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不死以色列

1

大概是十二岁的时候,一向迟钝的我居然在学校的猜谜活动中第一次成功猜中了谜底。

谜面是:选美比赛,猜一个国家的名字。

“以色列!”

小小的我欣喜若狂地大声喊出谜底。

2

十四岁的我和爸爸一道漫步在南京的老城墙上。迎面走来一个神色阴郁的外国男人。

“应该是个犹太人。”擦肩而过后,爸爸若有所思地说。

“你怎么知道?”我很好奇。

“典型的犹太人鼻子。”

一直到出国以前,我都以为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见到犹太人。

3

出国后才发现,虽然大多数犹太人的确都长着“典型的犹太人鼻子”,可是单看面目也还是很难区分。在世界各地流浪了几千年,与当地人的通婚早已使得犹太人的肤色五官变得多种多样,即便是白种犹太人的面貌也各有不同,更别提那些黑种犹太人,黄种犹太人和印度犹太人了。

在纽约工作时,我认识了比电影明星还要英俊的同事法国人米开尔,相貌之美可算是我亲眼见过的西方男生之最。米开尔比我高一级,几乎每个项目都是我俩搭档完成。一开始我还心下窃喜――和帅哥搭档简直算是一种福利,可是没多久我就意识到了自己的悲惨命运――帅哥每到周五下午四点左右就开溜,然后星期天再回公司加班,而我作为小喽啰,周五既不能早走,每个周日还得回来陪他一起加班。起初我不明所以,非常生气:“米兄!咱能不能周五晚上一起加个班把工作全都搞定?这样大家都可以好好过个周末!”

米开尔一边匆匆忙忙地穿上大衣一边嘟囔:“但是我有事得早走嘛。。。”

“你怎么每个周五都有事儿啊。。。”

他转身看着我:“我是犹太人。。。”

“所以呢?”我X,犹太人了不起啊?

“我们的宗教有戒律,星期五日落到星期六日落之间不能工作。”

“啊?。。。”我彻底傻了。这才隐约地想起,好像的确有“安息日”这么回事。

宗教大过天。我只好默默地把苦水往肚子里咽。虽然后来我还不无酸意地在博客里发泄:“日落的时间全年都不同,可不一定就是四点。。。”

也是从那时起我才意识到,犹太人并不都是我在时代广场附近看到的那些戴着黑色高帽,留着黑色大胡子,不苟言笑,到处散发宗教传单的“怪人”。他们之中,也有像米兄这种打扮时髦,一身名牌,周六日落后就跑去夜店high个通宵,动不动就带个陌生美女回家的新新人类。

不过,米兄至少还遵守犹太教的基本戒律,回到伦敦后,我的同事菲利普也是犹太人,可是他在英国出生长大,加上父母大概也不执着于宗教教育,因此宗教观念已经十分淡泊。除了每年 的“赎罪日”和犹太新年时会请几天年假,他的工作时间十分灵活,根本不管“日出日落”那一套。所以他的“犹太身份”很不明显,同事们都把他当作土生英国人来看待。

只是那次奥运火炬事件后,他跑来和我“探讨”西藏问题。我尽量客观地和他解释分析。听着听着,他忽然说:“那你觉得,这和以巴问题相比呢?”

我连连摆手:“没有以巴冲突那么严重。。。情况也不太相似。。。”

“你恨西藏人吗?”他冷不丁地发问。

我吓了一跳:“当然不恨啊。为什么要恨。。。?”

他忽然又打断我的话:“我恨他们。”他的语调很平静,眼里却闪烁着仇恨的火光。

“恨谁?”我被他吓着了。

“巴勒斯坦人。他们。。。太可恶了!”他皱起眉头。那一瞬间,我终于在他眉宇间看到了犹太民族特有的阴郁。

我没有和他争辩,只是隐隐觉得无奈苍凉。

“恨”是一个多么严重可怕的字眼。即便是血海深仇,宿怨难解,一堵坚硬的高墙真的会去憎恨一个朝它投来的微不足道并注定粉身碎骨的鸡蛋吗?作为一个在西方国家长大的犹太后裔,宗教信仰,身份认同,真的可以成为判断一切对错的标准吗?真的可以成为遮住整个世界的一片树叶吗?

4

寻找以色列驻英大使馆的签证处简直是一项挑战。没有国旗,没有指示牌,没有任何标志,我拿着打印出来的google地图在附近转了无数个圈,最后不得不求助于警察叔叔。他深深看了我一眼,大概是没有嗅到恐怖分子的气息,于是露出一缕“也难怪你找不到”的微笑:“就是这里。”他一抬手,直接指向角落里那个平凡得像是某个人家后院的小院子。

小院子又通向一扇紧紧关闭的大门。申请签证的人只有零零散散的五六个,就坐在院里的几把椅子上等待着。天气已经很凉了,寒风吹过来的时候,大家只能用力裹紧身上的衣裳,彼此之间却完全没有交谈。一个非常高大的工作人员每隔十几分钟左右从大门里出来一次,放一个人进去,又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终于轮到我的时候,身高足有两米的工作人员还站在几级台阶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干嘛来的?”“申请旅游签证。”我可怜巴巴地努力仰起头。

进门之后,我经历了人生中最严格的安全检查。过了安全门还不算,包里的每一样东西都要拿出来仔细检查。iphoneblackberry全都要操作一遍以证明不是高科技武器,连折叠雨伞都要打开以验明正身。四周的空气被微微的敌意所涤荡,自进门起我就不由自主地频频深呼吸――果然是传说中的以色列啊。。。

一周后拿回护照,一看到签证我就傻了――single entry?只能入境一次?

