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大学毕业来到英国，便很少有机会再乘坐中国的火车。最近不知怎的常常想起来，怀念之情居然排山倒海。
一
那恐怕是我最早的关于火车的记忆。很老的那种绿皮车，车窗可以上下打开，风呼呼地吹进来。每到一站，站台上都有卖食物的小贩，争先恐后地朝车上的乘客起劲地吆喝。胆大的还会偷偷混上车来卖东西。
我爸买了两瓶啤酒一只烧鸡，放在窗边的小桌上。火车重新开动以后，我们父女俩就面对面地坐着啃那只烧鸡，啃得满嘴冒油。那时我可能还不到十岁，我爸却已经很豪迈地朝我推一推啤酒瓶：“想尝就尝一点儿吧！”
那只烧鸡可真大，吃了半天居然还剩下半只。于是我们擦擦满是油腥的手指，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决定暂时中场休息。这时天已经黑了，白天那些永远看不厌倦的稻田和山脉都已经悄悄地隐没在黑暗中。年幼的我却还是瞪大眼睛望着窗外，任凭风把我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我看看对面的爸爸，他闭上眼睛，好像已经睡着了。
就在那一瞬间，活脱脱就是武侠小说中的场面――“窗外一道寒光闪过”！
伴随着那道“寒光”的，是某种金属物短促而响亮的“哗啦”一声。
爸爸立刻被惊醒了。我们俩惊恐地看看彼此，看看窗外，再看看桌上――
那半只烧鸡已经不翼而飞了。
父女俩就这样面面相觑了好几分钟。爸爸才如梦初醒地反应过来――我们八成是遇上“铁钩党”了。。。
震惊之后，年幼的我只剩下一片兴奋。要到长大之后才开始后怕――
如果当年放在桌上的，不是半只烧鸡，而是我的手呢？
二
大学的某个假期结束后，我从南昌乘火车回北京。和往常一样，一上车放好东西，我就爬上中铺拿出小说来看。
过了一会儿，对面的中铺也上来一个人。我转头瞟一眼――大学生模样的男生，苍白清瘦，刘海有点长，垂下来遮住了半个眼睛，脸部的轮廓却异常清秀。我一瞬间有点“惊艳”之感――谁不喜欢好看的事物呢？
他很安静。自从躺下开始，他就一直维持着那个姿势――两手垫在脑后，双眼盯着上空虚无的某一处，一动不动。而我在书本的掩护下盯着他看了好一阵子，一开始觉得新鲜有趣，后来就有点索然无味，干脆转过身背对他继续看书。
没想到书那么快就看完了，而漫长的夜晚却才刚刚开始。我叹了口气，合上书转过身来，没想到正遇上他的目光。他微微一笑：“什么书？能给我看看么？”
那本书是村上春树的《寻羊冒险记》。他看了一会儿，大概真的不怎么感兴趣，就还给了我。不过我们的交谈便自此开始了。
他也是江西人。在北大读研究生，什么专业我现在已经忘记了。甚至连他的名字也已经丢失在岁月中。只记得我们一直轻声聊着天直到深夜。依稀记得他当时似乎和女朋友闹了点矛盾，因此特别苦恼。而彼时恋爱经验还比较贫乏的我，只能遵循着“劝和不劝分”的古训笨拙地安慰他。。。
我记得最清楚的，其实只有一件事――
方寸天地，一灯如寐。置身于温柔的黑夜之中，听着火车轰隆轰隆有节奏的声响，我忽然感受到从未体味过的一种幸福。这幸福并不是因为我对身边这隔着过道的陌生人动了“企图之心”，而是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真的长大了。中学时期那些青涩的暧昧和幼稚的掩饰已经被永远留在了那片我也许将终生怀念的麦田，而此刻的我，作为一个成年人，已经拥有了向悬崖边奔去的自由。无论这自由是否会带来残酷的结果。我终于开始独立拥有自己的人生――能否好好把握它是另一回事――至少我确知，它是我的。
这感觉多少有点像梦想成真。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在学校之外的场合结识异性，相互聆听，彼此了解。即使并不以交往为目的，我们也可以对彼此怀有朋友的好感，走近或是走进对方的人生。而这一切都将是自由的，不用伴随以同学的指点议论和老师家长疑虑的目光。我是自由的。
而这位陌生人也真的成为了我在火车上认识的第一个朋友。直到出国之前，我们都断断续续地保持着联系。他曾经用自行车载着我去看他们新搬的宿舍，我们甚至还再次同乘过返校的火车。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北大附近一家餐馆里的偶遇。他站在不远处，双手插在裤袋里，朝我微微一笑。虽然从来不曾成为特别熟络的朋友，可他对我来说仍是个特别的存在――我们共同拥有半个秘密。而那剩下的那一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三
在某个特别寒冷的冬夜，我和当时的男朋友J同学刚刚结束西安之行，又继续乘火车前往平遥。
那是我坐过最冷的硬座车厢，我们几乎是发着抖蜷成一团。为了转移注意力，也为了打发这漫漫长夜，我和J开始和旁边的陌生人聊天。他和我们一样，都是大学生，因此大家还算是颇有共同话题。
