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狂人之最佳背景塞维利亚

在西班牙小城塞维利亚的游人中,恐怕有很多人和我一样,是用想象力而不是用眼睛在扫描着城中的每一处景物:

 

走在“塞万提斯路”上,我忍不住一次次地想象人已中年的塞万提斯,经过了半生的颠沛流离,受尽折磨和屈辱,最后又拖着伤残之躯走在塞维利亚那些弯曲狭窄的小道上。我心目中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文学作品《堂吉诃德》便是由塞万提斯在这座城市写就。人们说一百个人的眼中就有一百个哈姆雷特,这话也同样适用于堂吉诃德。而更重要的是,为什么我们都为堂吉诃德发笑、伤心、震惊、感慨、倾倒?也许是因为我们每个人的身上,都有堂吉诃德的影子吧。

马斯隆萨斗牛场外矗立着“塞维利亚最佳女主角”卡门的雕像。在脍炙人口的小说和歌剧《卡门》中,这位美丽野性狂放不羁的吉普赛女郎就在这座斗牛场的拱门外被因爱成狂的旧情人何塞刺死。卡门在文学史上可算是最经典的女性角色之一,在她身上你几乎看不到任何的“传统道德”。她是妖精,是恶魔;她利用色相,不择手段;她挑战世俗,蔑视一切约束。“宁可烧掉整个城市,也不肯去坐一天牢”。可是卡门忠于内心,渴望自由,全身心投入爱情的一面又令无数读者惊叹和感佩。即便是面对旧情人手中的尖刀,她的回答依然是“爱你是不可能的!。。。你可以杀死我,但是卡门永远是自由的!”卡门实现了我们的本性之中隐藏至深的欲望和早已被篡夺的理想,这位红裙女子的故事也便从此被无数人传唱。

无论是在街边的树荫下,还是热闹的小酒馆里,总有好几双风流俊俏的眼睛让我想起唐璜。他恐怕是塞维利亚最佳男主角。“他出生在塞维利亚,一座有趣的城市,那地方出名的是橘子和女人——没有见过这座城市的人真是可怜。。。”,歌剧《唐璜》一开头便如此唱道。在西班牙,“唐璜”几乎是“好色之徒”的同义词,有点接近于中国武侠小说中的“采花贼”。只是这一在最早期的传说中厚颜无耻只知道玩弄女性的男子形象已经在漫长岁月和文人妙笔的“洗礼”下变得丰富了起来――歌剧《唐璜》为他玩世不恭的性格增添了一丝机智和热情的喜剧色彩。而到了英国诗人拜伦的笔下,唐璜已经超越了单薄的“情圣”形象,开始周游列国,看尽世间百态。虽然依旧风流多情,却也勇敢善战,而且相当具有正义感。

“我是塞维利亚的大忙人, 人人都离不开我费加罗。 ‘给我剃胡子!’‘给我捶捶背!’ ‘替我送封信!’‘给我跑趟腿!’ ——别忙,别乱,一个个来,请你原谅!”十八世纪的塞维利亚城里,清晨的街道上又走来了人见人爱的理发师费加罗。法国剧作家博马舍笔下的费加罗手脚勤快,脑瓜聪明,不仅在《塞维利亚的理发师》中帮助年轻的伯爵打败了想娶贵族小姐罗西娜为妻的老医生,使得罗西娜成为了伯爵夫人,又在续篇《费加罗的婚礼》中再次发挥聪明才智,让心怀不轨的贵族老爷出尽了丑。“谁办事都少不了我费加罗! 好家伙费加罗可真是个好家伙!”直到两百多年后的今天,走在这个城市的街道上,我仍然会不由自主地打量那些摇头晃脑得意洋洋地哼着小调的塞尔维亚小伙子,试图在他们的神情中找到一丝费加罗的痕迹。

为什么塞维利亚这座城市总能得到众多文人的垂青,成为他们作品的“最佳背景”?这恐怕和塞维利亚的历史文化沉淀不无关系。张爱玲曾经把西班牙形容为一个“夸大、残酷、黑地飞金的民族”――“西班牙是个穷地方,初发现美洲殖民地的时候大阔过一阵,阔得荒唐闪烁,一船船的金银宝贝往家里送。很快地又败落下来,过往的华美只剩下一点累赘的回忆。。。”哥伦布发现美洲之后,西班牙的船队从新大陆运来大批的黄金白银。这“一船船的金银宝贝往家里送”的第一站,正是塞维利亚。作为垄断着西班牙海外贸易的世界第一大港口,完全可以想见塞维利亚曾经的绝顶繁华。而曾经被罗马人、西哥特人、阿拉伯人占领过的历史又使得塞维利亚的文化中充满了丰富的多民族元素。直到如今,这座城市仍然居住着大量的吉普赛人、犹太人、阿拉伯人,因此法国作家梅里美将《卡门》的活动场所设定为塞尔维亚也便不足为奇了。

