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真相

 
 

从斯得哥尔摩回来以后,一直想写关于这座城市,乃至北欧这片土地的一点点感想,不过在这之前我想说点题外话。大家的留言我都看了,很感激,也有不少人发message给我,太多溢美之词,我当不起,也知道是鼓励。但是说真的,我有点惶恐。其实我写博的目的很单纯,一为兴趣,二是给自己的青春留下点记忆,老了可以有凭据作个念想。有人看了喜欢欣赏我当然高兴,但是要说“精神食粮”之类的我真的受不了。我偶尔说点人话,更多的时候只是胡乱发泄瞎胡闹。您要是老指望着我说人话,那我这日子就没法过了,我不可能每篇博客都人模狗样的。说到底,我既不是作家,也不是搞慈善的,博客里呈现的喜怒哀乐百分之九十九点九都是我一个人卑微的自言自语而已。

 

再转回来说斯得哥尔摩。我们搭乘的是廉价航空,但是这个机场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空气清新,服务设施一应俱全,工作人员彬彬有礼,所有的一切都完美得有点不真实。铭基同学感叹道:“咱们怎么好像来到了乌托邦一样?”下了机场大巴来到市中心,铭基同学立刻掏出他的宝贝地图研究去旅舍的路线。他正埋头看着,身边一位路过的老人已经停了下来,问我们要去哪里,他能不能帮上忙。其实研究地图是铭基同学人生兴趣的top 5之一,他属于打死也不向别人求助的那种。但是他也不忍心拂了这好心人的一片善意,只好勉为其难地不耻下问。老人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眼镜戴上,盯着地图仔仔细细地看了半天,终于郑重地向我们指了一个方向。

 

老人走了以后,铭基同学看着他的背影喃喃自语:“真的是乌托邦啊。”我也顿时觉得满街人流好像都是活雷锋一般。但是我很快意识到这个比喻并不确切。雷锋叔叔做了好事虽然不留名,但是每件事都详细地记在日记里。这里的人做件好事却可能转头就忘了,大概已经变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和吃饭一样自然。

 

去瑞典之前不少同事都很不解:“为什么你要在大冷天去北欧呢?怎么会想去比英国还要冷的地方呢?”我倒觉得不去北欧也罢了,要去还就非得赶一个寒冷的冬日不可。北欧这片土地荒凉苛虐,常年苦寒非常,严冬是它的盛世,寒冷倒是它的本相了。夏天的时候固然气候宜人绿意葱茏,可又哪里找得到北欧那冷酷粗犷的原始意味?

 

我们去的时候是十月底,已经觉得比英国冷了不止一个级别,可是对当地人来说根本就只是小意思而已。斯市十分整洁可爱,但是没有镇得住场面的著名古迹,也没有摩登的现代建筑,既不繁华也不萧条,一片安逸中又隐隐显露出严肃的气质。整座城市其实是由一堆大大小小的岛构成,岛与岛之间以桥连接,可是桥又不像桥,和平地并无二致。我常常是眼见海涛滚滚耳闻水声轰鸣,这才意识到自己原来是走在桥上。

 

斯得哥尔摩号称“世界上最美丽的首都之一”,我想这个“美丽”恐怕也有人的因素在。这里几乎看不见胖人,大街上清一色的帅哥美女,个个金发碧眼,个高苗条。走在如林的长腿后面,原本在国内绝对算是正常身高的我也只能自卑地盯着自己的脚尖走路。铭基同学却兴奋得左顾右盼精神抖擞,满街的美女对男生的眼球来说绝对是一种至高的福利。斯城人的打扮也时尚得不得了,早就听说这里人的穿着完全不逊巴黎。用老王的话说就是“天气冷,人又孤独,精力无处发泄,只好一心琢磨怎么穿了”。但是看得多了却也发觉,这里的时尚其实十分缺乏包容性,比如今年流行skinny jeans那就满街的人都穿skinny jeans,不像伦敦巴黎的街头那么五花八门,乡村庞克民族复古样样都来,裹块床单出来都没人会多看你一眼。

 

