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日记:6月5日――6月11日

想了又想,还是直接把这两周内每天的日记发上来吧。虽然只是流水帐式的记述每日生活,既无感情的渲染,也毫无文笔可言,可是我实在没有精力再重新把两周的生活浓缩为一篇博客。。。大家凑合着看吧。超长!慎入!

学校的名字是Escuela de la Montaña,网址是:http://www.escuelamontana.org/。Fund raising website:http://www.hermandad.com/mschool.html

6月5日 星期日

说实话我不知道去山上的学校学西班牙语是不是个好主意。我们住在学校里,可是每日三餐都在当地农民家里解决。听说那一带的农民很穷,主要的食物是豆子和玉米饼,很少能够吃到肉。我既不喜欢吃豆子,又是个肉食动物,因此深深为我将面临的命运担忧。出发前我和铭基在Xela城里饱餐一顿有肉的午饭,还去超市采购了巧克力和饼干准备带上山去以备不时之需。

背着两个大包上巴士绝对是痛苦的经验。座椅之间非常狭窄,勉强塞下了我们两个和我们的行李,虽然我的胸口被大包挤得喘不过气来,铭基更是半个身子连背包都被挤出了座椅外。无数推销的小贩居然还不断地走上车来,在人和货物的缝隙中穿行,用漫长的演讲滔滔不绝地推销你所能想象的各种东西:果仁、炸香蕉片、口香糖、圆珠笔、笔记本。。。他们的口才、体力以及心理素质都极其强大,我们看得叹为观止。

过道的两旁各有一个两人座位,所以我本以为巴士的每一排是坐四个乘客,谁知这巴士沿途不断载客,每一排由四个人增加到八个人!可是没有人抱怨,大家都很自觉地把身体缩成最小状态,以便让更多的人挤上车来。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两个大背包看起来实在很碍眼。最后车掌终于看不下去了,不由分说就把铭基的背包强行拎走,转移到车顶上。一位瘦弱的大叔立刻坐在了背包空出来的小小空档上,口里不停地说着“不好意思”和“谢谢”。大叔对我们怀有善意的兴趣,很想和我们聊天,无奈他的口音实在浓重,加上我们的西班牙语也很破烂,双方有点鸡同鸭讲。最后大叔居然靠在铭基的肩膀上甜蜜地睡着了。

就这样挤了大概两个小时之后,巴士把我们扔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就轰隆隆地开走了。我们沿着唯一可见的一条鹅卵石道走了好一会儿,终于看到了学校的大门。负责人Mike出来迎接我们,他和女朋友Julia都是英国人,一起在这个学校工作。这个学校完全是非盈利机构,学生所缴的学费全都用来改善当地居民的生活。这也是我们当初选择来这个学校的原因。学校还常常举办面向居民的各种文化活动,并提供奖学金让当地孩子有机会继续升学。

学校的三条狗也争先恐后地冲出来迎接我们。其中一条名叫Compa的公狗相对矜持一些,那两条母狗Buster和Cabi简直“厚颜无耻”。大家还不那么熟,她们已经不断用前掌拍打你,然后整个翻倒在地上,四脚朝天,露出肚皮,表示要求抚摸。

学校看起来更像是民居,有几个房间(一共可以住十四个学生),一个厨房,三个厕所和一个小小图书室。外面有一个很大的花园,还有几个用茅草搭成的凉亭,里面有桌椅以供学习之用。连我们在内暂时有五个学生,听说其它六个学生明天才到。大家互相之间开始用西班牙语交流,她们的西班牙语听起来都很流利,也不知为什么还要跑来学习。。。我的心情忽然变得很糟――我大概是所有人中水平最烂的一个,连铭基的西班牙语都比我说得好。。。

5点半,Julia带我们去各自的接待家庭吃晚饭(学校付钱给这些家庭,让他们为学生们提供晚饭)。我到此时才意识到我和铭基原来不在同一家吃饭。接待我的女主人叫Elvia,是这家的长媳。房子里灯光昏暗,看不太清楚里面的家具摆设。我吃饭的房间是最外间,有一张桌子和好几张床,还有一个小小的电视机。房间里有长长的晾衣绳,上面晾满了衣服。很多人挤在床上看电视,女人和孩子特别多。我不好意思盯着他们看,又紧张得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来,只能结结巴巴地说:“我只会说一点点西班牙语,实在对不起。。。”

