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没更新博客,因为我趁周末去了一趟斯得哥尔摩。匆匆三天,并非观光游览,只是为了探望一位故人。
暂且称他为“老王”吧。我不知道是否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有这么一个朋友,但是于我而言,如果人的一生是一条环环相扣的无尽长索,他就是那绳索上意义非凡的一环。我曾经试图向别人描述我和老王从相识到现在的奇妙友谊,可是思路和言语始终无法梳理清楚,到头来还是笨嘴拙舌不知所谓。我也曾无数次提笔,可是写出的只是支离破碎的片断,最后也只能无奈地放弃。
我在大学一年级就认识了老王,真正熟悉起来是从大二开始。我们最初相识的契机,十分奇妙,有点像《挪威的森林》中的直子和渡边,具体的细节我也无意多说,可是真正发展下去又是完全不同的故事。那时秋意正浓,我在教二上自习,中间出去喝水,迎面就撞见了老王。他问我有没有时间聊一聊,我觉得十分讶异,因为此前虽然认识,但仅限于点头之交而已。我不由自主地起了警惕之心,可是他的眼神却清澈如孩童,这又令我有无限好奇。
从这样几乎是有点唐突的见面,到两个人第一次真正出去“聊聊”,中间这段时间里,我们互通了几次邮件。也就是因为看到他的邮件,我才渐渐觉得和他“聊一聊”也可能是个不错的主意。那时网络还不像现在这么发达,宿舍里没有电脑也没有网线,大家上网都得去机房或是网吧。我们当时用的还是Chinaren的邮箱,真是青涩得一塌糊涂。老王总是在信息楼的机房给我写邮件,我则是常常下了课在寒风中一路小跑到网吧查收。还记得第一次点开他的邮件时,本来是懒洋洋瘫倒在椅子里的我竟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有人说过好的东西都让人不安,老王的文字就是隐隐然似有宝光流露,好得有点令我不安。几次email往来后,我有种找到谈话对手的喜悦。因此当他提议元旦见面聊天时,我不假思索地马上说好。
那是零一年的一月一日,我们就这样冒冒失失,甚至有点傻里傻气地见面了。那天我们走了很多路,边走边聊,可是聊的是什么我已经忘了。我甚至已经不记得当天行走的路线,只记得在小剧场看了一场《切格瓦拉》,还有在天色较晚的时候去了西什库教堂。那一天脚走得发酸,但是非常愉快。
由于种种原因,我和老王在校内装作不熟,遇见了也就淡淡地打个招呼而已。可实际上我们每年至少一起出去一两次,每次都几乎在外面走上一整天。我的大学生活因为他的出现而增色不少。每次在校外公车站“接头”的时候,几乎有种秘密的喜悦,而这秘密是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北京很多地方都留下了我们的足迹,徐悲鸿展览馆,宋庆龄故居,法源寺,长城,北海,天坛,香山植物园,后海的小饭馆。。。那些镜头还是如此清晰,带着寒冷冬日的凛冽气息。这些年来,我常常在记忆中扫描去过的每一处地方,印象中最深刻的却还是行走的过程:耳边有风,不停地穿越不同的街道。一直一直地走。
我的朋友不算多,真正的知心好友就更是只有少数几个。如果说那几个好友和我的关系如同亲人,那么老王就像是另一个自己。对话中无数次感受到心灵相通的喜悦,甚至有些语言无法表述清楚的感觉和情绪,我也知道他听得懂。有一度我真的有点怀疑我们都是火星人后裔,因为关注的东西和思考问题的方式实在非常相似。有些旁人觉得可以容忍的事情,我们反而会觉得十分可怕。而有些旁人觉得平常至极的东西,我们却会觉得有趣非常。然而也许和你们所想的不一样,我们的谈话内容其实是完完全全的无关风月。在那些一起行走的日子里,他非男,我非女,我们是两个没有性别的个体,在烈日骄阳下汗流浃背地行走,在寒夜冷风中哆哆嗦嗦地行走,在牛街的红门灰瓦间行走,在香山植物园的连天野草间行走。
