磨硬泡,只得一次又一次扔出树枝。简直和毛衣一模一样啊,我看着湿漉漉的狗发出感叹,她也是喜欢的事情恨不得重复一百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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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衣也正拥抱着极度狂喜。她在草地上狂奔,在秋千上荡出老高,在蹦床上跳到筋疲力尽……天边云朵流转,日落斑斓,映照得她的小脸红粉绯绯,那种本初甚至野蛮的生命力几乎令人伤感,尤其是当你意识到自己正身处这样一个世界——日常生活被彻底改变,焦虑和无力感遍布每个角落,而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先活下去再说”。

住在山上的那些天,我们去附近的茶村散步喝茶,像三块行走的黄油在热浪中勇攀狮子峰,乘坐橡皮艇沿玻璃滑道飞流直下,或是坐在路边竹床上吃加了很多糖的凉粉……常感觉灵魂脱离了身体,升上天去,鸟一般盘旋着从高处审视自己的生活,仿佛一眼看见了过去的人生岁月。年少时学校常组织来梅岭春游,如今想来却只记得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兴奋到睡不着的出发前夜;具体的风景早已模糊,脑海里只留下一片柔和亲切的绿色,余下的缝隙都被细碎的声音、气味、友谊和爱填得满满。也许这就是我为什么回来吧,当整个世界驶入迷途,你会想要回归灵魂的国土,努力回忆你们曾经是如何生活与相爱。

我找回了一些我原本甚至并不知道自己在寻找的东西,比如小时候常吃的盐水冰棍和绿豆爆冰,炎炎夏日里胜却人间无数,那些网红雪糕完全无法与之媲美。而且这两种冰棍都以产自南昌的为最佳(完全主观且不接受反驳),味道纯正自然,连铭基和毛衣都赞不绝口。想想真是讽刺,以前总觉得孩子是我们到不了的远方,他们沐浴着辉煌的明日之光,注定会把盐水冰棍甩到身后,会拥有更新更好更酷的事物。“明天会更好”——这种叙事伴随着过去几十年的和平与进步,如神话般不容置疑,于是我们不假思索地接受了它,就像接受神话一样。然而病毒揭示了我们的认知缺陷,当断裂已然发生,一切都在重置,我们曾天真地以为理所当然的未来之流突然干涸了。不得不承认啊,我们终究不过是宇宙中被永恒的变化所驱动的短暂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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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在《围城》里说方鸿渐和孙柔嘉在桂林一住十几天,“快乐得不像人在过日子,倒像日子溜过了他们两个人”。我对这句话印象极深,一来觉得比喻新奇,二来又并不觉得它真的适合形容快乐——又或许是一种怅然若失的快乐。山居的日子里我也总是反复被类似的矛盾感攫住,不断体味着短暂生命与人类历史以及非人类历史的巨大弧线相交汇所产生的虚幻。这种矛盾感不同于在北京也常常发作的“后疫情时代”纠结症,或可称为某种存在性焦虑——一边是迷茫伤感的“这个世界会好吗”,另一边是振作精神的“这一切终将过去”,后者令我稍感振奋,但当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中那个小人其实像蒙克的《呐喊》那样紧抓着自己的脑袋。

山中的感受是另一回事。广阔而耐心的山水田园,仿佛世界上所有的时间都在那里,天空一如既往充满希望的湛蓝。天道悠悠而人世无尽,渺小自我与更古老长存的事物遥相对望。倒不是说自然的永恒消解了无常的痛苦,事实上我依然时不时地感到荒谬与空虚,仿佛脚下的山峰正在渐渐化作沙粒,而我却坐在山顶眺望远方的大海;但心里的蒙克小人不见了,我所感到的是一种明亮的空虚,就像被拉出了时间之外——或者说,栖息于过去和未来的间隙。

我想起聂鲁达的那首诗,它先知般描绘了这一微妙的状态:

“现在让我们数到十二
然后全都保持静止。
在这大地上,至少这一次
让我们不讲任何语言;
让我们停下片刻,
不要过多地挥舞双臂。
这将是个奇妙的时刻
无需匆忙,没有发动机轰鸣,
所有人都一起团结在
突然出现的异常气氛里”