Elvia拿出一个厚厚的本子让我签名,上面已经有无数她们家接待过的学生名字和联系方式。她说她已经接待了八年了。八年!她说没有见过中国学生,日本人倒是接待过。不过看见我这个中国人也并不令她惊讶,反正我们都是来自对他们来说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他们还在为一日三餐发愁,我们这些年轻人却已经跑到那么远的地方旅行。我们的世界对他们来说实在太陌生了,陌生到他们连想象的热情都丧失殆尽。

今天最令我吃惊的事情来临了!我的晚餐居然是鸡腿汤饭!鸡腿!我的心头放下一块大石――原来是有肉吃的!铭基回来后我们热切地交流信息,原来他们家也有肉吃!我们俩开心死了,几乎要额掌相庆。

从Elvia家走回学校的羊肠土路上,有很多当地的孩子和年轻人在聊天和玩耍。所有人都很热情地和我们打招呼。我知道本地居民的生活都因这个学校的存在有了或多或少的改善,这大概也是他们对我们这些学生特别友善的原因之一吧。一群年轻男生蹲在地上剥着卷心菜,他们大声邀请我和他们一起吃饭。因为刚刚吃过饭,我只好拒绝了,虽然很想知道他们到底要用卷心菜做什么吃的。。。

晚上学生们坐在厨房里互相作自我介绍。Alana和Cyrena都是加州伯克利的学生,趁假期专门来这里学西班牙语。Christina是美籍菲律宾裔,她说她以前是天主教的修女(!但是好像现在“还俗”了),因为要搬去迈阿密居住,而那里通行西班牙语,所以特地来此学习以做好准备。

Mike和Julia也向我们介绍了学校和住宿的情况,说刷牙要用纯净水,因为自来水不干净。他们还说最好不要送礼物给我们的接待家庭,因为这样会使各家开始攀比而产生不平衡,而且会间接鼓励他们将学生看成一种“收入来源”。Julia说如果我们有礼物想送给当地居民的话,可以放在学校,由学校在圣诞节或其它节日发送到各家。我觉得他们考虑实在周到,这种做法也非常健康合理。种种迹象都表明这个学校经营有方。我们的确带来了一些糖果打算送给这里的孩子,不过看来他们要过一阵子才能收到了。

洗澡居然有热水!虽然水量很小,我已经很满足了。

6月6日 星期一

昨天的鸡腿汤饭完全是个幻象。今天一整天都没有肉吃。早饭是炒鸡蛋加玉米饼,午饭是通心粉汤(是的,只有通心粉,没有其它任何蔬菜或肉)加玉米饼,晚饭是煮胡萝卜丝加玉米饼。我本来也不是那么能吃玉米饼,可是光吃那些“菜”真的吃不饱,所以晚饭我一连吃了三个玉米饼!可是即使这样,还是常常觉得不满足,不知到底是饿还是馋嘴。我和铭基都很庆幸我们在Xela补充了食品,我们今天已经吃了很多巧克力和饼干,虽然感觉很罪恶,可是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我想如果这样吃下去,课程结束时我们大概反而会长胖吧。。。

这个星期我都是上午上课。今天早晨我见到我的老师Lupita,她是个可爱的有点婴儿肥的年轻女生。Lupita家住Xela,每周一到周四住在学校里,周五到周日回Xela住。我因为自己西班牙语不好而感到万分抱歉,教我这样初级水平的学生一定很无聊吧。不过Lupita教得不错,一个上午下来,我对自己也多了些自信。学语言真的没有诀窍,唯有多说多背才能进步吧。Lupita不会说英文,这对我学习西班牙语可能反而是好事情。

其他的六个学生都来了。所以现在除了我和铭基,剩下的全都是美国人!这一路我们见到太多太多的美国人,真的多到有点想吐。。。我们大概是所有人中最老的,其他人大多是学生。哦,Katy不是学生,她是木匠兼园丁,但是打算转行当作家。她看起来的确也一脸知性。她的男朋友Tristen今天也来到学校看望她。Tristen在写关于危地马拉农民运动的毕业论文,为了收集资料,已经在这一带待了很久。

这里所有的人学习都很用功,很多人是特地花两三个月的时间在这里一心一意地学习西班牙语,不学到滚瓜烂熟誓不罢休。我真的从来没见过那么用功的美国人,或许因为他们很多人都在名校念书的缘故吧?搞得我压力很大,连上厕所都带着笔记本狂背单词。