我们原本的计划是先飞到以色列,再去约旦玩几天,之后再返回以色列。一共入境以色列两次,机票酒店什么的都订好了。这下麻烦大了。我赶紧打电话到签证处:“为什么只给我single entry?”

“我们一般都只给游客single entry的。”对方不紧不慢地回答。

“我还要去约旦啊,机票都订好了。。。不能改么?”

“不能。”回答斩钉截铁。

“那我是完全无法可想了么?在什么情况下你们才会给多次入境?”

“这个。。。除非是特别紧急的情况,比如你患一种疾病,只有在以色列的某个医生那里才能接受治疗,需要定期飞去以色列。。。”

我万念俱灰地挂了电话。

最终只能重订机票,改成先飞到约旦,再从陆路进以色列。白白多花了几百磅。。。

5
约旦南方的红海城市Aqaba和以色列的港口城市Eilat相邻,我们便是走这条线由约旦过境到以色列的。

Aqaba离境时,气氛十分轻松,百无聊赖的工作人员看到我们,精神似乎为之一振,不停地和我们开着玩笑。Alex同学姓胡,粤语拼音是“Woo”,那个工作人员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拿着Alex的护照自己乐得前仰后合。“Woo――Woo――呜――呜――”,他模仿着风的声音放声长啸,还把护照拿去跟他的同事们分享。我们虽然有点无法理解他的笑点,可是为他的娱乐精神所感染,也不由得张牙舞爪“呜”来“呜”去地配合着他。

一到以色列的入境处,空气都即刻变得肃穆。没有懒散,没有玩笑,更没有“呜”,以方工作人员完全没有废话,麻利地戴上手套打开箱子进行检查。我平生最怕私人物品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当下看到他们在脏衣服堆里翻来翻去,项链耳环一个个拎出来看,连带来的几本书都一页页翻过,我完全被戳到死穴,尴尬得胸闷气短,只能坐在一旁不停地深呼吸。

经历了签证和入境处的检查,本以为已经练得百毒不侵,没想到后来从Eilat的机场飞去耶路撒冷时,又遭遇了另一场好戏。。。

“有没有武器?你们有没有武器?”面色苍白一脸严肃的机场安检人员不停地追问。姑娘长得小巧玲珑,脸上却是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没有。”铭基也一本正经地回答她。

就算有也不会告诉你呀。。。我站在一旁啼笑皆非地想。自从安检人员发现我们刚由阿拉伯国家过境,就如临大敌地把我们叫到一旁进行重点盘查。为了防止我们“串通口供”,还特地把我们和Alex分开审讯。。。我转过头去寻找Alex的踪迹,他的“审讯官”是个胖胖的女生,脸上还有点笑容,看起来比我们的“苦大仇深女”和蔼多了。

苦大仇深女翻看着铭基同学的护照,又发现了新大陆:“你去过迪拜?”

“对。”

“去迪拜干嘛?”

“工作。”

“在迪拜有没有接触过当地的阿拉伯人?“

“有。是同事。”

她深吸一口气,柳眉倒竖:“请你回忆一下,这些人中有没有人知道你此趟行程?有没有人托你带什么东西?”

“没有。”

“请你认真地回忆一下。”

“真的没有。”

“在约旦期间,你们有没有见过当地人?有没有和他们交换联络方式?有没有人托你们带东西?”

“除了导游之外,没有。”

“你们在约旦有没有买纪念品?“

“没有。”

“有没有人试图联系你们,让你们带东西出境?”

“都说没有了。”

“告诉我,你们在以色列有没有要见的人?有没有礼物或者纪念品需要交换?”

“没有。”

“你们有没有武器?”

。。。。。。。我有一种暴走的冲动。。。苦大仇深女看来受过专业培训,总是翻来覆去地循环问那几个问题,以起到击垮我们心中戒备的目的。要知道,这些已经是我“精选”过的问题,她实际上问的问题数量恐怕是上面列出的几十倍。

“你们到了耶路撒冷以后住在哪里?”

我们翻出酒店预订的邮件给她看。

“告诉我,你们怎么知道去哪儿玩呢?”

“啊?”我和铭基面面相觑。

“我是说,你们怎么知道该去什么景点,怎么去。。。之类的呢?”

被这种古怪问题深深雷到,我正结结巴巴地说:“耶路撒冷。。。是个很有名的城市啊。。。”,铭基已经从包里掏出旅行宝典“Lonely Planet”(《寂寞星球》):“书里面都有啊。”

苦大仇深女狐疑地翻着那本书:“只要看这本书。。。就够了吗?”

“对啊!”我们异口同声。我和铭基同学交换一个眼色――难道她平时旅游都跟团么?

苦大仇深女放弃了那本书,将注意力转到我们的相机上:“我能看看你们的照片么?”

“。。。看吧。”又是一个奇异的要求。此前我们只有在西藏才有过被便衣警察要求查看照片的经历。

开头的几张是夜间的Petra古城,黑灯瞎火,又点了一地的蜡烛,宛如某种邪教,情形甚是诡异。苦大仇深女皱起了眉头,我们又忙不迭地一通解释。她点点头,继续往前看着照片,脸上露出一丝稚气的微笑:“挺有意思的,看到对岸的生活。”

我也忍不住微笑,心想你毕竟还是个小姑娘啊。。。忽然她面色陡然一变,连声音都变了调:“这。。。这是什么?”

她把相机转向我们。屏幕上赫然是我们在约旦和签签见面的照片。照片的背景是签签的房东那富丽堂皇的客厅,签签和房东的女儿一身黑色长袍,包着头巾,我则站在她们之间轻松地微笑着,一副“老友鬼鬼”的样子。

晴天霹雳!我和铭基张口结舌地望着对方――我们居然完全忘了这茬儿!

