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寮国到底有什么?(万荣篇)

万象毕竟还是太安静了。直到抵达万荣,我才真正有了那种重新与世界连结的感受。老实说,我觉得自己还没有准备好,尽管身体里的无数分子都与这座小城产生了共振。那是一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感受,又仿佛有几个互不相容的世界在大脑里碰撞不休。

万荣是一个常被中国人称为“小桂林”的旅游胜地,有着壮观的喀斯特地貌和清澈的南松河,被誉为户外运动的天堂。南松河畔的风景如梦似幻——连绵起伏的岩壁从平原上拔地而起,被炊烟和薄雾所笼罩,像书写在天空中的巨大而潦草的字迹。城内却是完全“功能性”的简单粗暴——满载背包客的皮卡车驶过尘土飞扬的街道,两旁乱糟糟地挤满了旅店、餐馆、旅行社、按摩店……一切纯为旅游业而野蛮生长,却也别有一种野蛮而轻佻的魅力,就像我们去过的那些中美洲小镇,以户外活动著称的地方似乎天然就弥漫着嬉皮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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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万象的空气里仍漂浮着殖民地氛围和历史的悲剧意义,那么万荣更像是一个抽空了历史的所在,又被没心没肺的欢乐和对世间万物的谬见所填满。

11年前我们不知为何错过了这里,但或许错过也是种幸运。如果我们在2012年来到万荣,看到的会是一个乌烟瘴气、醉生梦死的派对场,一个享乐主义者的黄金国。河流两岸尽是锐舞平台,街头到处游荡着半裸游客,间隔年旅行的年轻人在这里沉湎于大麻、烈酒、冰毒和鸦片混合剂,许多人甚至因此失去生命。就在那一年的年底,老挝总理在东南亚国家联盟会议前夜到访万荣,据说他对这里恶劣的状况震怒不已,立刻决定铁拳出击。一周后万荣这些河岸酒吧的店主们被旅游和文化部请去开会,而无照经营的酒吧(占绝大多数)则被勒令在10日内关闭。

毒品从菜单上消失后,万荣一直在努力地自我更新。它开始迎来越来越多的户外运动爱好者,他们攀岩、探洞、漂流、徒步、骑行、划皮划艇,享受着来自自然而非药物的肉体刺激。如今它奇妙地介于放纵的娱乐场和田园天堂之间——年轻人光着膀子走来走去,手背上写着旅行社用作标识的数字;少数年长的游客则在路边小店里啜饮水果奶昔,酒吧里循环播放着同一集《老友记》。

经历了闭关自守的三年,世界突然扑面而来,在一个偷来的夏天。一切既新且旧,历尽沧桑而若无其事,那种超现实的现实感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时间也显露出其非线性的本质,它来来去去,互为回音,有时还折叠起来,倾压到很久以前的那个你身上。这简直是双重的冲击,我从未预料到解封后的第一次出国旅行就要和古早背包客时期的自己相遇。

老挝并不是一个人们(尤其是西方人)会特地为其远道而来的目的地,它的受众大多是在东南亚长途旅行中顺道造访的年轻背包客。周遭充斥着各种语言、晒成金棕色的皮肤和令人目眩的年轻笑容,我常感觉自己能钻进他们的大脑里,看见他们在路上的故事——结交新人,创造回忆,适度受骗,常常冒险,搭长时间的车,睡异乡人的床,在全新的经验中生存,发现被探索过的可能性……

“我在酒店业干了很多年,本来就已经受够了,”在一辆皮卡车的后厢,一位法国男生向我们解释他长途旅行的初衷,“后来又是疫情,封锁,社交距离……生活就像一堆狗屎……到了航班开始恢复的时候,我觉得一分钟都等不了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可太明白了,我说,我们也曾经是你。

他的目光落在毛衣身上,带着一丝被良好教养极力掩饰的怜悯。“我猜,你们现在的生活肯定很……不一样吧?”

哈。我和铭基只得苦笑。哈哈哈。

 

没有任何时候比拖家带口的春节“合家欢”旅行更能令我体会“人到中年”的真实感,尤其是在激荡着青春荷尔蒙的万荣。去坐热气球的那天,接我们的皮卡车停在一间青年旅社前面。哇塞,旅店里简直是美剧《海岸救生队》的景象,年轻男女的美好肉体和灿烂笑容衬得那个小破泳池闪闪发光。可能是太快乐以至于忘了时间,我们等了半天才见两男两女姗姗来迟——那俩哥们儿直接就是拎着酒瓶来的,上了车一琢磨,估计还不过瘾,索性又跑回旅馆抱来半打啤酒……

两个女孩更绝,风格迥异却各擅其美。一个浅棕皮肤黑色卷发,花衬衫配牛仔短裤,充满拉丁风情;另一个金发碧眼肤白胜雪,黑色小背心配飘逸长裙,标准女神模样。我一直羡慕地悄悄盯着她的裙子看,某个瞬间忽然如梦初醒——这不就是万荣满街都在卖的地摊印花裙么?原来青春美貌真的可以点石成金!