今日的塞维利亚当然早已不复当年“黑地飞金”的繁华,然而城里居民的精神面貌却仍和众多以塞维利亚为背景的文学作品中所展现的如出一辙。有时我不禁感到疑惑――究竟是居民造就了城市,还是城市偷走了居民的灵魂?。。。外面是40度的酷暑,无数的小酒馆里却依然人声鼎沸生机勃勃。吧台后面忙碌的侍者简直是把工作当成了娱乐――他们姿态轻盈地倒酒,上菜,用粉笔在吧台上作下记号,时不时地和顾客开开玩笑,偷偷在一旁抽上一口烟,甚至扭动腰肢摆出几个舞蹈动作。。。我们到达塞维利亚的第二天正赶上西班牙对巴拉圭的世界杯四分之一决赛,酒吧里挤满了穿着红色球衣的西班牙人。他们自始至终都精神高涨热情似火,不同于很多英国人的愤世嫉俗,西班牙人在整场比赛中都保持着极大的耐心和宽容,对自己国家的球队给予了无限量的体谅和鼓励。那种热情真是令人感动。

正是因为这种奔放的热情和生命力,再加上西班牙文学和艺术的无上荣光,导致我曾一度以为西班牙人的性格一贯如此――轻快,直接,乐观,骄傲。像西班牙夏日的天空,没有一丝阴霾;像他们热衷的斗牛运动,碧血黄沙,快意恩仇。可是偏见往往来源于无知,恕我浅薄,直到几年前读到了一本西班牙小说《风之影》,看到里面影影绰绰的历史之痛,我这才意识到在我眼中从来都是乐天派的西班牙人究竟曾经经历了什么样的丑陋和残酷,也这才开始关注西班牙历史上自19世纪末美西战争失败后最痛的伤口――三年的西班牙内战和接下来长达四十年的佛朗哥右翼专制。

《风之影》中直接描写内战的文字并不太多,可是寥寥数语已经足以令人感受到战争的幽灵:“报社的总编辑康西诺先生在两个小时前遭人枪杀身亡,他颈背中枪,陈尸在卡纳列达咖啡馆前,没有人敢上前处理,所以尸体就一直瘫在马路旁的血泊中。。。”,“战乱时期,无论是私底下还是在公众场合,每个人都是被操纵的傀儡。。。永远不要低估了活在战乱中的人们善于遗忘的天分”,“。。。但是我知道,天亮时,被绝望折磨得筋疲力尽的我们,将相互凝望着对方的双眸,并且惊讶着:我们到底变成了什么样的人?”

其实我已经跑题了。。。我现在想说的和这篇日志的主题塞维利亚并没有什么关系,只是看了一些资料以后,觉得西班牙内战和中国当年的国共内战颇有相似之处,心中生出一些感慨而已。只当是个人笔记罢了:

1936年的大选本来是左翼当选,后来右翼叛乱,反抗共和政府。西班牙内战忽然变成了一个欧洲意识形态的战场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前奏。右翼一方得到了当时的法西斯国家德国和意大利的支持,而英国和法国为了自身利益而带头组织“不干涉委员会”,实行对西班牙政府武器禁运。真正援助左翼共和政府的只有苏联,不过苏联的援助方法是通过第三国贸易,向西班牙政府出售武器,要求全部以黄金支付。因此西班牙一半以上的黄金在1936年秘密运入苏联(虽然其中的一部分有“委托保管”的意思,可是苏联再也没有还给西班牙)。而苏联也得到了对西班牙共和政府的最大控制。此外,几万名国际志愿者也奔赴西班牙,为反抗法西斯,保卫共和政府而战。后来写出《1984》的乔治·奥威尔便是其中一员。

伴随着惨烈内战的,是左翼内部的自相残杀(左翼中的无政府主义者和托派被共产国际镇压)和内战双方支持者的居心叵测暗中勾结(苏联和德意联手瓜分了波兰)。待到1939内战结束佛朗哥上台,半个西班牙也已经死了。

更令人感慨的是佛朗哥近四十年右翼专制之后发生的一切:1975年佛朗哥去世。他死后仅仅一年,西班牙就进行了政改全民公投,并在之后的短短几年间,顺利地从一个独裁国家过渡为君主立宪的民主政体。其间虽然曾有军人发动政变,最终却未经战斗就很快自愿投降。所有的过程中没有流血也没有动乱,这极其短暂的现代民主进程究竟是如何完成的?

首先是佛朗哥的接班人――首相苏亚雷斯并没有选择继续独裁。正相反,他选择以全民公投的方式通过政治改革法,实现了各党派的和解。他个人最终在西班牙首次民主选举中失败下台。这是个左右历史进程的,令人尊敬的政治家。

国王胡安·卡洛斯也功不可没。军人政变时要把实权给他,可他发表电视讲话,声明支持民主。这使得政变的军人最终自愿无条件投降。

而为西班牙民主转型打下最重要基础的其实还是曾经被视为“独裁暴君”和“法西斯同盟”的佛朗哥本人。二战中他保持中立,使西班牙得以逃脱二战的炮火。同时他在统治期间尊重宗教的地位;通过了新闻法,实现新闻自由;开放国门,使西班牙成为欧洲人的度假胜地;宣布胡安·卡洛斯为未来的国王,并宣称自己死后西班牙将回到君主制。无论是在政治上还是在经济上,他都为西班牙之后的民主进程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再回头看看当年的国共内战。有多少相似之处啊!可这结果却也太不一样了。。。

==========恭喜西班牙队捧得大力神杯的分割线===========

这个是哥伦布的棺木,悬在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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