“你们不是说在约旦逗留期间没有见过当地人吗?!为什么说谎?!”她柳眉倒竖,气势汹汹。

我们自知理亏,只好低三下四地陪着小心:“对不起,我们是真的忘了。。。”

“我说过让你们仔细回忆的!”

“对不起。。。”

“照片里的人是谁?”

“朋友和她的房东。”

“怎么认识的朋友?”

“网上认识的。。。”我解释道,“她是我的一个读者。。。呃。。。是这样的,我有一个博客。。。”

唉,说真的,连我自己都觉得听起来十分可疑。

“什么样的博客?”

“就随便写点生活啊旅游啊什么的。”

她目光凌厉地扫过我的脸:“你的朋友在约旦做什么?”

“开店,卖中国商品。”

她沉吟半晌:“好吧,现在请你们非常认真,非常仔细地再回忆一遍――在约旦期间,有没有跟其他当地人见过面?。。。有没有人试图联系你们?。。。你们有没有武器?。。。有没有。。。”

耗了大半个小时,时间却又倒流回去了。。。我觉得自己仿佛正在做一个周而复始,永远不会醒来的梦。

苦大仇深女时不时扔下一句“在这儿待着别动”,跑去一旁和审问Alex同学的胖胖和蔼女交头接耳一番,大概是将双方口供进行综合对比分析,一旦发现疑点和“漏供”,又跑回来对我们进行下一轮的“审讯”。从她问的问题看来,Alex已经什么都招了,她连我们改订了从英国到约旦的机票一事都一清二楚。

“为什么改机票?”

“因为以色列大使馆只给了我single entry。”

“为什么只给你single entry呢?”

我一口浊气堵在胸口,差一点拍案而起:“问得好!为什么呢?这是为什么呢?!我也想知道!”

被问了无数个问题,我们回答得口干舌燥。在哪里居住,住了多久,以何为生,和Alex认识多久,怎么认识的,是否经常一起出游,去过什么地方,Alex什么时候搬到伦敦来的,来了多久,何时决定此趟行程的,计划了多久,怎么计划的。。。。。。我被问到差点崩溃,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她看――看,这是良民的心!你见过恐怖分子的心长这样么?!

最后又转回到护照的问题。

“告诉我,你们都是中国人,为什么护照不一样?”

“我的是香港护照,她的是中国大陆护照。”铭基同学耐心地解释道。

“香港和中国。。。有什么不同?”苦大仇深女眨着无辜的大眼睛。

我们再次被深深地雷到。。。“香港是中国的一个特别行政区。喏,你看,SARSpecial Administrative Region。”

“那是什么意思?”

“啊?”

“特别行政区。。。是什么意思?”

我和铭基同学再次对视。我忽然有点反应过来,可能真的很少有香港人走这条线进入以色列,特别是由Eilat机场飞去耶路撒冷。苦大仇深女看着又很年轻,铭基同学很可能是她见到的第一个香港人。

铭基同学也心领神会,他深感荣幸地开始向以色列姑娘普及“一国两制”的知识:“一个国家,两种制度。。。你明白吗?。。。和中国大陆不同,香港实行的是资本主义制度和资本主义生活方式。。。”

“你们有自己的政府吗?”

“有特区政府。”

“军队呢?”

“有中国人民解放军驻港部队。。。”

苦大仇深女听得十分认真。我却忽然很想大笑。这样的问答出现在这样的场合,简直有点超现实的感觉。

等到苦大仇深女终于给我们颁发“安全无害徽章”的时候,我们已经足足被盘问了一个多小时。还好我们到得早,要不然肯定赶不上飞机。(但是。。。最后旅程结束回伦敦时我们还是错过了飞机)

最终与Alex重新会合时,我们三个人异口同声地问:“有没有武器?你们有没有武器?”

一向以“闷骚”行走江湖的Alex同学忽然风骚地笑了起来:

“我当时很想对她说。。。Yesbetween my legs。。。”

如果他当时真的这么说了,应该会因“流氓罪”被当场逮捕吧。。。

6

 

终于到达耶路撒冷。

上了机场出租车,说明酒店地址后,司机为难地皱起了眉头:

“我不能去那里。”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为什么?”

“你们的酒店在老城的阿拉伯区。我是犹太人,去那里会有危险。”

我们惊得脸色发白。危险?什么危险?那中国人去那里会不会也有危险?

“这样吧,我把你们带到老城附近,你们再转乘阿拉伯出租车去酒店吧。”

“。。。好吧。”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出租车等了好一会儿才正式驶出机场。因为前面有一辆警车正在爆破一个形迹可疑的无人认领的行李。

我们好奇地趴在车窗上看着爆破行动。司机倒是一副司空见惯的神情。

“砰”的一声闷响,行李被炸成碎片。我的心里咯噔一下――

是非之地以色列。我们终于来了。

 

换乘阿拉伯出租车。一脸凶相的阿拉伯司机问:“他为什么不直接送你们到酒店?”

“他说他去那个区有危险。他是犹太人。”

“胡说八道!”司机一边风驰电掣一边指着窗外,“你看这个,这个,还有那个,都是犹太出租车。哪里来的危险?”

进入某个区后,路况忽然变得糟糕透顶。老城附近堵得一塌糊涂。路本来就窄,车辆极其缓慢地向前移动着,喇叭声响成一片。司机不停地探出头去,和附近的阿拉伯司机们交换信息,咒骂着,挥动双臂做着无奈的手势。

“平时也是这么堵吗?”我们也很无奈。

“今天比较特别。应该是哪个政治人物来了耶路撒冷。。。一有这种情况就堵车。”

计价表上的数字一直在跳,在我们的心中跳出一路血痕。司机好几次试图从别的小路拐出去,可是到处都在堵车,没有一条走得通的路。

司机忽然一拍手:“之前那个犹太司机,根本就不是怕危险!”