如果一定要归纳我和老王之所以如此投缘的原因,我自是不敢随便替他妄言,但是从我的眼光看来,我想是因为我们都有一颗自由自在的心,有像风一样自由的想法。我们都觉得“有趣”乃是这个世界上的头等大事,还有我们都非常非常害怕给别人添麻烦。“自由”是件珍贵而奢侈的东西,BEYOND唱“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为什么台下的听众有热泪如新?不是没有道理的。我和老王都喜欢观察生活中的小事物,并且常常从中觉出有趣来。王尔德说:“即使是一朵小花的绽放,世界也要为之阵痛。”我们便是真真正正地为生活中的每一朵花痛着笑着。
可是,虽然有这许多的相似之处,我还是一直觉得他的才华胜我多多。不是谦虚,是真心话。人事有可量有不可量,老王不可量。
然而这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毕业后我来英国念书,老王则继续留在学校读研。天各一方,所幸世间还有网络这个好东西。那天我整理邮箱的时候才惊觉,这些年来,唯一和我长期保持邮件联系的,也就只有老王一个人而已。每一次收到他的邮件,不管他写了什么,我都会看上几遍,心内十分喜悦满足,从大二第一次直到现在,这种心情从来没有变过。而每一年快到元旦的时候,我都会把老王这些年来的邮件再从头细看一遍,独自默默缅怀当年北京街头的畅谈和暴走。
看老王的信常常令我心有所感而独自神伤。他说:“其实学校最残忍,想象一下那些依旧的风景里头每一年都要换作新鲜的面孔,有时确实让我不安。”确实如此,我前不久回北京,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老王读研期间曾到荷兰交流一年,那时他给我的信中写道:“可能是99级在人大读研的同学就要毕业,我近来梦见很多次我的大学,切肤的爱与痛,只是再也不能回去,教学楼的桌椅和北京街头的每一处景致非常细腻的一遍遍重现,很揪心。突然体会到蝉儿脱壳的痛苦,你还记得挪威森林中的成长吗。。。”
记得。我当然记得。点点滴滴,朝朝暮暮,未敢有一日相忘。大学于我于老王而言便是那“挪威的森林”,无数的郁闷和欢欣都在那里上演,我们在森林中成长,痛苦与沉沦都是成长的代价。此后经年,我们走出森林,接受日晒雨淋和风雪交加,成人的世界里充满虚假,森林却是已经再也回不去的那个家。
零六年的元旦前夜,我刚被派去纽约,开始在那里孤立无依的六个月生活。住在繁华的百老汇,窗外是在时代广场等待新年倒数的欢呼人群。那天纽约大雪,在漫天雪花中看见街对面五光十色的广告牌,满脑子却都是我和老王那年在什刹海的雪地上行走的情景。真是愈繁华处愈见凄凉。我写邮件告诉他:“岁月催人老。我知道自己还年轻,心却好像越来越老。。。记忆确是最宝贵的财富。而我也常常惊觉,对有些事情已经记得不那么真切了。比如,我们第一次新年出去玩时走的路线;再比如,我到达西藏的第一个夜晚。。。那时的心情感受,甚至耳边风声都还那么真切,可是具体的细节就这样慢慢在记忆中流失,真让人心痛。。。”而他则马上回信给我:“昨天确实很奇妙的,我睁开眼的时候,立刻就回到了2001年的元旦那会儿。你说,有些东西真的再也回不来了。所以我根本没有神气去再游什刹海,而是走到天坛,漫步到天黑。还有,圣诞过后,我去了西什库,喧嚣人群已去,我在那里坐了一个小时。。。”看到这里的时候,想及前事种种,真有种泪流满面的冲动。故人何在,前程哪里,心事谁同?