“牙齿也那么白!”我妈也在一旁赞叹不已,“怎么那么好看啊!”是的,一路上我都是同样的心情。

四个年轻人则在热烈声讨伦敦的物价。“付了房租,扣掉一日三餐,根本就没剩多少可以消费了!”大家纷纷点头,义愤填膺。“出来才发现,完全可以不用那样活着,”穿花衬衫的女孩环顾众人,斩钉截铁地下了定论,“哪里都比伦敦好!”

那得取决于你对“好”的定义……但我们的青春又何尝不是在混乱、窘迫和自以为是中度过的呢?我默然微笑,带着中年人的沧桑和老母亲般的慈祥。

仅就热气球之旅而言,她可能是对的。万荣是世界上乘坐热气球最便宜的地方——这也解释了为什么预算紧张的背包客能负担得起这趟飞行。对比以前在埃及和土耳其的(贵得多的)的经历,这次的体验也相当不错,虽然每次升空前我都会有一瞬间的惊恐——和陌生人一起爬进一个木篮子,被点着火的大气球带上高空……怎么看都不像个好主意。

可一旦你真正漂浮在天空中,先前的焦虑就变得无足轻重了。此时的万荣是一张正徐徐展开的3D立体明信片——喀斯特山岩、吊桥、森林、绿色稻田、红色屋顶的小房子、倒映着天空的南松河、(其实是在烧山垦地但反正看上去很美的)袅袅白烟……这些都是纯粹的视觉享受,但将这一切提升到另一个全新层次的,反倒是我们这些天外来客般的热气球——就像有些古典乐曲里大巧若拙的不和谐音。每当看见我们的热气球“邻居”闯入眼前的青山绿水,我都会产生一种梦幻般的强烈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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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的问题是热。老挝的冬天其实温暖宜人,早晚甚至微有凉意。之前遇到的法国人告诉我飞在高空会有点冷,事实却是那个燃烧器就在头顶呼呼狂烧,不断加热空气,也炙烤着我们的头皮。熄火的间隙,我和旁边的伦敦女生不约而同地立刻伸手去摸头发,然后相视长吁一口气:Thank god I still got hair!

无论如何,风景是最好的补偿。冒着头皮熔化的风险,两个女孩乐此不疲地拍了至少两百张照片。着陆后我问她们有何感想,外表堪比希腊女神的长裙女孩欢快地说:“耶!打钩!我的遗愿清单里又少了一项!”

啊,遗愿清单!你可能还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个黑洞……为了不被视作爱说教的中年人,我默默地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一旦得到了你想要的,你又会开始想要别的东西了。

 

过去的三年里我一直在苦苦期盼这样一次旅行,固执地想要冲破那些桎梏,要弥补被夺走的时间和体验,要证明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即使经历了封锁、分离、病毒的侵袭和亲人的逝去。但对于老年人来说,在原本就所剩不多的尚能自主行动的日子里,三年的剥夺实在是太过漫长和残忍。我当然很高兴能再次和父母一道旅行,他们也依然是令人敬佩的、思想活跃而开阔、对世界充满好奇的老人,但我也不得不带着一丝酸楚去接受他们的确比从前更加衰老的事实。6年前我们还在斯里兰卡一同攀登陡峭的狮子岩,4年前我们还在巴塞罗那的街头暴走,如今他们却再也没法长时间步行,常常需要休息,爬山探洞之类的活动更是完全无法参与……人生不会因为我们没法好好地利用它而停止流逝,事实上,这似乎只会让它流逝得更快。

上有老下有小,如何根据不同的需求和能力安排合适的户外项目成为了一大难题。坐在旅行社里,我和铭基把那几张宣传单翻过来倒过去地看了无数遍,头发都要揪秃了,最终也只得承认皆大欢喜绝无可能。有一个半天的时间,我们不得不抛下爸妈,带着毛衣去玩她向往已久的丛林滑索。

出发那天,我惊讶地发现我们这个团里居然也有一位老人,说起话来有着明确无误的英国口音。我们很快攀谈起来,得知他是退休的英国外交官,曾驻北京工作,如今定居曼谷享受退休生活——完全可以是《斑马》里的人物……

“北京这几年怎么样?”他问。

“还能怎么样呢?”苦笑可能已经长在了我们的脸上。

他心照不宣地和我们对视了几秒,然后移开目光。“我在那里的时候,”他喃喃地说,仿佛正望向某个言语无法抵达之地,“世界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在旅行社预订活动时,我问工作人员70岁的老人能不能玩丛林滑索,得到的回复是斩钉截铁的“no”。看着眼前的退休外交官,我只能在心里推算他的年纪——显然已过60,或许没到70?有些话是没法问出口的——“你是像你自己觉得的那样年轻呢,还是像你看上去的那么老?”