我们抬起头看着他。

“他肯定是知道这附近堵车堵得这么厉害,所以不愿意送你们过去!危险什么的,根本就是借口!他不是好人!”他情绪忽然激动起来。

我们沉默。是又能怎么样呢?眼下这位大哥,看起来义愤填膺,可是拐来拐去的,绕了这么多弯路,车费一直在腾腾往上涨。。。您是好人吗?我们自然也无从知晓。可怜的游客都是待宰的羔羊。

大概是为了给我们排解堵车的郁闷,司机热心地做起了临时导游:“看到那座山了吗?那是橄榄山。。。那个彩色的是xxx教堂。。。那个是。。。”

我根本没有仔细听他说,因为注意力完全被别的风景吸引过去了。

暮色从高高的天空上降落下来,窗外的世界沉浸在一片柔和的浅金色光晕中,美丽得几乎不真实。街上的行人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堵车这件事,一切都在平静地继续。人永远是最美丽的风景:刚刚放学的犹太少女们三三两两地边走边聊,她们穿着校服衬衫和微微过膝的布裙,头发和眼睛都是温柔的棕色,笑容明朗,高高的鼻梁却又给她们稚气的面容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清高;阿拉伯青年面貌凌厉而英俊,衬衫卷到肘部,身材健壮,大眼睛里鬼影憧憧;犹太正统教派“哈瑞第”从头到脚一身黑色,头戴黑色大礼帽,黑西装,黑皮鞋,络腮大胡子,两鬓耳部上方留有两绺卷曲的长发,妻子们则包着头巾,穿着朴素的长袖长裙。看到他们使我有种宛如回到中世纪的梦幻感。“哈瑞第”的脸上有种心甘情愿的隐忍和哀伤,仿佛犹太民族世传的遗产。

我久久地望着这一切,直到鼻头都有些发酸。这犹太式的哀伤犹如一种传染病,将初来乍到者身上那些隐秘的伤口也一一掀开。直到现在我还常常回想起那天的黄昏,明明是宁静而美丽的景象,心底却被隐隐的恐惧感所纠缠,生怕一眨眼,这景象就会消失不见。而更令人恐惧的是,你知道这并不是不可能的。尽管《圣经》上说,上帝曾与希伯来人的始祖亚伯拉罕立约:“我要将你现在寄居的地方,就是迦南全境,赐给你和你的后裔,永远为业。”然而在这片千疮百孔的“应许之地”上,劫难重重,兴亡难测,连整个民族都曾被连根拔起抛向四方,根本就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7

得知我们要去以色列旅行的时候,身边所有朋友的反应几乎都一模一样:“以色列?不危险吗?”

我一般都笑嘻嘻地回答:“我们是去城里,又不是去加沙地带。。。应该还好吧。待在英国也可能有恐怖袭击呀。”

连贝克汉姆都在身上纹了中国谚语“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呢。。。我们固然会事事小心,不过我当时真的觉得,在以色列遭遇不测的几率,恐怕和遭遇车祸,或者走在路上被坠落的广告牌砸死的几率差不多。

到达耶路撒冷的第二天晚上,我刚洗完澡,懒洋洋地坐在床上看书,窗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枪声!

我和铭基同学惊恐地对视――什么情况?!

“是。。。是枪声吗?”我真的有点吓傻了。

我们屏息敛声地坐在床上。噼里啪啦的枪声像无数把利刃,划破了这宁静的夜晚。间中还夹杂着好像炸弹爆炸的声音。听上去离我们很近,益发令人毛骨悚然。

铭基同学的脸上忽然露出了荒唐诡异的笑容。我也神经质地跟着笑了起来――这是什么样的“运气”啊? 难道真的让我们赶上了?

身子像被什么订住了似的动弹不得,脑子里却转过无数念头――发生了什么事?这在阿拉伯区是正常现象吗?警匪火拼?还是恐怖袭击?现在该怎么办?要逃走吗?还是躲在酒店才最安全?。。。

枪声持续了好一阵子,所幸最终还是渐渐重新回复平静,大概局势已经得到控制。

我惊魂未定地瘫倒在床上。

也许是我胆小吧。可是在那一刻。。。我真的觉得,在这里遭遇枪林弹雨的几率,比走在路上被广告牌砸死的几率要大得多。。。

 

然而第二天一出门,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昨夜的枪声变得遥远而不真实。我们在耶路撒冷的老城里四处游荡。

老城位于东部,周围有一道高高的城墙。犹太人的圣经《塔木德》中说:“世界若有十分美,九分在耶路撒冷。”然而身为三大宗教共同的圣地,它所承受的苦难却远远超过了应得的荣耀。为了争夺这片圣地,自古以来这里不知发生过多少次残酷的战争,几千年来耶路撒冷反复易手,先后由犹太人、埃及人、亚述人、巴比伦人、波斯人、希腊人、罗马人、马穆鲁克人、土耳其人、英国人掌管,如今又回到了犹太人手里。耶路撒冷先后18次被夷为平地,然而毁灭了再重建,重建了再毁灭。。。耶路撒冷在希伯来语中是“和平之城”的意思,但是它唯独缺少的,就是和平。

耶路撒冷老城因宗教信仰不同而被分为四个居民区:犹太居民区、穆斯林居民区、亚美尼亚和基督教居民区。我们在这些居民区间随意穿行,并没有发现什么明显的分界线。唯一的例外就是圆顶清真寺(传说中穆罕默德夜行登宵,聆听一众先知启示的地方,寺内供奉着穆罕默德当夜登天时脚踩的那块圣石)和哭墙。哭墙本是犹太教所罗门圣殿的一堵残墙,又是伊斯兰圣地圆顶清真寺西墙的一段。然而从哭墙走到清真寺,还要绕上一段长路,并接受严格的安检,因为两者属于不同的宗教管辖区。

