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泡里的迪拜

我们和好友小丁一家在迪拜的一家酒店里度过了2019年的最后一个夜晚。酒店显然拿出了大操大办的架势,到处张灯结彩,好不热闹。晚餐采用自助式,住客们可以任意穿梭于酒店里的各家餐厅自取美食。每张桌子上都放着节日礼帽和派对哨子,小朋友们一拿到手立刻嘟嘟吹响,那种可怕的嘈杂声对我来说无异于暴力袭击。外面的走廊上堆满各式甜品和tacos之类的街头小吃,还请来了手绘师给大家免费描画mehndi。酒店大堂则变成了夜店舞场,DJ激情四射地打碟,香槟如水一般流淌。此情此景,不由得你不全情投入,跟着音乐扭动身体,香槟添了又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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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狂欢背后,一切都出于强制要求。行前早已接到酒店的电话,特地告知住客必须参加跨年晚餐活动——更确切地说,即使不参加也得交钱——否则不予入住。这是强盗行为,当然,问题是基本上迪拜所有的酒店都作如此要求,身为游客的你在劫难逃。然后,你也肯定猜到了,那顿强制自助餐的价格贵得让人简直不好意思说。更亏的是当天的午饭又吃得太饱太晚,以至于晚餐时战斗力完全不堪一击。我的策略是豁出去喝,但喝也远远喝不回本,到最后几个冤大头甚至在丧心病狂地商议,要不要把香槟倒在大塑料瓶里偷偷带回房间……

不过诚实地说,那天我们还是玩得很开心。娃们满场乱窜狂吃甜品,大人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身也难逃酒精的魔咒。当晚的很多个瞬间,我都发觉自己正端着一杯香槟,靠在大堂的某根柱子上,面带傻笑,如痴如醉地盯着周围的人看——那正是我认为最有趣的部分:迪拜的人们。

显然不只是游客,大量在迪拜工作生活的本地人和expats也加入了新年夜的party。许多人盛装打扮过,西装笔挺,亮片裙闪闪发光。深浅不一的人种大集合,基本上可以组成一个小联合国。在夜店灯光制造出的迷幻气氛中,我的眼前几乎是《星球大战》或《星际迷航》或《头号玩家》或whatever科幻片里的那种外星种族大狂欢场景,令人目眩神迷。

我本有一项颇令人惊叹的“超能力”,即能根据相貌、衣着和口音迅速辨识出陌生人所来自的国度。但到了迪拜,这项超能力完全失灵。或许这正是迪拜人如此吸引我的原因——某种边界模糊的神秘感。看看你的眼前,打扮得像《国家地理杂志》里的一对黑人情侣在说法语,看起来如假包换的一大家子华人说的是印度口音的英语,一小群不知是中东人还是拉丁裔在说一种类似于马的语言(但真的不是德语)……还有那些一看便知家财万贯的阿拉伯男人,浑身散发着拥有特权的自信和对平民百姓的纡尊降贵,他们的小孩都打扮得好似王子和公主,妻子们的衣着则林林总总,涵盖了从袒胸露背到黑袍面纱之间的每一种装扮。他们又来自何方?伊朗?黎巴嫩?沙特?阿曼?英国?美国?

临近午夜,老父亲老母亲们已把娃放倒,又溜下楼来猛灌几杯。霓虹灯狂乱地扫射,穿着晚礼服的中东女郎在拉小提琴,背景是一对对足以出现在007电影中、但依然难以分辨来处的俊男美女。人群继续涌入,渐渐朝大堂中央的大屏幕聚集。随着倒数数字,新年烟花在大屏幕上绽放,人们欢呼雀跃,喜笑颜开。我和铭基不自觉地飞快吻了一下,但几乎就在同时意识到了周围压根没人接吻这一事实。我那被酒精搅得晕晕乎乎的脑袋忽然一个激灵——迪拜禁止当众接吻!违反者或有牢狱之灾……

可是,当然,并没有人注意我们,人们只是欢天喜地地涌向吧台,继续摄入更多的酒精——迪拜也有禁酒令,你不可能在任何超市买到酒瓶,但五星级酒店的酒吧随时可以供应价值1000美元的香槟……