今天白天我终于把Elvia家看了个清楚。一共只有两间房,房外有一个小小的厨房和露天的厕所。可是一共住了12个人!家具实在非常简陋,除了那台小小的电视机,几乎可以说是“家徒四壁”。家里可见的成年男人只有四十来岁的Jose一个人而已。他每天要和村里的其他男人一起去找当日的零工(搬运工之类的),如果当天没有工作,反而要贴上交通费。今天他很幸运,有工作可以做。可是我无法想象这样的生活,他们没有土地,没有庄稼可以种,全家都依赖着Jose这点不稳定的收入(哦,还有学校给他们用以接待学生的补贴)。这一带全都是咖啡园,可是咖啡采摘季节只有三个月,而且也都只要临时工而已。我想起了《摩托日记》里切·格瓦拉和格兰纳多在丘吉卡玛塔遇见当地原住民时的情形,当时那些原住民也同样需要每天去一个地方等待被挑选去做工,令看到这一切的年轻的格瓦拉感伤而愤怒。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的我看见的也几乎是同样的情形。

家里的小孩子中,Blanca和Edo已经开始非常粘我。特别是四岁的Blanca,简直恨不得随时都跳到我的背上。三岁的Edo则成天拉着我陪他一起玩弹珠。Edo每天背着书包去上学,可是Blanca不用,不知道是不是重男轻女,我也不好意思问Elvia。这里家家户户都有那么多的孩子,有时挤满了整条小路。今天我告诉Elvia我是独生子女,她非常惊讶。我向她讲述中国的独生子女政策,本以为她会皱眉头,没想到她大力称赞叫好。她说她也不想养那么多孩子,那么多张嘴要吃饭,压力太大了。看看他们家的情况,我也完全理解Elvia的心情。

晚上学校安排了一个当地的助产士(接生婆)来做演讲。其实不算演讲,主要还是我们问她问题。这里的女人生孩子大多还是不去医院,而是找助产士来接生。看得出来她非常为自己的职业而自豪,也认为自己的确有这方面的天赋。她回答了我们很多千奇百怪的问题,然而市侩的我最关心的还是她的收入。每接生一次收费200格查尔(包括整个怀孕到生产的检查和接生),近三十年来她一共接生过500-600个婴儿,那么这么多年她一共收入10-12万格查尔(1格查尔约等于1港币)。其实根本不算多,但在当地大概已经是颇为可观的了。

这几天我和铭基之前被晒伤的地方开始脱皮,痒得让人抓狂,情形也非常恐怖。铭基的背上已经呈现一块中国地图,而我的背上还是一个个“小岛”。。。我们每次洗完澡,都以闪电般的速度包着毛巾从公共浴室冲回房间,生怕背上的惨状吓坏其他同学们。

6月7日 星期二

今天还是没有肉吃。早饭是土豆糊糊加玉米饼,午饭是两个煎蛋加玉米饼,晚饭是炸土豆加玉米饼。我吃了一肚子淀粉,感觉真是十分奇妙。可是即使这样也还是不太饱,我们带来的巧克力和饼干已经被我吃掉了大半,不知剩下的日子怎么捱过去。我也没有心思去考虑会否发胖的问题。

可是铭基那家居然有肉吃!他中午吃了有一点点肉碎的意大利面,晚上是鸡腿蔬菜米饭。我感觉很不公平。不过铭基那家好像比我家富裕,他们家孩子比较少,男人都在Xela的工厂做工,家里有两台小电视,而且还开了一间小店铺。他们家的小孩有不少玩具,每天拉着铭基陪他玩汽车模型。相比之下我家真是可怜死了。Jose今天一早出门,可是中午前就回来了,看来是没有找到工作。Elvia告诉我她每天凌晨三点起床,为Jose准备早饭。晚上九点左右睡觉。而且她一天只吃两顿饭(不吃晚饭)。我觉得女人真是太辛苦了。Elvia只有四十来岁,可是看起来要老得多。

今天和我家11岁的小姑娘Andi聊了一会儿。Andi一看就是那种特别早熟的孩子,聪明稳重,总是主动帮忙做家务和照顾弟妹。她的眼神忧郁敏感,常常令我不敢直视。她非常认真地看我的笔记本,严肃地问我各种问题。她很喜欢上学,虽然每天只上四个小时。她还喜欢看书,虽然这里并没有什么书可以看。我相信她肯定是那种成绩特别好的学生。Andi指着我的手机和外套问“多少钱”,我把实际的价钱压低好几倍再告诉她,她眼神中流露出来的不可置信还是令我的心狠狠颤了一下。