哭墙和想象中有点不同。此前我并不知道男女是分别在哭墙的北南两段分开祈祷的,而且男士的那段区域要大得多。当天我并没有看见人们在哭墙前痛哭流涕的场景,虽然我完全可以理解――哭墙是当年的犹太圣殿留下的唯一遗迹,被视为犹太教最神圣的地方和犹太民族往日辉煌的象征,当人们来到信仰所依附的所在,内心最强烈的情感自然会在瞬间迸发出来。不知从何时起,游客们还发明了把写着心愿的纸条塞入哭墙墙缝的行为。不过许了愿就要还愿,我们此行就受朋友之托放入了一张还愿的纸条。至于我自己,本来也想有样学样地放进纸条许个愿,可是一想到还愿这件事。。。我还是放弃了。我真不知道自己将来是否还有机会回到这片圣地,回到这堵哭墙。

耶路撒冷是世界上宗教景点最密集的地方。凡是《圣经》中记载的人名、地名和事件,在这里几乎都能找到对应。来到耶路撒冷前,我尤其对“耶稣受难之路”满怀憧憬。那是耶稣受难前身背十字架,头戴荆棘冠,历尽苦难走向刑场的道路。“受难之路”并不很长,尽是老城内弯曲逼仄铺有石路的窄巷,全程共有14个站,每一站都刻有标记说明――此地是耶稣被判死刑的地方;这里是他鞭打、被戴上荆冠的地方;这几处是他背负十字架几次跌倒的场所;那里是薇若尼卡用手帕为耶稣擦脸的地方。。。最后五站则在圣墓教堂内,是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遇害、下葬并复活的地方。

光是想象已经觉得震撼,仿佛走进历史,时光倒流千年。然而亲身来到之后,得知现在的耶路撒冷地下尚有层层累叠的八座古城,我的热情之火不由得被浇熄了大半。“受难之路”本来就是民众以悲悯之心刻意找出的途径,其准确性向来颇多争议。现在又发现地下还有古城,简直是雪上加霜。。。可是转念一想便也释然了。宗教本身就是一种源于对死亡和未知世界的恐惧的想象活动,既然如此,又何必苦苦追寻“受难之路”的准确性?

沿着“受难之路”一路前行,四周的居民和建筑物尽是不同的面貌。犹太教的会所,穆斯林的店铺,亚美尼亚人的民居。。。矛盾重重的民族每天都要在这狭窄的小巷内擦肩而过。阿拉伯店主坐在店里,一本正经地兜售着耶稣画像和犹太教的大卫星装饰品,那场景真令人玩味。作为宿敌,犹太人和阿拉伯人却必须在耶路撒冷混杂而处,同时又要尽量做到互不干涉。在局势平缓的日子里,至少是以游客的眼光看来,他们之间似乎相处得并不太坏。

其实基督教各教派之间有时更容易产生矛盾,比如希腊东正教派、亚美尼亚教派和罗马天主教派,为了争夺地盘总是搞得剑拔弩张。我们看到很多教堂内都分别为这三个教派划分了各自的领地,而他们之间连谁领域内的灯比谁多一盏都要争个你死我活。最有意思的是在基督教最著名的圣地圣墓教堂,希腊东正教派、亚美尼亚教派和罗马天主教派长年争斗的结果就是教堂大门的钥匙掌管在一个当地的阿拉伯家族手中,每天早晨由阿拉伯少年负责打开那扇神圣的大门。这恐怕是只有在耶路撒冷才会发生的“奇迹”吧?

而犹太人和阿拉伯人之间的恩怨情仇和利益纠葛又往往比人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在历史上,相对于在欧洲的宗教狂热和对犹太人的歧视压迫,其实伊斯兰教对犹太人要宽容得多。在伊斯兰社会中,犹太人必须缴纳特别的人头税,交换条件是不用服兵役,其他权利则几乎与穆斯林平等。到了奥斯曼帝国时代,土耳其苏丹特别优待和起用犹太人,使得受迫害的欧洲犹太人掀起移居奥斯曼帝国的浪潮。

而在1967年的第三次中东战争中,当以军推进到耶路撒冷哭墙脚下时,欣喜若狂的士兵们将一面以色列国旗覆盖在了伊斯兰圣地圆顶清真寺内的圣石上。国防部长达扬在这面国旗前沉思片刻,随后下令将国旗撤掉。在此之后,以色列政府将圣殿山的管理权交给了穆斯林机构,并禁止犹太教徒去圣殿山举行宗教活动。要知道,自从罗马人毁灭了这块犹太人的圣地,圣地的历次异教政府几乎都伴随着在圣殿山修建自己的崇拜场所,或毁灭前任统治者的宗教圣地的行为。而以色列却对耶路撒冷老城实施了宗教自治政策,各教派自主管理自己的圣地和产业,政府不加干涉。

现在以色列国内一些犹太宗教政党的主张都是极右,主张不向阿拉伯人作任何让步。但出乎人们的想象,许多阿拉伯人在选举中投这些犹太宗教党的票。因为一旦这些犹太宗教党得势,他们将为宗教事业比如宗教学校争取到大量经费,伊斯兰教也会跟着受益。