这就是迪拜。一个令人眼花缭乱、啧啧称奇的矛盾体,一个伊斯兰世界的自由传奇。我看着身边的人们,觉得他们就是现代化迪拜的写照——不同种族文化的混合产物,无论身处哪种文化都很自然。相貌堂堂,时髦健康,神采飞扬,俨然是全球化的代言人。

老实说,以前我从没想过迪拜可以和“全球化”这几个字联系在一起。在投行工作时做过迪拜的deal,那几乎可算是我职业生涯的噩梦,不仅要配合客户那些匪夷所思的要求,还要适应迪拜办公室那边乱糟糟不负责任的工作风格以及各种闻所未闻的规定和限制。伊斯兰世界的银行业必须以《古兰经》和伊斯兰教律法为原则运行,最重要的一点是严禁收取利息,因为利息是《古兰经》里明文禁止的大罪。这些原则大大增加了我们的工作量,也催生了各式各样的麻烦。更不用提那些繁文缛节——比如吧,报告里所有提到迪拜酋长的地方,都要在其名字前面加上“殿下”两个字……

哦对了,还记得那位名叫Marte Dalelv的挪威女生吗?她在迪拜出差时遭到强奸,而当她向当地警方报案后,警方不但不相信其陈述,还没收了她的护照,并以发生非法婚外性行为为由将其判处16个月监禁……所以,总而言之,尽管我也听说过迪拜那令人咋舌的奢华招摇和奇思妙想,但在我眼中,它仍是个假扮成国际化大都市、内心却停留在中世纪的阿拉伯小渔村。

 

可我现在真的来到了迪拜。置身于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联合国般的多元人口和高度的城市化氛围之中,时常有种身处曼哈顿的错觉。至少从表面看来,迪拜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国际化都市,甚至很可能是有史以来外国人占人口比例最高的地区。每次开车穿过市区,我都忍不住把脸贴在玻璃窗上,惊叹于道路两旁那些千奇百怪的高楼。它们纷纷朝着“更高、更大、更疯狂”的方向发展,招摇醒目,互抢风头,这里不折不扣是建筑师的天堂。

迪拜的天际线仍在不断变化之中。到处都是在建的高楼,起重机高耸入云,钢筋水泥的框架就像未尽的梦想,看得人脚步趔趄,神思恍恍。我们常经过一个超酷的在建建筑,很难描述它的外形,基本上是一个有椭圆形空心的圆环,表面以阿拉伯书法文字装饰。无需专业眼光也能看出,书法和建筑的非传统外形会使这项建筑工程异常复杂。然后我上网搜索了一下,发现它的名字是“未来博物馆”,开馆后将以完全沉浸式体验探讨人类未来面临的巨大挑战,以及可能的创造性解决方案——比如说,如何在太空收集太阳能和在小行星采矿……如此疯狂,如此魔幻,如此迪拜。即使还在建设中,这幢建筑似乎已成为了窥探未来的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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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特地去某家网红餐厅吃饭,只因它的地理位置优越,在海滩上毫无遮挡地直面七星帆船酒店。不得不说,出于某种难以解释的原因,帆船酒店的造型就是令人一见难忘,感染力超强,毫无争议地成为城市象征。矗立海滨的它看上去的确像是独桅船上张开的风帆(虽然从某个角度看也有点像一只坐在木杆上的蟑螂),唯有顶部向外突出的冰淇淋蛋筒形状的直升机停机坪稍稍破坏了它的整体形象。虽然其实并没看到直升机出没,但也许重要的只是它的存在本身——潜台词是他们会来的,那些重要的大人物和富得不可思议的人们,他们和他们的直升机就属于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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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帆船酒店内部金碧辉煌,奢华无匹。尽管我们无缘(钱)入内,大致也能想象一二。毕竟是世界上第一家七星级酒店嘛,连衣帽钩和便条纸都镀满黄金。而且那七颗星是自己评的哦,等于凭空给自己创造了第六和第七颗星,真是十足的任性和胆大妄为——而且不是小心翼翼的六,而是要撒谎不如就撒个弥天大谎的七。真有你的,迪拜。

整个迪拜都写着“放纵”和“任性”,但有一个地方会显得更加放纵任性,更加挥霍无度:迪拜滑雪场。在热带沙漠性气候的迪拜,能有一个滑雪场简直是天方夜谭。但它的确就在那儿,像一艘银色的宇宙飞船穿入阿联酋购物中心。我没有进去参观,因为感觉实在太像是资本主义寻欢作乐的一种古怪手段;不过转念一想,其实这和北京动物园里有狮子长颈鹿北极熊又有何区别呢?本质上它们是同一回事。