上课的时候地震了。一开始我以为是我因为玉米饼吃多了导致头晕,但是Lupita立刻停止了讲课,拉着我逃出了茅草亭。这里真是什么事都有啊!好在只是小小震了十秒钟。今天上午有一个讲座,所以上课时间缩短为两个小时,可是Lupita扔给我一大堆生词,背得我头痛欲裂。今天我还感冒了,我怀疑是被学校里的狗传染的,这些粘人的家伙成天大打喷嚏。

上午讲座的主角Pedro是一个曾经在内战中有过特殊经历的前难民。他说自己只读到小学三年级,70年代中后期农村兴起合作社时他受到思想启蒙,开始对历史和政治产生了巨大的兴趣,学习之后也渐渐开始向其他人宣讲历史和人权,但是并没有直接参与农民运动或游击队。可是后来被人出卖,终于在1982年4月被军队抓进监狱,严刑逼供,让他说出同僚的名字和下落。Pedro用了很长时间讲述他受到的各种残酷的刑罚和折磨,简直令人发指,很难想象他最后居然能挣扎着活下来。可是他真的很勇敢,始终没有供出任何人的名字。支撑他的并非什么革命信念,而是朴素的道德观――不希望别人也遭受到自己所受的痛苦。此外,因为已经被折磨得太厉害,他当时一心只求速死,故意不招供以激怒对方。因此当军人拿来汽油威胁他说“说出你同伴的名字,不然就烧死你”的时候,他回答说:“烧死我吧。我反正也不想活了。”奄奄一息地出狱之后,大难不死的他逃去了墨西哥。可是在那边生活也很艰难,因为是难民身份,不能在那里工作。1996年签署和平条约之后,Pedro和其他难民一起于1998年回到危地马拉。我问他现在生活如何,他说还可以,回来以后学了草药课程,家也重建了,身心都恢复健康了,只是身上还有当年受刑留下的伤痕。现在他并不直接参与政治活动,而是负责社区的管理工作。他说很高兴看到左翼政党如今都团结起来了,不再是各自为政。虽然不一定能赢得竞选,但是已经可使这个国家产生很多有益的改变。

晚上去Elvia家吃饭,一进门就惊呆了。全家人围坐在电视机前看一部香港电影,西班牙语配音,对口型对得出神入化。屏幕上赫然是比现在年轻很多的李连杰、郑少秋、李嘉欣等明星。孩子们看得聚精会神,嘴张得老大。18岁的长孙Fernando指着李连杰:“Jet Li!”电视真是个好东西,身在这么贫穷的地方,屏幕上的一切离他们都那么遥远,可是因为有了电视,他们不出门也能知天下事。Fernando穿牛仔裤时也学西方年轻人,故意露出里面的内裤边,当然上面的英文字母并不是“Calvin Klein”。。。

晚饭回来后在图书室与同学Lisa聊天。Lisa也是加州伯克利的大二学生,与Alana和Cyrena是同学。Lisa是个天真烂漫的姑娘,她在村里找到一个妇女愿意给她缝补破掉的牛仔裤,只收两个格查尔。她觉得太少了,就给了五个格查尔。她还说她很想给当地人普及避孕知识,因为这里的孩子实在是太多了,是导致贫困的重要原因。我说这件事对我来说是个巨大的谜团――这里每一家都是大家庭,房间又都那么少,总是几个人一同挤在一张床上。在如此缺乏隐私的情况下,孩子们到底是怎么跑出来的呢?听完我的疑问,大家共同陷入了沉思。。。

说实话,这里的生活实在有些无聊。这里附近都是树木泥土,没有任何娱乐场所。别提上网了,我们俩的手机连信号都没有。我想我妈妈大概会喜欢和自然如此“亲近”的地方,可是我真的是个庸俗的城市人,每天早晚都被附近那些激烈的狗吠和鸟叫吵到抓狂。更别提无数的蚊子和昆虫了。上课的时候Lupita总是忽然停止讲课,指着我的脖子说:“蚊子!”可是等到我去疯狂拍打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我们房间的墙壁上和床上常常有这些混帐东西的踪影。所有女生的小腿上也都有无数蚊虫叮咬的痕迹。这里附近有很多活火山,每天不停地乱喷,我的头发上总是有一片片的火山灰,看起来好像头皮屑。