而以我一个游客的眼光看来,阿拉伯人实在是以色列旅游业的救星。犹太教的安息日期间有几百项工作不能做――不能坐车,不能坐电梯,不能打电话、看电视、听广播,不能点火做饭,下雨外出不能打伞。。。犹太餐厅一律关闭,犹太人经营的巴士和出租车全体休息,旅行团不能出团。。。还好有阿拉伯人的存在,使得耶路撒冷不至于在安息日变成一座死城。我们住的是阿拉伯人开的旅店,在安息日吃阿拉伯餐,乘坐阿拉伯人出租车,住所周围还有许多阿拉伯人开的便利商店直到深夜还在营业。。。倘若把所有阿拉伯人都逐出耶路撒冷,不但是以色列旅游业的损失,这片圣地还将失去它特殊的魅力与光彩。

 
 

 

8

 

伯利恒是耶稣诞生的地方。虽然距离耶路撒冷仅半小时车程,却已属于巴勒斯坦人的治地。到达时正遇上伊斯兰教祈祷的时间,就在市中心的圣诞教堂附近,伴随着大喇叭里浑厚的男中音,上百位穆斯林齐齐跪在地上五体投地地祷告。这情景真让人感叹不已。

圣诞教堂位于耶稣出生的马槽所在地伯利恒之星洞遗址之上。为了看那星洞一眼,我们至少排了两个小时的长队。我们本身不是基督徒,对于那遗址的真实性也颇感怀疑,可是已经排到一半又很难放弃。只好叫苦连天地慢慢向前移动着。平时已经如此热闹,很难想象每年圣诞节前夕这里又是怎样惊人的景象。

好不容易出了圣诞教堂,趁着天色未晚,我们赶紧奔向附近的巴勒斯坦难民营。

难民营的入口大门上方是个巨大的钥匙标志。以色列于1948年建国后,埃及、外约旦、叙利亚、伊拉克和黎巴嫩等五国联军立即从三面向犹太人控制区发起了进攻。以色列是第一次中东战争的赢家,然而近100万巴勒斯坦人离开世代居住的家园,流落到约旦河西岸、加沙地带和附近的阿拉伯国家。他们匆忙离开的时候,往往来不及收拾东西,只带上了家里的钥匙,以为不久后就能重返家园。谁知这一走就是六十年。家也许就在半小时车程外的耶路撒冷,可是再也不能回去,只能攥着钥匙默默眺望家的方向。

对于难民产生的原因,阿拉伯方认为是犹太人驱赶造成的,以色列则认为是阿拉伯联军要求阿拉伯人撤退的结果。难民们颠沛流离,生活无着,成为战后中东一大难题,中东从此成为一座活火山,不触即发。

和想象中的不同,难民营并不是一副颓废脏乱的景象。除了隔离墙附近堆得如小山高的垃圾场,这里的道路和房屋都很整洁,白色小楼房的阳台上还有鲜花怒放。青少年和孩子们都在外面三五成群地玩耍,衣着干净,眼睛明亮。虽然好奇心旺盛,他们却很有礼貌,看起来绝对不像那种平时不上学,成天向以色列军车扔石块的愤怒青少年。他们用仅会的几句英语热情地向我们打招呼,而我只能用刚学的几句阿拉伯语现学现卖:“你好。你叫什么名字?”结果被问到的每个男孩都叫“穆罕默德”。。。阿拉伯人对这个名字还真是情有独钟。

尽管生活条件看起来并不差,高高的隔离墙却仍然是触目惊心的存在。听说它的高度已经远远超过了当年的柏林墙。墙上是五颜六色的涂鸦,抒发着巴勒斯坦人无法重归故土的愤懑情绪。隔离墙边每隔一段就有一个高高的塔楼,上面估计有以色列狙击手随时待命。我又想起了村上春树那个关于高墙和鸡蛋的比喻,用来描述这种对比实在是太贴切了。

以色列之行前我用心做了功课,连美国前总统卡特的那本《牢墙内的巴勒斯坦》都特地拜读了一遍。然而对于以巴冲突,我还是感觉矛盾,不知该如何评说。国际上把绿线以外称为被占领土,这就是说国际上认为这土地是阿拉伯人的。以色列在第三次中东战争后占领了数倍于自己领土面积的阿拉伯土地,又以军事上的绝对优势坚持以暴治暴,常发动先发制人的战争,因而能在四面楚歌中安然屹立半世纪而未致倾覆。如此强势的以色列如今在国际上受到千夫所指。然而面对国际舆论的强烈谴责,杰出的以色列历史学家埃班在联合国的演说指出,尽管以色列先动了手,但之前制造事端,企图把以色列赶尽杀绝的正是阿拉伯国家,他们不承认以色列生存的权利。“铁娘子”梅厄夫人也发表过这样的言论:“以色列有两个选择:遵守国际道义来争取国际同情,那是死的以色列;受国际唾骂谴责,是活的以色列。为了活下去,什么压迫不压迫,什么国际舆论,都不必去理会。”虽然字句锋利如刀,却也实在是血泪之言。

某程度上我能理解这种言论。在穆斯林眼中,现代以色列是欧洲种族灭绝的产物,原本是基督教的罪过,结果却是在巴勒斯坦人的土地上建立了犹太国家,因此这一地区整个20世纪的历史基本就是一部穆斯林抵制和反对犹太人移民和建国的历史。自打以色列建国开始,这一地区就先后发生了五次中东战争,其中至少有三次是阿拉伯国家主动挑衅。处于群敌包围之中的以色列,也只有以暴治暴才能生存下去。然而,使人闻风丧胆的军事成就引发的是新一轮的报复和反报复行动,冤冤相报何时了?