那是暴风雨中的宁静,犹如住在飓风眼里。是的,历史洪流滚滚而来,周遭充满痛苦和不确定,但你已被“现在”所俘虏,放下过去和未来的野心,学会居住在永恒的现在。

带着这种心情去玩高空漂流,一切都变得像是隐喻。飞流直下三千尺,却也无风雨也无晴。当我们在水花飞溅中来到一个叫做“二次冲浪点”的地方,指示牌提醒我们即将进入“花海区域”。但那并非想象中的山花烂漫,而是园区“精心”设计的人工景观——一串串粉紫桃红的塑料花悬挂在滑道上方,说丑吧又似乎有点美,说美吧又实在有点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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塑料花海喜气洋洋地陪伴我们一路向下,到达终点泮溪湖。湖上开设了一些看上去相当简陋的水上娱乐项目——摩托艇、水上沙发、飞鱼、香蕉船……卖票的小哥挎着腰包叼根牙签,围观群众兴高采烈地对着摩托艇起哄:“甩他下去!”一股熟悉的城乡结合部味道扑面而来,又粗糙又热闹,又俗浪又鲜活。全家一起乘坐“水上沙发”体验速度与激情的时候,我再一次咂摸着那种既身在其中又置身事外的感受,试图搞清楚为什么我会为这土味审美以及自己成为它的一部分而感到满心欢喜,可不管怎样它的确令我满心欢喜。然后,当我们湿漉漉地爬上岸,某位小哥的造型忽然与脑海里的五条人乐队重合,有些东西自然而然地连在了一起,隐藏在大脑皮层褶皱里的零散思绪渐渐开始自圆其说。

和大家一样,在这个乐队的夏天我也中了五条人的毒,为他们身上那种又市井又知识分子的矛盾气质所倾倒,时而百感交集,时而笑到裂开。我并不认为五条人那看似充满塑料感和草根味的音乐实属源自社会底层的话语表达,事实上他们的审美和思想都是都市性的,受众也并非真正的小镇青年;但这当中又没有丝毫伪善,他们从人到音乐都真诚而自洽,这是因为五条人的叙事里没有俯瞰的视角,他们既是旁观者又是当事人——也就是说,既置身事外又身在其中。

我曾半开玩笑地对朋友说,五条人是汪曾祺式古惑仔,县城青年艺术家,后来想想其实也不准确;如果一定要用文人类比,他们可能更像是竹林七贤那一路的——放达不羁,从心所欲,气韵生动,魏晋风流。(而且,据说五条人演出时也离不开酒,有时喝断片还在继续演……)

而魏晋风度孕育于一个动荡的时空。长期的战乱离散颠覆了人们对于永恒的感受,开始领悟到生命的短暂与无常。既然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那么只好用力把握当下,即刻的感受超乎一切,个体的精神自由成为至高追求。人人自危的时代里,与无常的对抗益发凸显出生命之美。我有时会觉得,五条人之所以会在当下被热议,成为一种文化现象,也许正缘于某种时代与人心的相似性。越是在生命艰难、前途渺茫的时代,人们越理解“活在当下”的意义,越关注身边的小人物和小生活,也越能体会到那些独树一帜、率直任诞的精神个体之美。

(我猜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艰难时世里人们更容易贪恋酒精,因为喝酒的好处之一就是能让大脑停止分析,从而充分感知此时此刻的珍贵与活力……)

 

山中也并非世外桃源。到达的第一晚就停水了,而从爸妈早已储存的几大罐水可以看出,停水在这里可能是一种常态。但这些水也远不够五个人用,至少绝对无法满足洗澡的需求。很久没体验过停水的滋味了,又刚走了一下午满身臭汗,我开始焦虑,心里的蒙克小人再次发出尖叫——尤其是听到我爸说他“大不了就去附近小溪边对付着洗洗”的时候。而与此同时,估计我爸也在心里尖叫,当他听到我说我打算“开一个半小时车回到城里的房子洗完澡再开回来”的时候。我妈的计划则是用水桶去溪边打水再烧热洗澡,但这就需要不辞辛苦地来回跑上许多趟……

至于铭基,他对一切都抱着一种无所谓的态度——都可以,没关系,回城里也可以,野外洗也可以,烧水洗也可以,其实不洗也可以……

“哎呀,”他淡定地拍拍我,“总有办法解决啦。”