在某程度上,所有的城市与其所处的土地都是分离的,但迪拜达到了一个更高的境界,我觉得即使它搬到月球上去也不会显得太突兀。比如说吧,公交车站是封闭的,用合金和玻璃制成,里面装了空调,让乘客等车时不至于热死。再比如说,整个迪拜感觉就像是一条高速公路,中间点缀着奇怪的高楼和购物中心,除了柏油路的连接组织之外,它们之间别无他物。这个城市基本上没有人行道,因为当地气候至少有一半时间都热得令人难以忍受,你只有在有自杀倾向的时候才会步行出门。需要娱乐的时候,迪拜的居民就乘坐汽车(实质上也是带轮子的某种空调装置)从一个冷气充足的购物中心赶往另一个冷气充足的购物中心。

所以迪拜的购物中心多如牛毛却也合情合理,它们把恶劣天气、暴徒、车辆、尘土等令人心烦的东西统统拒之门外。人们聚集在这些消费主义的大教堂里,享受着凉爽的人造空气,膜拜着取代了祭坛和十字架的商业品牌,进一步坚定着消费主义的信仰。

我们晕头转向、目不暇接地穿过迪拜购物中心(Dubai Mall)——据说是世界上最大的购物中心,相当于200个足球场大小。它简直是一个庞大的全球资本主义的化身,迪拜在这里被简化为组成它名字的同音词:do-buy。

“Jesus Christ,”我听到一位西方男士用一种既反感又敬畏的语气对他的妻子说,“这是全世界的拉斯维加斯。”

我并不觉得它是购物天堂,因为如今全世界的购物中心都有着一模一样的品牌,资本主义世界里所有耳熟能详的名字。也许迪拜购物中心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他们在商场里打造了一个全球最大的水族馆,以鱼为饵将购物者引来这里,在他们张大嘴惊叹的时候趁机钩住他们的钱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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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说这一招的确有效。人们站在商场中庭,难以置信地盯着着有一两栋房子那么宽的玻璃幕墙,这个蓄水量有1千万升、养着33000只海洋生物的大鱼缸显然是非常成功的卖点——虽然我总忍不住想象,万一这个大鱼缸破碎后会是怎样的情形……鱼们无喜无悲、漫无目的地游来游去,观众们兴奋雀跃,猴子一般叽叽喳喳。后来回看照片的时候,才惊觉人类才更像是被隔离在玻璃幕墙里的生物。但在当下,我也是猴子中的一员,上蹿下跳指指点点,被迷恋的胶水牢牢黏在水族馆里,几个小时后才不得不借助饥饿的力量将自己拖走。这种迷恋实在太奇怪了,尤其是我其实非常害怕魔鬼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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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钱包立刻就被钩住了。行前给毛衣买了一本讲述迪拜的绘本《奇迹之城》,里面讲到迪拜购物中心时特地举了两个吸引小朋友的例子:一是世界上最大的水族馆,二是世界上最大的糖果店——据说里面的糖果多得足以填满一架飞机。一出水族馆,世界上最大的糖果店张开双臂迎面而来,逃都逃不掉。毛衣直接就张着嘴冲了进去,一看四周,世界各地不同肤色的小朋友们喜气洋洋齐聚一堂。

更狠的是,糖果店门口还有个电话亭般的小房间在上演“天降钞票”的一幕。“电话亭”里有个鼓风机,把无数张礼品券吹得漫天飞舞,里面的参与者要手脚不停地疯抢,时间一到便可根据抢到礼品券的数量分得糖果礼物。毛衣执意要玩,主持人说最好有一个大人陪同,我连连摆手——这也太羞耻了!