6月8日 星期三

这里的天气每天都一模一样,上午阳光普照,中午开始下雨,一直下到傍晚。洗了的衣服几天都晾不干。今天的雨特别大,学校里的狗狗都被雷声吓得够呛。特别是Compa,它已经14岁了,几乎和这个学校一样大,可是还是害怕打雷下雨,一个劲儿地往我们怀里钻,像个小小婴儿。铭基抱着它的脑袋安慰它,结果其它的狗又吃醋了,也摇头摆尾地跑过来要求同等待遇。真的,我从来没见过那么会发嗲的狗。

今天还是没有肉吃。我已经不抱希望了,打算明天搭车去离得最近的小镇好好吃一顿。早饭我吃了一种奇怪的东西,像是炒碎的鸡蛋,但是又肯定不是鸡蛋。午饭是放了一点点菜叶碎屑的面团,蘸着豆子酱吃,晚饭是土豆加米饭。当然,每一顿都少不了超级无敌玉米饼。铭基他们家果然阔绰,他中午吃了香肠意大利面,我很羡慕。

今天我和老师提起昨天大家讨论的避孕问题。Lupita说这里的人从来都不用安全套。而且在危地马拉,堕胎是违法的。她认为Lisa说的避孕讲座在这里肯定完全没有市场,因为这里的人对宗教非常虔诚,认为孩子是上帝赐予的礼物,尤其是很多男人们都认为孩子越多越好。

Lupita问我信不信这世上有鬼。我说理论上是不信的,可是实际上还是会害怕。她说她小时候亲眼见过鬼,可是那时不害怕,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反而害怕起来。她告诉我她小时候起来上厕所,看见穿白衣服的女人抱着孩子站在厕所里。。。她还给我讲了一个很长的危地马拉著名的鬼故事,搞得我毛骨悚然。

我能感觉我今天的西班牙语有了比较大的进步,因此能够和Lupita做深入一些的交流。聊到最喜欢的书,我们俩几乎握着手尖叫――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然后又聊到拉美文学,特别是危地马拉作家Miguel Angel Asturias的《玉米人》和《总统先生》。。。Lupita周一到周五在这个学校教外国学生西班牙文,周日在Xela的一间高中教社会学。我问她“一周工作六天不会很辛苦吗?”,她说她在大学学的就是教育,她很喜欢教书,很享受与学生互动的过程。

整个下午都在学习,晚上学校有个活动叫“Noche Cultural”(“晚间文化”)。其实就是附近的孩子们都跑来学校玩。他们非常轻车熟路地自己在厨房煮兑了很多水的热巧克力,然后用带来的杯子轮流发给所有人。其实我们和他们之间也没有太多互动,反而是他们自己之间玩得不亦乐乎。基本上,喝完热巧克力之后,他们就一轰而散,不知道跑去哪里。

今天吃饭的时候和家里另一个媳妇聊了一会儿。Blanca是她的女儿,出生的时候个头太大,接生婆都处理不来,最后只好去医院。我称赞Blanca漂亮,她骄傲地说:“是啊!她是在医院生的嘛!”

床上摆着一些教会刚刚分给家里孩子们的旧衣服,大概是某个发达国家的孩子们穿旧不要的。Blanca,Edo和Andi都忙着把衣服往自己身上套,脸上是欣喜若狂的神情。我看了很有点心酸,我们家的孩子们大概从来没有穿过新衣服。在伦敦时我三不五时就把不要的旧衣服捐给慈善机构,不知在地球的某一个角落,是否也有个女孩子在试穿我的旧衣服?

今天铭基带了相机来给村里的孩子们拍照。这里的孩子们对照相这件事简直痴迷到疯狂,他们不需要看照片,只是纯粹地享受被拍的过程。连我家的奶奶也喜欢拍照,特地摆出姿势让铭基拍。她是家里最权威的长辈,因为爷爷已经去世了。可是她其实也只有50多岁而已,比我妈妈还年轻。这里人的外貌和实际年龄大多不成比例,他们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生活之苦。

6月9日 星期四

我家大概是整个村庄最穷的一家。今天我意识到整条街只有我家的窗户没有玻璃,只用几块布胡乱遮挡一下了事。今天早饭是昨天中午吃剩的面团,我居然一口气吃了四个!最近我终于意识到为什么总是感觉吃不饱的原因了:虽然淀粉摄入量很大,可是我家的饭菜几乎完全没有油水。肚子里没有油,难怪总是很快就饿了。