无论如何,大家达成的第一个共识是先把现存的水烧热给毛衣洗澡,把她送上床睡觉再说。鉴于我妈是一位说干就干、不可阻挡的24K纯金女汉子,我和铭基特地对她千叮咛万嘱咐:“可别自己去打水啊!小心闪着腰!”她嘴上答应得好好的,可是,正当我们在浴室对付毛衣的时候,我眼角余光忽然瞄到我妈拎着两个大水桶溜出门去的敏捷身影。

“你要去哪里?!”我们情急大喊。

她的声音已渐渐消失在门外:“我就是去看看……”

我立刻扔下毛衣追了上去。匆忙之中没带手机,我们在黑暗中互相搀扶着慢慢走下小山坡。两位邻居正在溪边取水,他们装备齐全,甚至配有头灯。邻居发现了赤手空拳的我们,立刻用手电筒帮我们照明道路,还径直接过水桶帮我们打了两桶水。

回家的路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说服我妈不再跟我争夺水桶。其实以她的年纪和体力,独自拎一桶水也已过分艰难,无法相信她竟如此“自不量力”地偷偷出门,更难想象天黑路滑万一摔倒的后果……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啊?我哀怨地发问。她则轻描淡写地说哎呀没事啦,我想着走走歇歇总能拎回家吧……

是的,她一向如此生猛、坚强、不肯示弱,当年生我时痛得宁可把产床栏杆掰弯也不哼一声,如今年近七十依然故我,你不得不对她这股精神气儿心存敬意,身为子女又同时感到无奈、担忧,以及愧疚——父母一步步走入晚年,而你无法陪伴在身边。这是近些年来时常笼罩在心头的感伤和迷茫,但我得承认它们已渐渐变得模糊,在意识表层的漩涡中打转,其下是更湍急汹涌且深不可测的暗流——那是时代的潮水,散发着圣经式末日论的气味。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总之,当世界风雨如晦,小迷茫与大迷茫交织纠缠,你分不清什么才是更难把握的东西,而你个人的脆弱情绪愈发显得微不足道。就像之前看到一篇文章,说疫情时期心理医生的大多数病人状况都比平时好得多,也许是因为灾难痛苦和普遍的焦虑反而使他们感到解放。

洗澡的问题最终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解决。我和铭基本已收拾好背包出了门,打算开车回城;刚开出去两分钟,我忽然福至心灵,心想附近那么多客栈酒店总有没停水的,为什么不干脆开个钟点房洗澡呢?就这样,我们迅速找到一家酒店,付了100块,畅快淋漓地洗了个热水澡。

“你看是不是?”铭基仍用他那欠揍的淡定口吻说,“总有办法解决啦。”

第二天傍晚居然又停水了,但我的内心已毫无波澜。《使女的故事》里那个基列国的“容嬷嬷”有段金句:“所谓正常,就是习惯成自然的东西。眼下对你们来说,这一切可能显得有点不正常,但过上一段时间,你们就会习以为常,见多不怪了。”

所谓的“总有办法解决”,其实更可能是“总有办法适应”——适应停水,适应灾难,适应贫穷,适应死亡。就算整座城市全部坍塌,湖泊河流统统干涸,生活也还是得继续过下去,你总会适应新情况,甚至还会尽力找寻新的乐趣。这种不可思议的被动姿态并不只是停水事件教会我的,疫情以来我们一直在不断适应渐渐变成常态的无常——起初是在新闻的火烧眉毛与现实的百无聊赖之间生活,如今是在一团新旧掺杂的日常琐碎与未来的巨大不确定性之间生活。不知不觉间,世界已变成了回不去的故乡。

但尼采也早就说了——“没有事实,只有诠释”。每个人的世界都是自我构建出来的,生活并不具有固定的意义,它是任人诠释的中立之物;你可以选择消极和虚无,也可以努力建立坚实的内心秩序,用具体而精确的日常生活抵抗无常。就像许倬云先生在访谈里说的,“天人不大变,你要在安定冷静中安度过去。不能改变的事情,你不要去想,不要想着改变天地之间,让明天不再有坏天气。世界不可能永远平静,只能求自己的安静、安定。”