大家都看向铭基。他也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不去我不去!”——哈,他也觉得羞耻。

“但我穿的是裙子。”我使出杀手锏,并向他投以死亡凝视。

他瞬间被打败,只得悻悻上阵,在世界各国人民的注视下,和女儿一起演出“疯抢钞票”的羞耻play。我幸灾乐祸地拍着视频,觉得简直没有比这更“迪拜”的时刻了……

好不容易逃离世界上最大的糖果店,我们继续寻觅晚餐。午饭吃了一顿超级失败的本地菜,我们决定重回中餐的怀抱寻求慰藉——听说商场里就有鼎泰丰,真是太棒了!问题是迪拜购物中心实在太大了,要抵达目的地可能要跨越1公里的走廊和自动扶梯。我们走了一小段便宣告放弃。

后来听说迪拜的鼎泰丰里只有牛排蛋炒饭和鸡肉小笼包,味道差强人意。我和铭基不禁额手相庆。还好,全球化的迪拜永远不缺世界各地的美食,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们不仅大啖四川火锅,还尝到了在我看来可算是本土之外最地道的希腊菜和秘鲁菜。更有一家名叫“Arabian Tea House”的网红餐厅,羊肉烤串和手抓饭吃起来就像天赐美味,令人简直想要高呼“感谢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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截取某些片段来看,我们的旅行宛如一段快进的迪拜历史:

两天前,我们在沙漠里跋涉,拜访鹰和骆驼,享受那种不只活在此时此地、而是活在时间和宇宙里的壮阔与孤绝。忽而又穿上长袍头巾,低眉顺眼地进入阿联酋最大的清真寺,惊叹于它气势磅礴又纯洁无瑕的汉白玉建筑;

镜头一转,夕阳西下,吞没它的云层仿佛烈焰的余烬。我们的汽车像是用汽油喂养的德国骆驼,它平稳又凉爽地将我们驼向城市,驼向现代。路边几座清真寺的尖塔开始在夜空闪现,发出蓝色的光,祈祷声清晰地传来;

太阳再次升起,我们来到了波光粼粼的迪拜湾——这座城市旧时的心脏。参观黄金市场和香料市场,乘传统木船横渡海湾,又徜徉于阿法迪历史区,感受迪拜仅存的“一千零一夜”风情。坐落其间的迪拜博物馆是这座城市最古老的建筑物,用生动立体的展品追溯迪拜人发现石油之前游牧捕鱼、潜水采珠的日子。博物馆比想象中小得多,或许这就是在这里创建博物馆的困难之处:虽然人类已在此居住了几千年,但遗留下的东西实在少之又少。他们没有东西可遗留,因为他们本身物质匮乏;而物质的匮乏则源于资源的稀缺。我早前还在感叹迪拜湾的老建筑只剩下那么一点点,其它的都被拆了。后来一想,其实那里本来也没有多少老建筑可以拆……

然后,时钟的指针飞快窜动。一座城市仿佛在短短40年里凭空崛起,迪拜在一代人的时间内从18世纪迅速进化到21世纪。2020年的第一天,我们搭乘快得令人反胃的电梯,登上了世界第一高楼哈利法塔——就是阿汤哥在《碟中谍4》里徒手攀爬过的那座。它是迪拜的骄傲,以近1000米的高度直刺苍穹,比历史上任何人类建筑都要高。

我们最终停在148层,贴在落地窗上俯瞰整座城市:沙漠、海滨、闪闪发光的玻璃丛林、华丽得近乎炫耀的天际线。从这个高度望去,迪拜几乎像是一个非人类居住的地方,更像是某个建筑师的作品,而不是一个真正的居住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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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睿智或许是因为他站得高看得远,连小小蝼蚁如我来到高空都看清了一些事实:在地下发现石油之前,迪拜只是一片沙漠。它现在也是,当然,只不过在其上生生造出了一座城市。迪拜喜欢金子,喜欢闪闪发光的东西,喜欢打破世界纪录,喜欢夸张的最高级,这一切也许并非因为他们有钱任性,或是天生就爱夸示炫耀,而是因为他们必须以此来吸引游客。

与邻近的阿布扎比相比,迪拜只有一点点石油,而石油或有耗尽的一天。世代在这片沙漠上经营的迪拜人深知,自然恩赐的资源往往不可持续。曾几何时,采珠业也是迪拜最主要的产业,支撑着迪拜的经济命脉,直到20世纪30年代日本研究出如何人工养殖更大更好更便宜的珍珠。迪拜采珠业瞬间崩溃,一夜回到解放前。以史为鉴,迪拜人显然不想重蹈覆辙。正好他们又有位颇具远见卓识的酋长,决定利用这些石油收入来建造一些可持续的东西。