吃完早饭出来,没想到铭基居然端着一个一次性的纸盘子在外面等我。盘子里赫然是一个上面撒着一点点肉末和蔬菜的小小炸玉米饼!原来这是他的早餐,知道我好几天没有肉吃,他居然厚着脸皮帮我“打包”了一个!我感动死了,有种“嫁对了人”的感觉。。。

不过我们今天本来就打算上完课后去附近的小镇Columba好好吃一顿大餐。Columba离我们这个村大概有二十分钟车程,需要在路口搭乘“picop”(英文应该是“pick-up”)。所谓“picop”,就是拦下一辆有敞篷后车厢的过路车,人和货物都挤在后车厢。听起来有点寒碜,但是乘坐起来感觉真不赖,眼前风光无限,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很有点流浪的情怀。只是头发上立刻粘上了很多火山灰。道路两旁有无数村庄和房屋,很多看起来比我们村的条件还要恶劣,连水和电都没有。可是听说这里已经高于危地马拉农村的平均水平了。我总忍不住把这里的情况和中国农村比较,我觉得中国最穷的农村大概比这里还要穷,可是平均的水平恐怕还是比危地马拉好得多。

在乡村呆了几天,来到Columba简直有“乡下人进城”的感觉。其实Columba真的小得可怜,5分钟就可以转完整个镇,但是看着那些小摊和商店,我还是忍不住两眼放光,感觉似乎重返文明。这里已经是山下,气温陡然升高,已经习惯了山上凉爽气候的我们浑身冒汗。镇上所有的人都死死盯着我们看。这里一共大概只有三间餐馆,而且阴差阳错,我们进的那间居然是中餐馆,桌上放着招财猫,墙上挂着小小的春联。我们很惊讶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居然也有中餐馆,一问服务员,原来并不是中国人开的。可是端上来的菜味道居然相当可以。我吃了蔬菜牛肉米饭,铭基吃了混合炒面。厨师有点不好意思地出来和我们打招呼,眼睛里有好奇,我猜我们大概是第一个来这间“伪”中餐馆吃饭的中国人吧。我们闲聊了几句,他说他之前在首都危地马拉市的一间中餐馆学过厨。难怪。。。

连吃了两个冰淇淋,又采购了很多零食水果之后,我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文明”,重返那与世隔绝雨水不断的“田园风光”。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我更庆幸我们之前在Columba饱餐了一顿。晚饭只有一小盘发黑的水煮菜叶,大概是从屋后地里现采现煮的。菜叶没有煮烂,而且基本上没有味道,好像连盐都没放。我好像牛一样慢慢地咀嚼着那些菜叶,感觉真是有点凄凉。家人还不断地问我:“好吃吗?你喜欢吗?”

今天我们家的Fernando问我会不会“功夫”。这大概是他对中国的唯一印象。Fernando还问我香港是不是中国的首都,还有泰国是不是中国的一部分。。。他只知道成龙和李连杰(我觉得他们两个,尤其是成龙,简直变成了中国的“门面”,这世上已经很少有人不知道Jacky Chan了)。一开始我觉得不可思议,可是想想也并不奇怪。又有多少中国人知道危地马拉这个国家呢?知道危地马拉在中美洲,知道危地马拉痛苦的内战,知道危地马拉最近这些年的“咖啡危机”,知道危地马拉作家Miguel Angel Asturias早在60年代就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比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还要早?

我很后悔告诉Fernando我今天在Columba吃了冰淇凌。因为他详细地问我到底吃了哪一种冰淇凌,什么形状大小,什么口味。当我告诉他之后,他马上说:“我知道了!是五个格查尔的那种。”他的眼神里有羡慕和向往,我看了觉得很心酸。我怎么那么蠢!哪壶不开提哪壶。

晚上学校有个“厨房课程”,教我们做一种危地马拉的特色菜empanano。其实就是用玉米饼包剁碎的各种菜馅肉末,包成跟中国饺子差不多的形状,然后放进锅里用油炸。大家一起动手,气氛很是热闹。铭基把这“危地马拉饺子”包得无比精致,还在边缘捏出漂亮的花纹,令所有人震惊不已。Alana完全被铭基的饺子迷住了,她立刻拜铭基为师,很快也包得像模像样。大家一起包了无数的“危地马拉饺子”,最后每个人都吃到撑死了。我总算摆脱了晚饭时的菜叶阴霾。