好吧,我当然没有大学者的睿智和坚定,仍然时常感到迷茫焦虑,不知要如何在自己身上克服这个时代。但一个声音在我耳边低语,要我即使不懂得也得耐心点。它暗示我这种不稳定或许也是一个跳出舒适区的机会——去冒险吧,反正可能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了;或者就放过自己吧,天下兴亡,匹夫没辙,正好有个理由心安理得地躺平;要么折中一下,先停下来喘口气,重新想象和回忆,然后再次积聚动力。

无论如何,在大多数时候,我们能做出的唯一抵抗也就是继续展开一种缩小版的日常生活。“反正也不是世界末日”——人们总爱这样说。当然不是,就算我们一般所指的世界末日其实也不是真的世界末日。我们会继续走下去,即使步履蹒跚,而原因很简单——身为人类,我们的设定就是要不断地把一只脚放在另一只前面,这就是脚的用处。

聂鲁达的诗也在继续:

如果我们不是单单执着于
在生命中不断进取,
那么至少这次什么都不做,
也许一种巨大的沉默
将中断我们的悲伤
这种从未了解自己的悲哀
和对死亡逼近的恐慌
也许大地可以教会我们
当一切看似灭亡的东西
到后来证明其实还活着。

 

最近应朋友李梓新的邀请录了一期(瞎聊性质的)播客,结尾时我有点丧又有点强颜欢笑地说“那就让我们在这个巨大的无常里努力把握一点点日常吧”。然而缩小版的日常里也充满具体的无常,没想到短短两周后我就经历了一次小型世界末日,再次证明个人生活才是唯一真实的生活。

那件事就发生在我们的回乡之行中。当时我们在被称为江西“南大门”的龙南县自驾旅行,一路顺利,风景美妙——顺便给家乡打个广告,就旅游资源而言,江西绝对是个被严重低估的省份。就拿小小龙南县来说,不但有丹霞地貌奇峰竞秀的南武当山,还因客家围屋数量之多被誉为“世界围屋之都”。我们此行正是为了造访这些建筑奇迹——固若金汤的关西新围、外圆内方的乌石围、端穆渊深的燕翼围……在国内很多地方,资本早已大肆将可复制的文化和消费景观引入古城,但这些客家围屋原汁原味却养在深闺人未识,有些甚至连当地政府都未予重视。

走进围屋仿佛陷入岁月深处,是那种连皮肤和后脑勺都能感受到的静默。建筑是时代环境的产物,客家人是从中原南迁、漂泊他乡的族群,他们无法与原住民争夺肥沃的平原,只得在山岭丘陵之地安家。为了抵御野兽、盗贼以及当地人的排挤,客家人聚族而居,建造出营垒式的围屋——打起仗来是碉堡,放下土炮是民居。客家围屋那强烈的内向性是客家人的生存智慧,浸染着时代的血泪,而我徜徉其间时竟感到某种隐喻般的相似性:在如今的世界,地缘政治的分歧使得国际合作已成为不可能,所有的政治实体中都出现了向内的转变,我们似乎正在走向一个新的“内向”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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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龙南的第3个晚上,我们给毛衣讲完故事催她睡觉,但她一贯的睡前拖延症再次发作,开始纠结究竟要留哪一盏夜灯。酒店房间里有两张床,她关掉一盏灯后从我们的床跳回她的床——那些天里她热衷于在两张床间跳来跳去,因为危险系数不高,我们也没有强烈地阻止。但那一刻就好像被一股神秘的宇宙不可抗力所挟持,她竟没能顺利跳过去。只听见“砰”的一声,我转过身来,发现毛衣摔倒在地,两秒后开始嚎啕大哭。我们立刻冲过去抱起她,拨开披在脸上的头发,赫然发现她已血流满面。

对我来说那就是短暂的世界末日——到处都是血和眼泪(连铭基都在流泪),你一时无法判断是否伤到了关键部位,脑子嗡嗡作响,手抖得厉害。周遭的一切坍塌成碎片,地球变成了液体。然后,我的双眼渐渐重新聚焦,发现伤口在额头中间,长约2到3厘米,看不清究竟有多深。但不管怎样,世界尚未终结。