正如那什么电影里的某个神秘咒语——“If you build it, they will come”,迪拜就这样做了。他们建起最高最奢华最疯狂的大楼,将这座城市打造成一个旅游、贸易和金融中心,邀请全世界免税前来。结果数以百万计的人们来了,如今当地人只占迪拜人口的15%,而石油产业只占GDP的不到1%。迪拜在过去40年内的变化远远超出了以前整个历史过程中的总和。如今它已完美变身,成为了阿拉伯之光,中东的世外桃源,有钱人的迪斯尼乐园,野心家的天堂和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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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图)

 

站在哈利法塔上的另一个感受是:我很努力地提醒自己对它的高度产生恰当的敬畏之情,可是我做不到。说实话,我只是一个劲儿地在想那些真正建造它的人们——不是德高望重的酋长,也不是养尊处优的当地人,而是生活在最底层的外国劳工,大部分来自南亚。正是他们在酷热的天气下拼命工作,把这座梦幻般的城市变为现实,可我只想知道有多少人因为修建它而丢了性命——这显而易见,我们小区外墙翻修时都有工人不幸丧命。

光是想象他们工作生活的场景都令我汗毛倒竖。尤其是夏天的几个月,迪拜的气温会飙升到40多度,甚至可能是50多度。想象一下他们密密实实地挤在卡车厢里去上工是什么感觉,在50度的天气里搬运50公斤重的水泥和砖头、一天工作14个小时是什么感觉,12个人挤在一个臭气熏天、没有风扇的郊外窝棚里又是什么感觉……

建筑工地无处不在,于是他们也无处不在。像我们这样的游客还会向其投以好奇目光,但当地人和那些生活舒适的西方expats已被训练得不看他们。因为如果你注视得太久或想得太多,几乎一定会有负罪感,意识到自己的舒适是怎样建立在别人的不舒适之上。

我读到过有关南亚劳工的报道。中介跑到他们的村庄游说,告诉他们迪拜是天堂——能挣到很多的钱,有很好的食宿和待遇。出发前他们需要为工作签证支付一笔预付费用,数额大概相当于工作半年的薪水。于是他们想方设法借到这笔钱,也瞬间沦为放债人或中介的奴隶——多数情况下中介也是放债人。

他们来到传说中的天堂,然后发现这里是地狱。一到机场,护照就被建筑公司收走了,工资也不到承诺的1/4。公司说如果不满意你就回家吧,可是怎么回家呢?护照在公司手里,你又没钱买机票。好吧,你无力反抗,不得不开始工作,而且需要工作两年多才能还清那笔预付费用。如果你想为自己争取权益,就会有人让你闭嘴。曾有一些工人在4个月未领到工资后举行了罢工,迪拜警方直接用武力将其镇压,为首者被关进监狱。

在建筑工地和工棚有大量的自杀事件,但都被掩盖下去,被归类为“意外事故”。据说印度领事馆仅在2005年就登记了971名印度公民的死亡。这个数字被泄露后,领事馆被告知停止计数。此外,还有真正的意外事故、中暑或生病死亡。具体数据很难获得,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们光顾过的那些奢华商场和酒店,其中任何一个的建造都曾让某个人或某群人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如果这一切是真实且普遍的现象,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还是源源不断地前来这里工作。也许以南亚之大,永远有尚被蒙在鼓里的穷乡僻壤;也许前人之中还是有成功的例子,有人最终存到了钱,衣锦还乡;也许还有更多第三世界的城市里存在着比迪拜更严重的剥削和不公,而许多工人正是来自这样的城市。因为在国内情况更糟,他们宁愿选择留在迪拜……

是的,富人剥削穷人,历来如此。剥削现象存在于全世界的任何城市。但迪拜当局最令我毛骨悚然的一点是:他们明目张胆地参与了共谋,将外国工人骗来这里,非法禁锢,画地为牢。这座城市似乎在鼓励并捍卫奴隶制,就像他们从古时候起就一直习惯的那样。

 

即使只在迪拜待了不到10天,我也能看出迪拜的人口有三个不同的层次:最底层是没人愿意讨论的外籍劳工;中间层是来自西方的“高级”劳工,也就是各种专业人士;最高层则自然是当地的阿联酋人。

我曾在很多个场合鬼鬼祟祟地跟踪过那些身着白袍的当地男人。那种白色长袍叫作“dishdash”,我跟踪的目的是想贴近看看,这么容易弄脏的衣服到底能保持得多么干净。结果令人震惊——无论我用多么挑剔的眼光去看,它们的确就是那么雪白笔挺,一尘不染。好半天我才幡然醒悟:当然啦,一尘不染的保时捷当然只会和一尘不染的dishdash相匹配。