吃饺子的时候和Katy聊天,很意外地得知她在19岁就结了婚,不过两年后离婚了。后来认识了现在的男友Tristen,两个人在一起已经六年了。然而还有更意外的消息,就是Tristen今天在Xela的医院做了绝育手术。看来他们是不打算要孩子了。至于为什么要在危地马拉做绝育手术,Katy解释说是因为偶然听说这里有很好的医生可以做这种手术,而且价钱只是美国的五分之一。。。大家都有点被惊到,Cyrena更是不停地问:“小孩子多可爱啊!你们为什么不喜欢小孩子呢?”Katy说:“我喜欢小孩子啊。可是这个世界上已经有太多小孩子了呀。。。”无论如何,我想既然做出了这么大的决定,那他们应该是真的已经考虑得很清楚了。

6月10日 星期五

早饭的时候和Elvia聊天,她告诉我他们家有三个病人,现在还在住院。而她的先生Jose是家里唯一工作的人,而且只是最基本的搬运工之类的当日零工。水电、医药、孩子的学费。。。样样都需要钱,所以家里的生活真是非常困难。以前每年还有几个月可以去附近的咖啡园帮工,现在因为危地马拉的咖啡危机,连这样的工作也没有了。这个村大多数家庭好几年前就通上水电了,可是他们家只在两年前才通电。她对我说很抱歉不能给我吃像样的食物,因为家里实在太穷了。我听了觉得非常难过。

Elvia家的收入有一部分来自我们这个学校,算作招待学生在他们家吃饭的报酬。可是附近两个村庄的几十家人是轮流招待学生的,不一定每家每周都能轮上。因此Elvia特别在意学校里学生的数目,希望越多越好。我告诉她下周有十二个学生,她听了有点欣慰。我决定周末去Xela住一个晚上,一来我们自己可以改善一下生活,二来也可以给Elvia省几顿饭钱。

今天上午没怎么上课,而是几个学生和老师们一起去了附近的咖啡园。学校里的两只狗Compa和Buster也陪我们一起去。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咖啡树,就更别提咖啡园了。咖啡园在山上,树木葱茏,空气清新,真是非常美丽,可是现在几乎已经是半废弃的状态了。老师带我们转了一圈,介绍了处理咖啡豆的机器设备和过程。我们还看到一间以前主人的大房子,已经有一百年的历史了,据当地人说常常闹鬼。后来吃午饭时我问Elvia,她说他们家以前就住在咖啡园,她也亲眼见到过鬼。不知怎么搞的,这里的人个个都说自己见过鬼。

下午和Julia聊天。我问她多久回一次英国,她说来这里三年半,只回过一次国。因为机票太贵了,她和Mike无法承受。西方国家很多在NGO工作的人都像Julia一样,不虚浮,不装逼,不在乎名利,耐得住寂寞吃得了苦,一切只为了自己内心那点小小的理想主义。我真心地敬佩她和Mike,因为我自己可能做不到。来到这里的第二个晚上我就感觉生活无聊。在学校附近散步的时候,望着满天星斗,我扪心自问:“你可以像Julia一样,过这样有意义可是清苦无聊的日子吗?”我可能真的做不到。可是我和铭基都觉得这个学校的模式是极有借鉴价值的。中国的贫困乡村或许也可以考虑这样的模式,和附近的城市互相合作,一起建立可供外国人学习中文的语言学校。学生们可以选择在城市或是乡村的学校学习,在当地居民的家里吃饭。学校的收益用以改善当地人民的生活水平。

Julia说除了华裔美国人(ABC)之外,以前从来没有中国人来过这个学校。我想也许我可以把日记贴到博客上,这样或许可以为这个学校做一点宣传。尤其是那些在美国读书或工作的中国人,来危地马拉比较方便。如果想学西班牙语的话,这个学校真的是很好的选择。更重要的是,多一个学生就多一份收入,当地的居民就多几顿饭吃。

Katy的男朋友Tristen今天又来学校看望Katy。他昨天刚做完绝育手术,我开玩笑地称呼他为“全新的男人”。他说手术一个小时内就完成,马上就可以走动,不需要在医院留宿。他感觉也挺好,并没有什么不适,虽然明天不能和大家一起踢足球。Tristen说他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他妈妈,因为他妈妈知道以后肯定会非常难过。他问我们在中国一般人如何避孕,我说反正男人做绝育手术的还是少数。