之后的一切恍如一梦。脚继续发挥它们的功能,将我们带到医院。急诊科医生说他没有适合小孩的美容缝合线,又将我们转到楼上骨科的手术室去缝针。我自认全程都表现得相当镇定,但回忆起来仍有种不真实的漂浮感。手术室里我陪伴在旁,焦灼忧虑中又不时掺杂着一丝不可思议的超脱和漠然,仿佛灵魂再次离开身体,悬在上空冷静地旁观着这一切。我想知道这是否属于人类的某种自保机制,令我们不至于轻易崩溃,又或者是一个写作者的本能——习惯性地跳出母亲的视角,把人生当作田野调查,连痛苦的生命体验都要收集为素材。

 

深夜缝完针回到酒店,我和铭基换掉血迹斑斑的衣服,犹自惊魂未定。当悲剧告一段落,伤害无可挽回,人会反复回想事件始末,试图总结教训,或是确定责任。一部分的我认为此事纯属意外——shit happens,另一部分的我则觉得这样的“意外”或许正暴露出我们在安全教育上的缺陷——这意味着悲剧总有一天会发生。无论如何,毛衣也难辞其咎。我和铭基趴在床边握着她的手,几乎是声泪俱下地跟她摆事实讲道理。毛衣躺在那里,小小的脑袋包得像个木乃伊,看上去格外脆弱而乖巧,眼神专注地直视我们,似乎终于懂得了一些做人的真谛。

“妈妈,你知道吗?”她郑重地开口。

我充满鼓励与期待地看着她。

“猪的鼻孔是天生那样的,”她目光炯炯,“不是它们自己抠大的。”

我万念俱灰地倒在床上,彻底丧失了与这个来自外星球的古怪生物沟通的动力。睡觉前铭基躺在我身边,用一种伤感的语气说:“睡吧,说不定明天一觉醒来发现是做了个噩梦。”

我用力捏了他一下,提醒他我们不在梦中。

“好吧,”他改口,“说不定发现我们还在昨天,然后有机会改变历史。”

“然后一觉醒来,发现又回到了同一天,”我想到那些时间循环的电影,“那岂不是更可怕,我们就一直被困在同一天。”

“没关系,你们不用知道是同一天,”他悲壮地说,几乎被想象中的自我牺牲感动了,“就让我一个人承受吧。”

“怎么可能啊!”我心想既然要牺牲你,那不如干脆再提前一点,回到疫情之前的某一天……

“说不定会有奇迹呢?”他很执着,“如果老天听到我们的祈祷……”

第二天早上他忧郁地推醒我:“奇迹还是没有发生。”

我惊呆了。“你不会是真心相信吧?”

“是啊。”他说。

我心想这下糟了,沉甸甸的父爱活生生把一个聪明人变成了傻子……但我也知道他是被自责内疚折磨成了傻子——眼睁睁看着女儿在他面前摔倒受伤,血淋淋的画面一直在他脑海里循环播放。

我不像他那样总幻想改变过去,却也一样变成了惊弓之鸟,对未来充满怀疑和恐惧。尤其是在毛衣受伤之初的那些天里,她的每一个动作都让我们提心吊胆,整个世界变成了布满陷阱的战区与障碍赛场地。一想到冲动莽撞的她要在这样的世界里幸存,那种巨大的压力简直要把我击垮了。我当然知道她受的只是小伤,许多爸妈每天都要面对比这严重得多的创伤和病痛,但父母对子女的爱是种复杂的东西,当爱里散发着恐惧时,这样的爱会让人喘不过气来。

这种恐惧部分也来自于对基因“不可抗力”的敬畏。是的,作为妈妈,我应该像唐僧一样不厌其烦、翻来覆去地对她进行安全教育;事实上我也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尽管收效甚微——毛衣嘴上答应着,却仍是个旋风般的小孩,叛逆得像个摇滚乐手,对疼痛的忍耐度和不轻易屈服的意志简直犹如坚定的圣战分子。可怕的是,她身上的这些特质大多来自于我,甚至可以说是某种母系遗传——那种生猛、冒失和反抗性从我妈传给了我,又从我传给了毛衣。(我至今仍记得小时候背着父母偷偷尝试的那些危险动作,也记得我妈不小心被反锁在阳台上时居然冒险从旁边的窗户翻进屋内,还有她在我刚学会骑自行车时就领着我骑车半小时穿越闹市……)也正因如此,我无法采取一种高压的手段去处理安全问题,因为我深知对于我们这样的物种来说,高压教育只会适得其反。好吧,讲道理不走心,硬碰硬更不行,你还能怎么办呢?