瑞典为世人瞩目的焦点一是富裕发达,二是完备的社会福利制度。从两个世纪前开始,瑞典便一心发展工业,建设经济,进行以民主,人权为核心的社会改革。又因为坚守中立,两次世界大战都幸免于难。而原本是为了在世界经济萧条的背景下救济失业工人而推行的一系列福利政策居然促进了经济发展和社会安定,也绝对算得上是古往今来的一大奇迹。瑞典和其他几个北欧邻国所特有的人生全程福利保障系统令无数国家羡慕不已,很多经济学家说瑞典的社会经济体制是介乎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之间的中间道路,更有人说瑞典已经提前实现了共产主义。其实福利国家的体制也同样暗藏着种种弊病,高福利和高税收使得生产成本提高,生产效率降低,竞争力减弱,大批资金外流。而社会福利的实际费用日创新高,又直接导致了赤字增大和通货膨胀。这也是瑞典的经济在近年来悄然衰退的根本原因。

 

然而,虽然瑞典的社会经济结构已经暴露出种种不足,我却觉得它比完全的自由市场经济更有可取之处。自由市场经济固然是西方文明的支柱,但它与西方社会的另一个支柱――民主政治体制――却有根本性的不可调和的矛盾。自由市场经济导致的全球经济一体化已经造成对各种弱势群体的不公平,而当市场专制取代民主政治,当秩序控制失去理性基座,社会公平和公共道义便轰然倒塌,这将会是一场全球性的灾难。正因如此,代表着对理性秩序,社会公平和公共道义的追求的瑞典社会经济模式在经济全球化的二十一世纪也许可以被赋予历久弥新的意义。

 

我的老爸在今年夏天也去了北欧诸国访问考察,他告诉我,在瑞典的时候,活动安排了一位瑞典的政府官员给他们做一个关于瑞典政治经济发展进程心得的演讲,由于时间有限,中方询问能否将演讲时间缩短一些,那位官员非常严肃地说:“关于经济发展的部分,我可以缩短,可是涉及到民主政治的部分,一个字也不能减。”这番话掷地有声,令老爸感佩不已。我想这也可以概括我上面的两段话。它是瑞典面对新世纪和整个人类社会的态度。

 

话说回来,尽管是令人羡慕的“从摇篮到坟墓”的福利国家,北欧国家所特有的一些社会问题也同样存在,其中最为突出的大概就是老人的问题。北欧国家的人口老龄化问题十分严重。由于有丰厚的退休金作为晚年生活的保障,北欧老人的物质生活相当富足,经济自主,人格独立,很少依赖性。他们很注重锻炼身体,很多老人常年坚持爬山和跑步。老王告诉我,这里的老人担心走路时只有两条腿在运动还不够,于是很多人都手持两条长杆,一边走一边前后挥舞不止,这样可以让手臂也得到锻炼。我初听之下哈哈大笑,觉得十分滑稽。后来果然在大街上见到很多挥舞长杆的老人,和老王会意一笑过后却觉得有点心酸。尽管这些老人积极面对生活,努力掌握自己的命运,可是在这些国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非常淡泊,亲人之间亦是如此。所以他们从不期待也很少享受到天伦之乐和儿女亲情。夕阳西下,晚景黯淡,老人们或者单独居住或者住进老人院,他们的晚年生活十分孤独寂寞,物质的丰足无法替代亲人的关怀和温暖。我曾听说在北欧很多老人在发现自己即将无法独立生活时都选择走进深山自杀以了此生。这实在太过凄凉,我是想都不忍想。就在早几年的时候,我还觉得自己是个绝不害怕孤独的人,以为孤独是一种高尚的情操,并且十分享受作为独行侠的感觉。近几年来,也许是随着年纪的增长,更可能是独自一人在纽约过了半年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的日子,我越来越渴望人与人之间的温暖。老王曾经在给我的邮件中写道:“。。。走在闹市心生凄凉,甚至想有一个热炕头搬来。。。”,真是心有戚戚焉。我倒也不怎么想认识新人,只觉得和相熟的朋友一起喝酒吃饭走路聊天便已无限满足。因此北欧那种浓浓的孤寂疏离之感与我格格不入,好似整个世界都失去了春天。我毕竟是在讲究人伦与天道统一的中国生长的炎黄子孙,这可真好。