在我看来,这些当地人仅凭他们的存在本身就已得到了回报。想想看,政府支付你全部的教育费用直到博士毕业。结婚时可以得到一幢免费的别墅。享受免费医疗,如果需要在海外做手术,国家也全部买单。你甚至不用付电话费。众多公务员工作岗位供你任选,从来不会被炒鱿鱼。几乎每个人都有女佣、保姆和司机。你拥有取之不尽的财富,追逐各种稀奇古怪的享乐——直升机直接降落在卧室里,“捷豹”车的前座坐着一只真正的宠物豹子,后面是你的四个老婆。对阿联酋人来说,这简直是一个圣诞老人的国度嘛。

有时我很好奇他们对于这一切有什么感觉。尤其是那些40岁以上的人,他们小时候可能还在靠打井吃水,住的是棕榈叶搭的茅草屋,必要时可以把全部家当都放在骆驼背上。这些人可能还没回过神来呢!他们自己可能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看到自己的土地变得面目全非,到处都是外国人,过去和现在生生割断,他们心中会生出对真主的忏悔吗?还是把这一切都看作是理所应当的代价?毕竟,应该没有人想重新回到骆驼背上吧?

但无须讳言,我最感兴趣的还是中间阶层。我的朋友同事中有不少人曾在迪拜工作生活,他们对这座魔幻的城市褒贬不一,更准确地说是爱恨交织。

记得在英国工作时,有一天,一位女同事离开工作了5年以上的迪拜搬回伦敦办公室。得空一起喝酒时,她向我描述,迪拜就像一个不大靠谱的约会对象。一开始,它表现得很好,生活就像中了彩票。到处都是跑车、高楼、豪华酒店和商场,一切都是最好的、最大的、最昂贵的。你逃离了伦敦的阴雨天,终于可以躺在海滩上晒太阳。你有超大的公寓,有自己的仆人军队,不用交税,每天都在开派对。在迪拜,一切皆有可能——只要你是有钱人。

在此期间,真实的迪拜一直隐身,直到你有了开门的钥匙,真正搬了进去。秘密开始慢慢揭开,让你目瞪口呆、心烦意乱。比如说吧,每个人都靠着签证才能在这里生活,而签证附属于工作,要是辞职,签证就会被取消,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寻找下一个雇主,否则就得离开迪拜。所以你会经常发现有人把车扔在停车场,车钥匙还在。他们被炒了鱿鱼,身上的抵押贷款没办法还,只好扔下所有的东西跑了。按照迪拜的规定,拖欠债务是要坐牢的。迪拜的统治者喜欢让他们隶属于他——这是一种统治手段,以防止外来者完全占据迪拜。

我的同事给我讲了一个好似电影剧本般的故事,来自她所认识的一对西方夫妇的真实经历。这对夫妇因为一份高薪工作来到迪拜,立刻陷入了对这座城市的爱情,沉醉于奢华的生活,还贷款买了两处房产。后来丈夫被检查出患有脑瘤,而债务还在增加。他们决定辞职离开这里。但迪拜的规定是,一旦你辞去在迪拜的工作,你的雇主必须通知你的银行;如果你有任何无法用储蓄来偿还的债务,那么你所有的账户都会被冻结,你将被禁止出境。忽然之间,他们一无所有,被赶出了公寓。丈夫被逮捕,并被判处6个月的监禁。妻子也成了非法移民,但她没有钱,什么都没有,却还得继续在迪拜坚持几个月,直到丈夫出狱。她一向养尊处优,如今却只能到处向朋友乞讨以维持生活。直到我的同事离开迪拜时,这位女士每天还住在停车场里——已经好几个月了,她一直睡在自己的路虎车里。

“而且外国人太多了,”同事说,“全都是路过的心态,只为赚钱,对迪拜没有感情。所以你永远没有稳定的人际关系,今天遇到的人明天就走了。”

“如果迪拜这么不好,”我很欠揍地说,“你为什么还能在那里待那么久?”