我也对那些被奉为经典的儿童教育理论产生了某种虚无主义的情绪。专家们说不要教育小孩去做乖孩子,强迫孩子完全按照父母的安排行事只会悄悄地毁掉孩子。你要接受孩子的不完美,理解她心中的障碍,允许她“不乖”和“不正常”,了解她出于什么理由去破坏规则,也同样给她时间去建立规则……说得轻松,我讽刺地想,“给她时间”的过程之中,她就在你面前磕得头破血流。

 

旅程因受伤事件而暂时中断,但生活没有传送门,这条路还得继续走下去。在酒店休整了一天,我们去医院换药,然后自驾前往赣州。这次医生包扎得不好,一路上她头上的绷带不断地下移,最后竟赫然暴露出缝了针的伤口……新的恐惧涌上心头:县城医院真的靠谱吗?伤口缝合得怎么样?我们的决定是否正确?两小时的车程里我简直百爪挠心,到了赣州第一件事就是冲去医院重新处理她的伤口。与此同时,我感到自己的内里也裂着一个很大的口子,通往一片空虚永恒的痛苦。

我记得美国电影里有一类超级英雄,他们外形普通,身手平凡,最大的超能力就是不会死——不会死,但一样能感受到痛苦;感受到痛苦,却不能一死了之。被刀捅死,被车撞死,被火烧死,从高处坠下摔死……他们似乎注定要体验各种各样的痛苦,但也会一次次地死而复生,然后继续他们的使命,保护他们所爱的人。这种超能力实际上成为了一份无法摆脱的负担,另一种长相伴随的痛苦。好吧,也许是我自我膨胀了,但我隐隐觉得,这可不就是为人父母的感受吗?

而毛衣早已满血复活。酷热天气下她负伤前行,兴致勃勃地随我们游览一个又一个景点——对我和铭基来说只能算是“打卡”,因为我们很难不想到她的伤口超过两分钟。但赣州是又一座被严重低估的古城,它固守着我国现存规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宋代砖城墙,建春门外的贡江上还有一座有着800年历史的古浮桥,长约400米,由100多只小舟以缆绳相连,舟面上横铺木板当作桥面。

经过桥头晒着金黄鱼干的小摊,我们走上浮桥。一头是古朴逶迤的古城墙,另一头通往绿茵浓密的郊野。桥上人来人往,步伐悠闲,更有不少光着膀子的男子坐在小舟的船头,或者径直跳入江中游泳。这里的人们似乎过着另一种生活,我们和他们身处同样的空间,却仿佛经历着不同的时间。我知道世界的震荡终会慢慢波及到这里,但此时此刻它尚未到来,他们仍居住在无忧无虑的现在,居住在飓风眼里。

一位身穿蓝色泳裤的男子立起身来,挥动手臂,噗通一声跃入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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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衣欢呼雀跃,艳羡不已。“我也可以跳下去吗?”她抬起头,眼巴巴地问我。

我又好气又好笑:“你觉得呢?!”

就在这时我忽然惊觉,自从踏上浮桥,我已至少有10分钟没想过她受伤的事了。

“我觉得可以。”她倔强地说。

我的耳朵里开始嘶嘶作响,有根引线眼看就要点燃了。但就在那一刻,我看了她一眼——忘了说了,身为超级英雄,没有什么能逃过我们的眼睛。You see everything. EVERYTHING. 比如说吧,你的目光能穿透墙壁——你清楚地知道孩子房间里那种不详的寂静意味着什么;每当你的小孩脸上出现了“那种表情”,你连问都不用问就可以直接把她扔到马桶上,速度比子弹还快;而此时此刻,我看出她并非真敢跳进水里,只不过是在做习惯性的抵抗。我甚至看见了她心里正在渐渐成形的畏惧和边界感,它来自新近的受伤经验,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东西……

“可是你都没穿泳衣。”我深表遗憾地说。

“噢对啊!”她很高兴有个台阶可下,“我都没穿泳衣!”