零五年的夏天,在荷兰待了一年的老王特地坐船过来伦敦看我。那注定是个令我永生难忘的七月七日。那时我还没有开始上班。一大早,还在梦中的我接到老王的电话:“我在伦敦城外的一个小镇。。。伦敦好像出了什么大事,我进不了城。。。”我一跃而起,赶紧打开电视机。画面上是触目惊心的“Breaking News”,播音员沉着脸说地铁和公车发生连环爆炸。我马上打电话给铭基,打不通,再打,还是不通。。。我看到发生爆炸的地铁列车中包括铭基上班要乘坐的Northern Line,惊得手足无措,全身都在发抖。后来终于和铭基联系上,我才慢慢镇定下来。那一天伦敦的交通几乎完全停顿,满街都是匆匆行走的人群。一直到晚上,我终于在家附近见到一别两年的老王。这个我平生所见最能走的男生,几乎是背着大包从伦敦城外一直走进了城里。。。
老王在我家住了几天,我陪他在伦敦四处逛,铭基还开车带我们去了剑桥。铭基同学十分大气好客,他绝对是那种“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的人。所以两个男生虽然是初次见面,却相处得十分融洽。他也很欣赏老王,常赞他有“赤子之心”。铭基同学的表达能力有限,我猜他其实是想说老王是个有真性情的人。不是大哭大笑的那种,而是见到好的事物有发自内心的喜悦,而平常小事经过他的语言一描述就变得活灵活现如在眼前。这真是一种天生的本领。
除去时值爆炸事件的恐怖时期,每天不得不战战兢兢地乘坐地铁之外,我和老王在伦敦的重聚堪称完美。送走他后不久,我收拾起一身懒骨,开始地狱般的职场生涯。一晃又是两年过去,正在读博的老王拿到一个瑞典的fellowship,再次踏上了欧洲的土地。我记得北欧这片地方是他大二时的梦想,他在荷兰时曾去那里旅行,这次又可以故地重游。而更重要的是,我们又离得近了一些。
这次终于轮到我去看他。当天他在斯得哥尔摩开会,我和铭基先在旅舍等他。晚上六点,门“咚”一声被推开,老王一阵风似的出现在我眼前。他见到我们的第一句话就是:“同学们,赶紧回中国吧,咱们总是在异国他乡见面,多可怜啊。”
一别经年,老王还是那个老王。当然时间不可能不在我们的脸上心上留下痕迹,我们都长大了,或者说老了,再也不能熬通宵后依然精神饱满,一身棱角也被磨去了大半。可是当年的感觉还在,我也还是可以从他身上看到自己。那天夜里我们穿过斯得哥尔摩的大街小巷去看音乐剧,天上云层浓厚,暗夜无光,昏暗的路灯下我们的影子模糊不清。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老王在前面健步如飞,我的心里溢满了喜悦。那个我十八岁时就认识的老王,站在教二走廊上对我说“能和你聊聊吗”的老王,三年内和我一起踏遍北京城大街小巷的老王,从来没把我当女生看的老王,一个人在大冬天进五台山会神仙的老王,写邮件告诉我“人大东门花园里的玉兰花开了”的老王,我在英国找工作频频受挫时特地去雍和宫替我烧香拜佛的老王,恐怖爆炸时期走进伦敦城来看我的老王。。。在这么长这么纷乱的人生里,还好我们没有把对方丢失了。
人如浮尘,游弋世间。只因有了情谊,才这样聚聚依依,温温和和的。我太高兴可以又见到老王,可是不满意他几乎替我和铭基付了所有的帐。旅店住宿,游览门票,连三餐都想完全包办下来。然而我当然是感动的:世事无常,他有常。
我挚爱的作家王小波曾经这样形容似水流年:“就如同一个人中了邪躺在河底,眼看潺潺流水,粼粼波光,落叶,浮木,空玻璃瓶,一样一样从身上流过去。”我初初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很是黯然心惊,可是现在觉得,只要有铭基,老王,还有其他在森林里长大的孩子,我们一起躺在河底,看逝者如斯不舍昼夜,这是似水流年,也是人间美景。
斯得哥尔摩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