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记忆里最冷的冬天，对我来说，最恐怖的经历就是顶着寒风走上一大段路去B公司见客户。
本来是可以不那么悲情的，虽然要换乘，但总可以坐到离B公司稍微近一点的地铁站。可是我的同事布拉德却对“呼吸新鲜空气”一事有着近乎疯狂的执念。于是他总是拉着我提早下车，然后特地绕路去公园，再横穿整个公园。。。最后到达目的地。
在零度以下的天气里，我虽然用大衣、围巾和手套武装了自己，可是下面却仍然依照西方商务着装礼仪穿着丝袜和高跟鞋。如果你知道伦敦的公园有多大，你就会明白我受的是怎样的一遭罪。。。在像刀刮一样的寒风中哆哆嗦嗦地行进，鞋子踏在冰雪、泥土和草地之上，还要时刻提防摔倒的危险。。。我默默地吸着鼻涕，一股强烈的屈辱感油然而生――为什么电影里的职业女性总是那么光彩照人，而现实中的我却是这副熊样？为什么？！还有周围那些一身贵气的年轻男女，在这正常人辛苦工作的时间来公园散步遛狗，遛完狗后大概接着去喝个咖啡逛个街。。。每每看到这些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人类，即便是从小被灌输“劳动最光荣”的我也忍不住想要变节。。。
“你怎么走这么慢？”布拉德终于停下脚步来等我。看到他你就明白物种的差异有多大――这位来自美国德克萨斯州的彪形大汉似乎从来不知“冷”为何物，直到伦敦下了第一场雪之后，才不情不愿地在西装外面加了一件薄薄的大衣。
“要不咱俩换换？你穿上高跟鞋试试？”我没好气地瞪着他。
终于熬过刺骨的严寒，平安到达B公司，我却并没有松一口气。这个项目一做就是半年，B公司（以及它附近的那个公园。。。）也来过无数次了，可是每次来开会都有种斗智斗勇的感觉。这是一家在业内很有名的对冲基金（以前好像提到过），是两个非常牛B的trader离开投行后自立的门户，短短十年已经发展到现在的规模，实在不可思议。当年的两个创始人，P先生已经解甲归田，全身而退，M先生则把管理的重任交给了CEO，自己只一心一意地继续做个trader――他所拥有的财富其实已经足够他奢侈地度过下半生了，之所以继续工作，大概真的只为兴趣而已。不过，虽然不参与公司管理，M先生还是公司的金字招牌，有着巨大的影响力。我们这次讨论签署的融资文件上就有诸如“假如M死亡或失去行动能力，B公司必须提前归还贷款”这样惊人的条款，从业以来我从未见过各家投行一致要求把某个人的人身安全作为一项保障写进法律文件，不知M先生本人看到这一条款后会作何感想。好在西方人不迷信，换了是东方人－－这也太不吉利了。。。
强将手下无弱兵。B公司从上到下都不好对付。聪明、专业、冷静，而且精力似乎无穷无尽。面对优秀的他们，总不免会觉得自己只是个“次等货”，常常要自我催眠才会不至于跌进自卑的低谷。怎么能不自卑呢？投资银行门槛高，可至少还是面向所有毕业生公开招聘，只是筛选的条件和过程比较严格。然而B公司是从来不搞毕业生公开招聘的，也不费心费力去做什么校园宣传。他们在欧洲和美国的几大名校中都有“埋伏”，早就看准了几个特别出色的天才型人物。需要新鲜的年轻血液时，他们就直接去和那几个看好的天才商谈，开出几倍于投行的年薪，拉风到无以复加。当然，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B公司有严格的奖惩机制，无论是多么优秀的trader，曾经有过怎样的辉煌，然而一旦开始输钱，便会立刻被请去坐冷板凳。半年后才再给他一点资金让他表现，如果还是输，只能立刻卷铺盖走人。
B公司有个牛B闪闪的trading系统，堪称行内的“倚天剑”或是“屠龙刀”，对手们无不艳羡眼红。那天我终于得以见到设计这个系统的天才――好吧不是亲眼见到，而是通过视频会议。之前我们公司的几个人就在私下讨论说，这很可能是个比尔盖茨型的天才人物。结果当他在屏幕上一亮相，那叫一个震撼！真是举座皆惊。。。我默默地低下头强忍笑意，布拉德则兴奋得直捶自己的大腿――长得实在太像了！他真的不是比尔盖茨本人吗？简直可以以假乱真。。。
他局促而羞涩地匆匆一笑――连笑容都是比尔盖茨牌的。。。只是一开口，效果立刻减少一大半，因为是典型的西班牙口音。而更奇怪的是，刚刚进入摄像头时，我们还能看到他完整的外形，可是十几秒之后，他已经逐渐向镜头的边缘移去。到了最后，我们只能看见他的右半脸，而左半脸已被屏幕的边界毫不留情地抹去了。这情景甚是诡异――我们黑压压一屋子人，齐齐对着屏幕上的半张“比尔盖茨脸”。。。
他的任务一完成，便立刻从屏幕上消失。换上精明强干的CEO大人继续和我们周旋。会议连开四个小时，途中还不断有人离开和加入，banker和律师坐了满满一屋子。快要结束的时候，连一向精力充沛得像个超人似的CEO都有点疲惫不堪。他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说：
“那接下来这xxx方面的事宜，就交给你们这些liar（骗子）了。。。”
大家都惊呆了。。。虽然谈判双方肯定都默默地憎恨着彼此，可是他。。。他居然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我用崇拜的小眼神望着他――好有种！偶像！
CEO发觉气氛不对，瞬间反应过来，匆忙解释：“口误啊口误！我是说，这些事就交给你们这些lawyer了。。。”（lawyer是律师的意思，和liar发音有些相似）
晚了晚了。大家都心知肚明了啊。。。
离开B公司，我决定打死也不再跟布拉德横穿公园了，这时我一眼看见我们公司的C女士正招手拦一辆出租车，于是赶紧厚着脸皮跟去蹭车。（C女士就是我以前提过两次的那个身有严重残疾但心理极其强大事业极其成功的女人）
其实如果不是因为外面实在太冷，我是不愿意和C女士一起乘车的。不知为什么我总是有点怕她。和她弱小的躯体相比，她的气场太强大，性格太骄傲，言语间又常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与其说她自信，不如说是由过度自卑造成的自负吧。
没想到这次她却主动和我聊起天来。
“那个独眼龙真好笑是不是？”
“谁？谁是独眼龙？”我惊讶得要命。
“就是那个假比尔盖茨啊。只露一半脸那个。”
“他哪里是独眼龙。。。”
“左眼是假的，你没看出来？”她看我一眼。
“假的？！”
“玻璃球啊。”
我在脑海里进行情景回放。刚出现时的匆匆十几秒。。。故意被屏幕切掉一半的脸。。。他那种形象本身就有点“天然呆”，不是双目炯炯的类型，谁会去仔细留意他的左眼呢？反正我是没什么印象。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呢？”我问她。
她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我也没再接话。两个人各自看着窗外的风景。
她忽然说：“我就是觉得可笑。为什么自欺欺人地只露出半边脸？那么害怕人家说他是个假眼？你看他那样子。。。”
这话真不好听。我觉得有点生气――你呢？你又为什么总是坐着，连握手都不愿意站起来？
我很想说点什么。可最后还是忍住了。
因为我忽然意识到，她虽然一直左一个“可笑”右一个“可笑”，可是自始至终，脸上都没有露出过一丝笑容。
所以虽然我还是不怎么喜欢她，却又一次地理解了她――以及她隐秘的伤口。
坚强的和不坚强的人，都依照自己的心意好好生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