可是,如果说此行之前我对以色列还怀有某种程度的同情,在看到难民营和隔离墙之后,我心中的天平几乎是完全地偏向了巴勒斯坦一方。并不是说巴勒斯坦难民的物质生活条件有多差(虽然听说加沙地带的确是人间炼狱),而是精神上太屈辱,太压抑,太没有尊严了。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以色列人和外国游客一批批进入伯利恒参观游览,又一批批地乘坐巴士离开,而自己却不能越过那道高墙,只能在以色列士兵的枪口下,默默眺望耶路撒冷的圆顶清真寺,眺望家的方向。

我们因为没有跟团,出城时大费周折。沿着隔离墙在黑暗中绕了一大段路,才隐隐看见出城检查点的灯火。通过检查点时,又要像犯人一样拿着自己的证件,经过一个又一个手持冲锋枪的以色列士兵。等待的时候,排在后面的一位老人和我们攀谈起来。我们本以为他也是游客,没料想他苦涩地一笑:“我住在耶路撒冷,这次是来探望亲人的。”见我们一副疑惑不解的样子,他立即解释:“我有特别许可证。”我们三人当下默默无言,心中却震荡不已――一堵隔离墙,多少辛酸泪!

我为巴勒斯坦人感到心痛,不仅因为他们所遭受的苦难,还因为他们自治政府的无能低效和官僚作风。在境外巴勒斯坦难民营中诞生的巴勒斯坦解放组织根本没有领导以色列境内巴勒斯坦人的足够威信。巴解自治政府缺乏社会管理能力,历史上松散的组织和产油国给予的高额资助又使得一些巴解官员养成了肆意享受的习惯,住着五星级酒店谋划反以活动。阿拉法特曾发动全民大起义,可是他的妻子却常年在巴黎养尊处优。据巴勒斯坦政府自己公布的数据,巴政府每月汇给阿拉法特的妻子10万美元。甚至起义前,阿拉法特担心自己会随时在法塔赫内部被火并掉,于是从自己的瑞士银行秘密帐户转给伊拉克的萨达姆1000万美元,作为日后逃跑的铺垫。2004年,阿拉伯方面的报纸更揭发出一件令全世界感到震惊的事:尽管阿拉法特严厉谴责以色列修建隔离墙,但以色列用来建墙的水泥却是由阿拉法特的公司倒卖给以色列的。

几十年间,以色列已经在绿线之外的被占领土上建起了一百多个犹太人定居点。犹太人在巴勒斯坦的土地上建房,巴勒斯坦人当然强烈反对,愤恨之极。可现实却是被占领土上所有的房子都是由巴勒斯坦人建起来的,甚至隔离墙也是由巴勒斯坦人建造的。许多巴勒斯坦人为自己能在建筑工地上找到一份工作而庆幸。当面临民族意识与个人生存的选择时,他们被迫选择了生存。

 

这趟难民营之行,我们还特地去拜访了一个巴勒斯坦人开办的文化学校。说是学校,其实更像是个社区文化中心。因为里面有个女子健身房,很多巴勒斯坦主妇们也常常来到这里,一边锻炼,一边聊天社交。学校的负责人是Abusrour博士,他把我们当贵客一般请进他的办公室,搞得我们颇有点不安,生怕占用了他的时间。

Abusrour博士是个令人尊敬的理想主义者。他在这个难民营出生长大,后来去了巴黎留学。在巴黎待了七年后,他又回到了养育他的这片土地。“那么坚决地回来了,以为能以一己之力拯救巴勒斯坦”,他笑着叹一口气,摇摇头,似乎在感慨当初的年少轻狂。回国后他先是在一个大学教书,虽然生活无忧,可是毕竟觉得和理想相去甚远,于是毅然辞职,开始在一些慈善机构工作,不领工资。“没有钱,生活也很困难,做了一两年吧。。。”他平静地说。后来他来到了这个学校,因为有资金的支持,学校运转比较顺利,工作内容他自己也很喜欢,于是一直做到现在。

学校的宗旨是“beautiful resistence”(美丽的反抗)。我看到走廊上贴着印度圣雄甘地的照片,想到甘地的“非暴力不合作”,觉得和“美丽的反抗”还真有些异曲同工之妙。Abusrour博士给我们放映了一段影片,影片介绍了“美丽的反抗”的具体内容,比如教授孩子们摄影、摄像、戏剧表演、舞蹈、传统手工艺品制作、英文、电脑,建立图书馆,举办文化展览,上演话剧,为村民提供医药服务等等。目的是为此地的巴勒斯坦青少年提供文化艺术的培训,把他们从战争和暴力的沉重气氛中解脱出来,让他们得以享受诸如阅读、艺术、戏剧之类的和平活动。Abusrour博士说,他们想通过这些努力,让世界看到一个更加真实,更加鲜活的巴勒斯坦,而不只是受害者的形象和被屠杀的数字。巴勒斯坦的孩子,同样聪明活泼,有想象力,有创造力,他们是巴勒斯坦的未来。

我记得诗人北岛随国际作家议会代表团访问巴勒斯坦时曾经对阿拉法特说,希望不要把仇恨和冲突写进教科书里。而在Abusrour博士的学校里,我同样看到了巴勒斯坦有识之士在这件事上的努力,善莫大焉,功德无量。美好的文学和艺术可以超越国界,超越意识形态,超越仇恨,超越身份背景,在人们的心中点燃爱与良知的火种。难怪这里的孩子们完全没有想象中的阴郁和戾气,落落大方,一派天真自然。

 

9

 

特拉维夫完全令人惊叹。

看过耶路撒冷后,本以为这已是以色列城市的精髓,谁知特拉维夫又给我们以崭新的惊喜。

我的gay蜜在得知我要去特拉维夫时,羡慕得死去活来:“特拉维夫!听说那里是gay的天堂!”

我当时只是满心疑惑――犹太教。。。对同性恋宽容吗?