J是韩国人。尽管他一直不想暴露自己的外国人身份，可他那不流利的汉语还是很快引起了这位男生的注意。得知J确实是外国人之后，他忽然变得极其兴奋，甚至有点语无伦次。他开始不停地试图说服我：“我去叫列车员把你们安排到硬卧车厢去吧？真的真的，这里条件不好。。。外国人不应该待在这里。。。真的可以的，只要是外国人就可以去坐硬卧的，不用重新买票。。。真的没关系的。。。这里条件不好。。。”
我和J则一直对他重复：“不用的。谢谢。。。但是真的不用。。。真的真的不用。。。”当列车员走过来的时候，我几乎是使出了全身气力才能拖住他，不让他去向列车员提出这个荒唐的要求。
车到平遥时，还不到凌晨五点。平遥并不是终点站，下车前我们向那位男生告别，谢谢他的陪伴和好意。没想到的是，他居然站起来，脸上放着红光，用一种非常激动的语调大声说：“我才要谢谢你们！能和外国人一起坐火车，我觉得太荣幸了！”
J一下子楞住了。而我则震惊地看着他，差一点忘记了下车。
下车后仍见他在车窗内满脸兴奋地朝我们挥手。J也同样向他挥手致意，我却仍然置身于那股巨大的悲哀漩涡，无力得简直想蹲下来痛哭一场。
四
这是个非常无厘头的故事。
上大学后的某一个假期，我乘火车回家。各大高校都差不多同时放假，因此整节车厢里几乎全都是大学生。
我对面坐着一帮在北京上学的湖北男生。他们打了一路的扑克，精神高涨，大声谈笑。其中只有一个男生特别沉默。他并不参于打牌，也不怎么和朋友聊天。除了偶尔看一眼窗外的风景，余下的时间里，他只是重复地做着同一件事，就是死死地盯着我看。
我又不是木头人，当然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虽然并非那种对自己的魅力特别有自信的女生，然而女生有的虚荣心我也全都有。一开始当然有点窃喜，可是后来他盯得太久太明显，搞得我有点毛骨悚然，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自作多情。特别是当我睡了一觉流着口水醒来的时候，发现对方仍然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同一束目光，简直令我有点恼羞成怒。这时他的同伴也发现了“情况”，开始挤眉弄眼交头接耳，不时发出吃吃的笑声。我坐立不安，只希望火车开快一点再快一点，好让我摆脱这尴尬的窘境。
广播里说火车即将抵达湖北的某站，那帮男生纷纷站起来收拾行李准备下车。我长长吁出一口气，心想这回你总该下车了吧？
谁知道他坐在座位上纹丝不动。他的同伴过来拉他，他摇摇头，在同伴耳边说了几句话。
他那同伴一听似乎也楞住了。他们又交头接耳地交流了一阵，同伴在他身边坐下，清了清嗓子，有点难为情地开口了：
“喂――那个，我同学说他对你一见钟情。。。”
我努力不露出任何表情：“所以呢？”
“所以，如果你不给他你的电话号码，他就不下车。”
我X，赤裸裸的威胁！而且还是通过别人来威胁！我狠狠地咬着牙：“如果我不给呢？”
“那他说他就跟你回家。”
我倒抽一口凉气。这绝对是一朵奇葩。。。
“那随便他吧。下车我马上就去找警察。”
他的同伴转头看看他，无奈地摊一摊手。这时他们其他的几个同伴也挤过来八卦，几个人头挨头窃窃私语了一阵子，之前那个“外交发言人”又出来打圆场：
“那这样吧？不给电话号码，给QQ号行不行？”
“我不想给行不行？我跟你们很熟吗？你们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我真的有点抓狂了。
不得不说，这哥们的心理素质真过硬，直到此刻他还是一脸镇定，只是眼神黯淡了一些。我最想不明白的是他自己为什么不开口，什么都让别人替他说？
这时车已经进站了。如果说他的同伴们刚才还有点幸灾乐祸嬉皮笑脸，此刻也开始急了。他们匆忙地商量了一阵，拿出纸笔写了一张纸条，最后还是由那个“外交发言人”作总结陈词：
“这样吧。。。这是他的QQ号，你回去以后加他行不行？拜托。。。求你了！”
他不由分说地把纸条塞到我手里：“收下就代表同意了。”
我那时只希望他们赶紧把他弄走，就收下了纸条，没再说什么。
他们几个人立刻连推带拽地把他从座位上拖起来。
一帮人正推着他走去过道的时候，他忽然回过头，对我说了这一路以来的第一句话：“你保证？”
不知为什么，看着他的眼睛，我竟然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终于送走了这位大爷，火车再次开动以后，我摸摸口袋，想看看那张纸条。
可纸条却已经神奇地人间蒸发了。我上上下下仔细地搜寻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
它就这样消失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