我牵着她的手继续走在浮桥上,感觉再一次死而复生。也不是那种打满鸡血的重生,只不过是“这一次依然没死”。我模模糊糊地感到,对于生活中的难题,不能总是奢求一劳永逸的解法,因为根本没有这种解法。我们是孩子的超级英雄,但不是她的上帝,没法决定她的命运。你只能选择相信孩子,相信她会从所有的经历中学习成长;同时也相信自己,相信言传身教的力量,相信你已经尽力了。说到底,她迟早要独自面对一切,包括那些连我们都从来没有面对过的东西,那些更为复杂、更难应付的东西。它们可能会发生在荒芜的冬日,也可能会发生在灼人的夏天,可能会发生在一知半解的青春岁月,也可能会发生在老成持重的不惑之年。它们会以它们无可弥合的伤口继续包围我们——是的,无常也没有假期。

而毛衣那永恒的兴高采烈弥漫在空气里,提醒我抵抗的前提是不要丢失从日常生活中索取快乐的能力。

 

但我得承认,这种知觉也并非一劳永逸,身为父母注定要承受反复无常的心理折磨。回到南昌以后,我们去医院咨询拆线的事情,却意外得知县城医院所用的并不是他们声称的“美容缝合线”。

“怎么说呢,缝是缝上了……”医生说,“疤?肯定会留疤啊,只不过可能会随着时间淡化……”

我一直以为美容线就意味着不会留疤,这下简直是晴天霹雳。回家的路上我陷入沉默,不断想象着各种版本的疤痕出现在毛衣额头上的样子,心情如坠冰窖。

下车后,我妈走上来拍拍我:“没事啦,说不定不会留疤呢。”

“医生都说了肯定会……”

“那就留个刘海,”她语气轻快,“遮一下看不出来。”

“可是如果她留刘海不好看呢?”我仍沉溺在自己的情绪里,“如果那个疤遮都遮不住呢?”

“哎呀,”我妈不假思索地说,“那她就是个特别的小孩呗!”

我无法形容我当下受到的冲击,那简直是自由之光闪耀人生的神性时刻。重点并不在于这句话的内容——类似的漂亮话谁都会说——而在于我知道说出这句话的人是真心相信她所说的话,我知道她的确就是如此不可思议的自洽、通达、知行合一。

记得生完小孩的第一年,我妈每个月都会来和我们住上10天左右。每次她走后家里都忽然变得无比冷清,这才意识到我们一直被她身上那股巨大温暖的生命能量围裹着,每个声音都能填满半亩地。我妈是大海一样的女性,生猛和坚强只是飞溅的浪花,自由而宽广的洋流才是她的本质。她说出那句话,就像一簇火光照亮夜空,令我看清自己的来路与去路——我就是在这样的爱、包容与安全感中长大,也理应把同样的能量赠予自己所孕育的生命。

给毛衣讲完睡前故事后,我怀着爆棚的母爱,试图将我所感受到的东西“翻译”给她听,告诉她我会和她一起努力。但毛衣毕竟只是个5岁的小孩,面对我的长篇大论,她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你明白吗?”我期待地问。

“你知道吗,妈妈?”她开口,声音里忽然有小小的激动,“如果没有蜜蜂,人类只能活四年!”

我呆在原地。“啊?”

“没有蜜蜂,就没有办法传播花粉,植物就会死掉……森林也会消失……我们就会没有食物,也没有好空气,人类就会灭绝!”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什么东西,也许是一个蜜蜂形状的地球,“你明白了吗?”

“明白了!”我凝重地说。

其实我还是不大明白,但我不明白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也许总有一天会明白吧。我的女儿在思考人类的命运和宇宙的难题,而我满脑子只想着她额头上的小小疤痕……我为自己的狭隘感到一丝惭愧,但她同时也把我从个人危机中解放了出来,令我陷入一种不无愉快的、傻瓜般的存在。“睡吧,”我摸了摸她的头发,“蜜蜂都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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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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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南的关西新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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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武当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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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石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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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翼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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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就发生了跳床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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赣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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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昌的世界第三大摩天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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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报告一下近况:每天都在开展除疤大业,还剪了个(并没有什么用的)刘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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