她皱起眉头,陷入思考。“生活方式吧,”半晌,她语焉不详地说,“我想是为了生活方式。”

我正想追问是什么样的生活方式,她忽然把头凑过来,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负罪感:“跟你说实话,我很怀念有女佣的日子。”

和香港一样,迪拜人也习惯于聘请异国女佣。她们来自菲律宾、印尼或非洲,雇主对她们几乎拥有绝对的权力,甚至可以拿走她们的护照,决定她们能不能休息。我在迪拜购物中心看到两位阿拉伯女子带着孩子和女佣一起聚会吃饭,妈妈们戴着头巾,谈笑风生,小朋友们衣着时髦,调皮捣蛋。被她们忽视的两位菲律宾女佣小心翼翼地照顾熊孩子们吃饭,看上去忍辱负重,逆来顺受。好像没人想到她们也需要吃东西。这场景不禁让我想起旁边水族馆里的鲨鱼。

在酒店吃早饭,邻桌的菲律宾女佣一脸恭顺地跟在她那一身黑袍的雇主太太身后。太太随手拿起一个盘子递给她,用一种居高临下的语气说:“You can eat now.”

“Thank you madam.”她双手接过盘子,恭敬低头,如蒙大赦。

多年旅行中我养成了小小怪癖:每当来到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会忍不住想象自己在这里生活的可能性。如果不介意现代奴隶制的那一面,迪拜的确是成年人的迪士尼乐园。只要你学会无视这些安静的奴仆,把他们的影像在视线中自动删除,看不见就等于不存在,你就可以在七星级酒店的庇护下,在阳光海滩上喝得酩酊大醉,沉浸在你的迪拜泡泡里,忘记与这个世界相连的现实。但这怎么可能呢?当你坐在空调酒吧里优雅地啜饮着40美元一杯的鸡尾酒,窗外不远处就有建筑工人站在脚手架上,在烈日下像海绵一样被慢慢拧干?当你在高级酒店尽情享用完海鲜大餐,然后出租车司机告诉你,这个开斋节他没能为他在巴基斯坦的家人买到一只山羊?

更何况,虽然我喜欢迪士尼乐园,但它并不是真正的城市。迪拜没有灵魂,因为它是凭空造出来的;当地的历史和文化乏善可陈——恕我说句政治不正确的话,当一个地方的法律禁止饮酒时,对我来说它的文化就死了;这里没有感情和忠诚,绝大多数人都只是路过的飞鸟,万一战争爆发或者经济崩溃,就会毫不留恋地拍拍翅膀飞走;更不用说自由了——如果酋长能够临时取消迎新年的庆祝活动,那还有什么是他不能做的?所以你其实只不过是生活在一个豪华监狱里,有外国保姆给你熨烫衬衣。

 

离开迪拜的前一天,我们去坐了水上飞机。对我们这些大人来说,那大概是此行的高潮——从飞机上动态地俯瞰迪拜,视觉冲击比在哈利法塔上更强劲百倍。窗外一半是海水,一半是沙漠,一座仿佛来自未来的城市从天而降。

七星帆船酒店果真像是阿拉伯海上的帆船,名为“迪拜相框”(Dubai Frame)的奇异建筑金光灿烂,摩天建筑群魔幻好似海市蜃楼,哈利法塔像一根细长的钉子消失在上帝脚下……

但最最震撼的还是棕榈岛——填海造陆打造出的奇迹,不偏不倚不折不扣正像是一片棕榈叶漂浮在大海里,造型之独特离奇堪称独一无二。每一条叶脉上都密密麻麻排满了别墅,据说贝克汉姆的妈妈正悠然居住在其中某处。新月形围坝的正中央矗立着传说中的亚特兰蒂斯酒店,带着点阿拉伯风格,就像一个巨大的沙堡被上帝从天上直接抛入大海中。眼前的一切分明是科幻片中的景象,那种如梦似幻之感简直让人头皮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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棕榈岛的另一边是世界岛。这是迪拜又一项脑洞大开的土豪工程,按计划是要建造大大小小300多个人工岛屿,组成世界地图的模样。谁知金融危机导致资金链断裂,岛屿下沉的危险也让很多潜在购买者打消了购买的念头。耗资高达800亿美金的世界岛如今已成史上最大的烂尾工程,从半空望去,那些尚未来得及开发的“小岛”几乎只是一片片不成形状的海沙,象征着人类半途而废的雄心壮志。