Tristen是那种对政治、公共事业、弱势群体和第三世界有狂热兴趣的人,我们聊了一会儿关于中国政治的话题,很有意思。很多事情连我这个中国人都闻所未闻,然而他却偏偏找得到途径可以获得信息。Tristen的整个精神生活都集中在政治和公共事业上,不理解的人大概会觉得他有些“傻”或是偏执。可是我觉得像他这么“傻”的人在一个健康的社会里绝对是必不可少的。

感谢老天,今天Jose有零工可以做,家里又有几顿饭可以吃了。不过我不明白为什么18岁的Fernando既不上学也不出去找工作。Jose也上年纪了,我看他一个人支撑一个家,真的很辛苦。家里的女人们每顿饭后都会对Jose说“谢谢”,他是名副其实的“bread winner”。这整件事令我觉得非常悲哀。中国农村也贫困,可是人们如果愿意离乡进城,也大多可以找到基本的工作,尽管收入微薄。可是危地马拉这个国家的经济究竟差到了什么地步,才会使得这么多人都没有工作可以做?

我们这些学生每周要换去不同的当地家庭吃饭,所以下周我就不在Elvia家吃饭了。晚饭时Elvia告诉我本来下周轮不到他们家再招待学生的,但是因为家里情况实在太糟糕了,学校特别照顾他们家,所以下周他们还会继续招待一个学生。这真的是好消息。

6月11日 星期六

今天是足球比赛的大日子。比赛在我们山上的学校和Xela城里的学校之间进行,老师学生一起上阵,还拉了几个“外援”。Mike一早就挥舞着拳头说:“我们必须得赢!”一早起来学校里就异常热闹,老师们都拖家带口地来看比赛。有个叫Tito的老师带着他小小的儿子Diego,两个人都长头发,穿着球衣,长得也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特别可爱。听说Tito以前是职业球员,后来因为受伤才不得不中止职业生涯,实在可惜。他一眼看上去像年轻时的马拉多纳,据说球踢得也极好,难怪穿的是10号球衣。

球场在一个咖啡园内。我们十来个人搭乘picop去,把小小后车厢挤得满满的。而Xela城里的学校有25个人,直接开了一辆黄色的校车,比我们富贵多了。校车司机下车后直接拿了一把猎枪站在球场一角,大概是为了保护我们的安全吧。可是看着十分渗人。城里学校虽然比我们有钱,可是他们的球队阵容一看就很不专业,比我们山上学校差多了。最后我们果然以六比四胜出。至于他们进的那四个球,实在是因为我们的守门员个子太矮了。。。Tito一个人进了三个球,他那些过人什么的技术一看就是专业的,太牛B了。更惊人的是我们队里的两员女将Sarah和Meredith踢得比男人还要好,而且跑足90分钟,体力超群。特别是Sarah,别看她高高瘦瘦,踢起球来男人都撞不过她。我很疑惑,足球在美国好像并不流行嘛?可是Sarah说她从小就一直踢足球,是校队的。不过我后来想起来,美国女足的确是很厉害的。

踢完球后两队人都到我们学校来吃午饭。结果又是吃豆子。我昨天晚饭和今天早饭吃的都是豆子,吃到我真的恶心了。城里学校的学生也全部都是美国人,他们很小心地坐在我们的厨房和前院里,眼神里有点恐惧,大概是被我们这里的各种虫子和简陋的生活条件惊到了。

下午我和铭基简单地收拾了两个小包就下山进城了。进城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想把我们这周拍的一些照片洗出来,送给Elvia一家以及学校里的老师们。我敢保证Tito一定会爱死那张照片,拍摄的是他进球后欣喜若狂地拥抱向他奔来的小小的Diego。

=====================这周照片的分割线==================

去学校前在Xela城中

自己在旅店里做饭

学校在Xela城里的分部

进山了

刚洗完澡的Cabi

老狗Compa

这是我们家的小姑娘Blanca

Elvia和Blanca

和我们家比起来,铭基他们家富裕多了

Shameless Cabi

厨房课程

老师带我们去咖啡园

鼎鼎有名的Xelaju

Michelle和Christina的毕业典礼

去村口拦picop

小镇Columba

这种就是picop

足球比赛的照片太多了,只选三张吧。其它的看flickr相册(http://www.flickr.com/photos/michaelmo/sets/72157626994818934/)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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