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小餐厅

周五的晚上,工作到12点,终于起身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强大的饥饿感汹涌而来。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没吃晚饭。
 
打车回到公寓,发现楼下的餐厅已经全都打烊了。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冰箱--里面空空如也。我盯着家里仅剩的两盒鳗鱼罐头想了足足两分钟,确定自己没有工具也没有力气打开它,感到无比绝望。
 
但是--我悲愤地想--一个大活人岂能被活活饿死?飞快地把自己套进大衣和仔裤里,光脚穿上球鞋,我立即冲了出去。
 
本来想看看超市里有些什么可吃的,谁知转了一大圈,看到的全都是冷冰冰的食物,一下子胃口都没了,最终只买了一大袋水果。
 
拎着水果走在冷风刺骨的街头,忽然看到街对面有一家还亮着灯的小餐厅。跑近一看,居然写着“24小时营业”!纽约竟然也有24小时营业的餐厅!
 
一推开门,就有热情的侍者迎上来嘘寒问暖,他问:一个人?
 
我本来想说我要买外卖带走,可是一看到餐厅里面的样子和他温暖的笑容,忽然决定就留在这里吃饭了。
 
我对一切不高高在上的东西都有本能的亲近感。一直都喜欢在破烂但美味的街边小馆用餐,去落后却别样的地方旅行。有的时候,形态越原始,内涵越醇厚,置身其间的人也越放松。就像眼前这家小餐厅,如同广东和香港的很多茶餐厅,有一种家常的气氛。有点老旧,却令人感觉舒适安全。
 
我喝着香喷喷的热茶,吃着小饼干。脱掉大衣,把自己平摊在软软的火车座上,长舒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
 
服务生非常殷勤,我已经好久没有尝到几个人围着我转的情况了。他们笑容友好,语气亲热,一口一个“darling”,就像已经认识很久的老朋友。
 
菜单非常丰富,我看了半天,点了牛排和汤。等待的时间里,我和其中一个侍者攀谈起来。因为注意到他们的外貌有点不同,我于是问他这餐厅是什么人开的。他告诉我,老板是希腊人,侍者大多是南美洲人,不过食物嘛就是世界性的。
 
难怪,我一进来就看到了墙上那幅希腊国家足球队的合影。
 
汤端上来,我吃了一惊。那汤。。。简直就是中国汤嘛!里面还有鸡肉,蔬菜和米饭,喝一口马上暖到心里。味道也是绝对的中国,有点像小时候吃的汤泡饭。
 
沙朗牛排的味道也出乎意料的好。我本身对牛排够挑剔的,这家店做的还真不赖。
 
一边吃饭一边打量四周。虽然是深夜,店里的人却不少。旁边坐着四个明显是刚从某个night club出来的时尚青年;不远处是说西班牙语,好像刚吵过一架,谁也不理谁的一家子;前面坐着一个独自喝酒看书的男人,有点像“Secret Window”里面的落魄作家;吧台前是两个高声谈笑的日本老人。。。
 
这一切让我想起村上春树的《天黑以后》(“After Dark”)。书里19岁的主人公浅井玛丽也是这样一个人坐在都會深处的24小时营业的Denny’s餐厅。更有趣的是,就像呼应我的想法,店里忽然播放起了爵士名曲“Five Spot After Dark”。。。
 
Curtis Fuller的伸缩喇叭在深夜的小餐厅里听起来格外动人。我听着这温暖人心的乐曲,喝一口茶,对自己笑一笑。
 
结帐的时候我和一个侍应聊天。他大概五六十了,黝黑的皮肤,矮壮的个头和奇怪的口音令我以为他是墨西哥人。他却告诉我他来自希腊。家在一个小岛,叫锡夫诺斯。
 
我问他:你还常回希腊么?
 
几乎每年都回去。那些小岛太美了。
 
是啊。我想起了蓝天,海水和典型的希腊式白色房屋。
 
他说:我总是想把所有的小岛都转遍。。。有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很多岛其实都差不多,有些根本没意思。。。我还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坐船出海。。。就像在寻找什么似的。。。其实我根本什么也没想找。。。
 
我说:那你待在纽约不会不习惯吗?你这么喜欢希腊。。。
 
他笑笑,没有回答。
 
我又问:你来纽约多久了?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无法描述的神情。他的目光停在我身后的某个高处,半晌才说:我应该说吗?你不会相信的。
 
我不理解地看着他。
 
他微笑说:四十一年了。整整四十一年了。。。我是坐船来的。。。
 
我说:哈,那你几乎是美国人了嘛。
 
他忽然很认真地说:四十一年了。可是我从来没有变成过美国人。这么多年我夜里梦见的也是希腊。我的内心永远是希腊人。
 
他用力拍拍自己的左胸。
 
我点头又点头。
 
我站起来。他向我伸出手,我用力握一握。他说:下次和你先生一起来吃饭吧。
 
我低头看看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这老头观察力真敏锐。
 
推门出去时,他忽然笑着说:谢谢你的花。他指指我对面座位上不知谁忘在那里的一束鲜花。
 
我本想解释。旋即作罢。只对他笑一笑。
 
走出门,回头望一望小餐厅黄色的灯光,忽然觉得纽约城的夜其实也并不是那么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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