The World is over.已成一片散沙的世界岛似乎在发出一个信息:尽管迪拜看起来依然梦幻光鲜,人们也依然期盼下一个奇迹所带来的惊喜,但迪拜曾让你信以为真的很多事情都已化为尘埃,随风飘走,回归沙漠。随着经济危机和油价暴跌,无数建筑工程戛然而止。我还记得新闻里曾大肆报道一家在建的奢华酒店,说他们要在私人海滩的沙子下面埋上制冷管道,这样就不会烫伤那些超级富豪的脚趾……这一项目似乎也已被放弃,因为新闻里再也搜不到后续的报道。

而一旦疯狂的建筑热潮放缓,迪拜的秘密就会慢慢暴露出来——它几乎是一个完全建立在债务之上的城市;如果不是富有的老大哥阿布扎比拿出了支票簿,它早就破产了。迪拜的发展一直秉承着“If we build it, they will come”的模式,可如今看来,这种模式或许已经走到了尽头。

不可持续的不只是经济模式,这里的生态也已巨额透支。看看棕榈岛和世界岛,如此大规模的填海造岛肯定会影响海洋生态和自然平衡,现在谁还记得这里的海洋原来是什么样子?基本上,在我看来,迪拜的一切都与自然规律相悖。摄氏50度的沙漠里怎么可能会有一个零下8度的滑雪场呢?进口的草皮和树苗怎么可能在沙漠里茁壮成长呢?据说迪拜街头的树都是从外地空运过来的树苗,每年维持每棵树的成本就要3000美元。

我们去了一个叫做“绿色星球”的热带雨林室内动植物园,绿植和藤蔓填满了五层楼的空间,还有各种各样的动物在悠然踱步。里面的湿度如此之高,你会忘了自己置身何处。我们奔赴亚特兰蒂斯水上乐园,疯玩水滑梯,在人造河道上漂流——一个声音在大脑里尖叫:这里是沙漠,是地球上最缺水的地方啊!这一切是不是疯狂透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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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仅仅是静止不动,迪拜居民对水的平均需求也是常人的三倍。但迪拜人喝的是世界上最昂贵的水。这里几乎没有任何水资源,唯一的方法是将海水脱盐淡化。淡水的生产成本比汽油还高,生产过程中还会向大气排放大量的二氧化碳。这就是为什么迪拜居民的平均碳足迹全球最高。目前迪拜还有足够的资金储备可以供水,但如果经济衰退变成经济萧条,他们也许会面临水供应跟不上的灾难。更不用说海水淡化中析出的盐晶已令那片海湾变得太咸,进一步增加了淡化成本,也不再适宜海洋生物生存……

不断创造奇迹的迪拜其实脆弱无比,尤其是在即将到来的、能源从石油向其它资源过渡的世纪。理智告诉我,与自然对抗,你必输无疑。

当我们收拾好行李,准备离开迪拜时,心里有种古怪的感觉,不确定是觉得自己洞悉真相,还是觉得自己是迪拜的同谋。我忽然意识到在某程度上我还是有点喜欢迪拜的,否则也不会反复纠结于这些问题。我担心它会完蛋,因为我在这里度过了奇妙难忘的时光,遇到的人们都宽容友好;也因为我相信如果迪拜完蛋,它很可能会走上伊朗的道路,中东地区以及我们生活的世界会更加危险。

开车前往机场的路上,我看到哈利法塔依然散发着万丈光芒屹立在那里,似乎宣示着没有什么高度是迪拜达不到的,没有什么梦想是迪拜实现不了的。与此同时,迪拜滑雪场依然好似一根中指,不无傲慢地指向沙漠的天空,向已不堪重负的大气中排放着二氧化碳。我知道此刻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南亚劳工们精疲力竭地回到窝棚,阿拉伯太太手里正攥着菲律宾女佣的护照。对他们来说,迪拜更接近于一个反乌托邦。可这就是我们生活的世界。就算你只能看到光鲜亮丽的表面,看看也没什么坏处吧?毕竟,我只是去迪拜旅行,没想过要承担起拯救世界的重任。无论如何,我也只能这样告诉自己——当我们开始碳排放量巨大的飞行,把易拉罐里的饮料倒进塑料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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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拜购物中心的水族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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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比扎比水上卢浮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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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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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布扎比清真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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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夜庆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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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拜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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帆船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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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利法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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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色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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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上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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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总结一下,理想中的带娃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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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的情况却往往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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