到了那里才发现,特拉维夫是一座自由宽容,充满活力的城市。虽然犹太人是绝大多数,可是大街上连带着犹太小帽的男人都没看见几个,宗教观念可谓十分淡泊。我们刚刚到达就感觉有点错乱――如果不是超市里找不到猪肉,我们差点以为自己已经回到了欧洲。旅店旁边的酒吧通宵狂欢热闹非凡,姑娘们尽量裸露身体的皮肤,情侣们肆无忌惮地当街拥吻。。。虽然耶路撒冷的新城区也非常时髦现代,可还是无法与特拉维夫相比。也许是因为远离了宗教那神圣却不乏沉重的氛围,这里有一种。。。自由的气息。

满街都是充满个性的商店和咖啡店,年轻人全身上下都是欧洲时下最潮的打扮,餐厅里的菜式大多是结合欧洲风味的改良版新式以色列菜,失败的非常失败,成功的则特别成功。集市里的蔬菜水果漂亮得不可思议,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那么美的石榴。早就听说以色列的农业种植和养殖技术是世界一流,水果蔬菜鲜花大量出口,素有“欧洲冬季厨房”之称。和邻近的阿拉伯国家相比,以色列是开满鲜花的沙漠。

《圣经》里曾经称以色列为“到处流淌着奶和蜜”的土地,然而马克吐温在19世纪来到这里时却失望地发现了一片满目疮痍的不毛之地,他把这里描述为“世界上最凄凉的地方”。 英国1948年撤离巴勒斯坦后,给以色列临时政府留下了一片混乱的经济。战后整个国家空白一片,生活非常艰苦。漫步于如今富裕发达的以色列城市,真的很难想象,就在60年前,全国还有三分之一的人住在帐篷里。然而凭借双手和智慧,犹太人又成功地把“世界上最凄凉的地方”重新变成了流淌着奶和蜜的乐土。短短几十年间,以色列从一个依靠农业和低技术含量工业品的国度一跃而成为高科技产业强国,如今以色列的生活水平已可与西方发达国家媲美。看着这一切,我总是感慨地想:哪里还需要什么“弥赛亚”呢?犹太人的勤劳和智慧便是这个民族的救星啊。

犹太人大概是最重视知识的民族。他们认为,与财物不同,只要人活着,知识就不可能被人抢夺走,所以教育是最重要的。《塔木德》里也说:“宁可变卖所有的东西,也要把女儿嫁给学者;为了要得学者的女儿,就是丧失虽有的一切也值得。”我们在以色列并没有和当地犹太人有过太多的接触,可是寥寥数语中已能感受到他们的见多识广和热爱游历。刚到特拉维夫的旅店时,前台的小姑娘说:“你们是中国人啊?这么巧,我昨天刚从中国旅行回来呢!”就连在街头的小咖啡店里,年轻的侍应生也说:“我下个月要去中国学习中医。。。”

特拉维夫最吸引人的当然还是阳光海滩。毫不夸张地说,这里的海水和沙滩绝对可以与希腊一较高下,远远胜过欧洲的意大利和马耳他。在以色列的最后一天,躺在沙滩椅上看着海水拍打沙滩,一波接一波,我忽然很庆幸以色列之行是在美丽宁静的海边结束,因为从来没有哪一趟旅行如此令人疲惫。这疲惫并非来自身体,而是心累。从机场的安全检查到半夜的枪声,从耶稣的受难之路到巴勒斯坦的难民营与隔离墙。。。以色列和犹太民族像是一团无法看透的迷雾:从两千年的流离失所到奇迹般地重回锡安山;从曾经打不还手忍辱负重的弱者到如今笑傲群雄的军事强国;从被别的民族迫害到迫害别的民族;从被国际舆论普遍同情到在国际上受千夫所指。。。

“我们曾在巴比伦河边坐下,一想到锡安就哭了”,沉默的锡安山看尽了以色列的前世与今生。只是犹太民族精神遗产中一些特别珍贵的东西,也许也永远地遗失在了这漫长的充满血与火的转世之路上。

也许上帝安排给犹太人的角色本来就是矛盾的。他们既是“上帝的选民”,又因罪被上帝所惩罚,使得圣殿被毁,整个民族流落四方。而以外人的眼光看来,如今的以色列国也有许多矛盾之处:明明是以共同信仰为力量团结起来战胜重重逆境而建立的国家却并不奉犹太教为国教,国内不信教的犹太人占了大多数;国家对外的形象一贯强硬,对付阿拉伯人绝不手软,然而国内政治却十分民主,新闻言论完全自由,很多政党和平民都主张“和平运动”,甘愿放弃部分土地,以土地换和平,允许巴勒斯坦人成立自己的国家。。。。

世界太大,问题太多。我不知道以巴问题将如何解决,因为事到如今,谁都无法后退。人类多么贪婪,难怪大卫王都说I shalt not want

爱因斯坦说过,犹太人在压迫中辉煌起来,在敌意中发达起来,根本原因就是犹太人利用了敌人的力量,使整个犹太民族紧紧地团结在一起。可是如今地位转换,巴勒斯坦人又能否利用敌人的力量重新创造奇迹呢?

很多问题的答案,也许早已在《旧约》里埋下了伏笔:

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务都有定时:

生有时,死有时;

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

杀戮有时,医治有时;

拆毁有时,建造有时;

哭有时,笑有时;

哀恸有时,跳舞有时;

抛掷石头有时,堆聚石头有时;

怀抱有时,不怀抱有时;

寻找有时,失落有时;

保守有时,舍弃有时;

撕裂有时,缝补有时;

静默有时,言语有时;

喜爱有时,恨恶有时;

争战有时,和好有时。

 

(终于写完了!真是又臭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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