 

小时候令我对这片冰雪世界心生向往的一大原因是北欧神话,印象最深的是那个叫做“诸神的黄昏”的结局。它是北欧神话的寓言中注定要降临的末日劫难,也是它不同于其它民族神话的最具悲剧色彩的部分。在北欧神话中,整个世界为世界树所支撑,在树底有一条蛇不停地咬这树的根,直到有一天当它终能咬断这棵树,诸神的黄昏就会来临,神的国度将会被邪恶攻陷,而神祇们的战斗都是注定失败的。诸神的黄昏是连诸神也必须面对的世界末日,是无论如何也避免不了的结局。整个神话被一场无法逃避的宿命笼罩,这种浓重的无力感却也成为它最吸引人的部分。当然,北欧神话也有另一方面,就是它相信“劫火虽毁灭了宇宙,却也烧毁了一切邪恶,新的秩序又重新建立,新的世界将会更加美好”。当万物消亡,新的生命将再次形成,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循环往复的。

 

第一次看到北欧神话时就觉得他们的神真是异常勇敢又十分可怜。中国的神有种超然世外的朴素和潇洒,仙福永享仙寿恒昌;北欧的神却不完美,本身也要面临灭亡的命运。中国神话是把人神化,北欧神话却是把神人化。更确切地说来,北欧神话中的神像是没有发展完善的巨人与神的混合体。不同于中国神仙的不食人间烟火,他们喝羊乳吃狼肉,恐怕和当年的维京海盗一模一样。

 

北欧神话的特色和它的地理位置不无关系。北欧人在冰天雪地的恶劣环境中挣扎求存,征战连连,居无定所,每件事情都得来不易。因此整个神话体系虽然粗糙但却悲壮,充满生命的张力。北欧神话中善恶分明,而且善恶将一直争斗乃至同归于尽。相比之下,同样位于欧洲的希腊因为地处气候宜人的地中海岸,工商业和文化艺术都已达到一定的文明程度,因此希腊神话精致优雅,恶不敌善,神永远都是胜利者,因此也总能抓住机会开开小差,偷个腥,尝个荤,或是玩玩自恋什么的。

 

北欧神话中的主神奥丁是我非常喜欢崇敬的高贵的神界统治者。当今世上,圣诞老人的大名如雷贯耳,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在传说中他就是奥丁的后裔。相传奥丁在寒冬时节骑上他那八足坐骑驰骋于天涯海角,惩恶扬善,分发礼物。而与此同时他的儿子雷神身着红衣,以闪电为武器与冰霜巨人恶战一场。不管这传说是真是假,令我深深着迷的是奥丁在北欧神话中如寓言般的悲壮故事。他为了从智能之井中得到预知未来的智能,徒手挖出了自己的左眼作为交换的条件,穿过迷雾之森,见到了守护世界树的智者弥米尔。最后他终于从井水中得到他期待已久的智能,但也从此洞悉了世界的灭亡是无法避免的这一事实。这时存在对他来说已经毫无意义。这一切其实像极了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西西弗斯被天神罚以推石头上山的苦役,石头推上山顶又滚落下来,循环往复,永无休止。

 

神话故事讲到这里,已经开始具有哲学的意味。存在主义者加缪曾经写过一篇《西西弗斯的神话――论荒谬》,他说西西弗斯的命运是人类生活的隐喻,也就是说人生的终极意义就是毫无意义。然而加缪又提出西西弗斯的内心深处是幸福的,因为推石头上山的愿望本身已经使他得到满足。因此不必苦苦追问生命的价值是什么,重要的是应当怎样去承受生活。

 

北欧神话中的奥丁明知道世界终将毁灭,一切终归虚无,但作为一个领袖,他却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努力推迟末日的来临。也许加缪是对的,我们无法选择命运,却可以选择对待命运的方式。奥丁以自己的选择来证明并实践生命的意义,无论结局是否荒谬,他便是自己真正的主宰。而他的努力给予后人如我种种启迪,他的存在也便不再是毫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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