“我才不相信过了70岁就不能玩这个,”他说,仍然绝口不提自己的年纪,“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是健康的老人……”

健不健康我不知道,但他显然是个有些超重的老人。玩滑索前需要先乘竹筏前往河对岸,工作人员指示大家坐在竹筏两侧,唯独要求他坐在正中间。“为什么?”他故作不满地发问,“就因为我胖?!”

真是久违了啊,我不禁感叹,恐怕只有英国人能用那种奇妙的语气来同时表达傲慢自大和自我厌恶这两种看似水火不容的态度。

 

我们很快被分成了不同的小组。退休外交官已在滑索上呼啸而去,消失在苍翠丛林之间。我们这个小组有两位年轻美丽的韩国女生(顺便说一句,万荣满街都是韩国游客,后来才知道是某个曾在这里拍摄的韩国户外综艺节目引发的旅游热潮),滑了一段之后,在等待的间隙,一个本地向导突然转头对她们说:“还记得我吗?”

他摘下安全帽,露出颇具个人特色的卷发。不只是两位韩国女生,连我都忍不住惊呼一声。原来他就是前晚帮我们预订活动的旅行社工作人员,那时他的工作效率之低令我们大受震撼——每写一个字都要停顿思考半天,在计算器上按下数字的样子简直就像《疯狂动物城》里的那只树懒。但术业有专攻,他在滑索上俨然如鱼得水,还不时小露一手,做些令人胆颤的危险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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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你们,”他笑嘻嘻地对她们说,“因为你们很漂亮!”

“漂亮”这个词他是用韩语说的。两位女生笑着表示了感谢,但我也立刻察觉到她们有一点点不自在。那是一种只有同为女性——尤其是身在旅途的女性——才能体察的微妙情绪,超越了国籍,超越了年纪。就像我们见到那张意大利街头的著名照片——画面中一位美女被街边的男人们集体行注目礼——心中全无赞叹或惊奇,只有恐惧。

也没准只是纯粹的赞美吧?我对自己说,没准世界已经变了呢?

在下一个空中平台,向导给自己扣好安全扣,看似正要滑出去的瞬间,他忽然轻轻搂了一把其中一位韩国女生的腰,用韩语说:“一起走吧!”

那女孩当即吓得花容失色,向导哈哈一笑,一松手一转身扬长而去。

那个瞬间,套用网络流行语来说,就是“无数死去的记忆突然开始攻击我”。真令人沮丧啊,世界变了又没变,旅途中的女性还是在面对一模一样的问题。无论你多么有经验,或愿意忍受多少麻烦,你还是会遭遇各种各样的性骚扰、性侵害、性暗示。问问任何一个女性旅行者吧,强奸或严重的性犯罪或许不算普遍,但不同程度的性骚扰简直是家常便饭——从触碰、搂抱、下流手势,到尾随、口哨、性凝视、言语调戏……

我至今仍记得在印度旅行时,一位中国女生告诉我的恐怖故事。她搭乘夜间火车,为了安全考虑,已经买的是条件较好的卧铺车厢。邻座的印度大叔一副中产精英模样,举止斯文,彬彬有礼,与她相谈甚欢。没成想到了熄灯睡觉时分,大叔忽然凑到她的铺位前,轻声问道:“我可以上来……抚摸你吗?”

我一直想知道作为男人旅行会是什么感受。爽爆了吧?不用担惊受怕,不用时刻警惕,不用自我反思是否太过敏感,也不用在某些国家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独自出行的女性就更不用说了,就连像我这样通常与丈夫一道旅行的人都有过无数不愉快的遭遇。在印度过洒红节,我被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狠狠地抓过胸部;在摩洛哥,一个男人跟着我穿过集市,问我为什么不喜欢阿拉伯男人,只因为我一直在尽量无视他的口头骚扰;在埃及和约旦,当地男人纷纷表示他们也想要一个中国老婆,然后直接越过我问铭基愿意要多少头骆驼来交换我,就好像我是一件与骆驼等值的货品,就好像他们可以共同决定我的命运……

事隔经年我仍时常在想,我的隐忍不发是否进一步助长了他们的气焰。“玩笑而已”,“口嗨罢了”,“面斥不雅”,“别跟他们一般见识”,“他们这地方就是这种糟粕文化”,“不要起冲突,人在异乡,当心惹来麻烦”……我一次又一次地说服自己。那时我已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性骚扰通常不是为了性满足,而是为了行使权力,因为他们认为女性的身体和精神都可以被控制与操纵。如果他激怒了你,或是引起你的注意,他就再次巩固了权力。

所以最好的回应就是无视吗?就是不给那些男人他们想要但不配拥有的关注?可这又算是什么狗屁解决方案?你仍然气得发抖,也无法阻止他去寻觅下一个“猎物”。

那么,你应该勇敢反击吗?打掉那只咸猪手,大声地骂回去,或是在人群中喊叫寻求帮助?取决于具体情形和所在的地区,你有可能赢下这一战,也有可能让自己落入更加危险的境地。而对于像我这种去过许多混乱危险之地的人来说,“保命要紧”的生存智慧几乎已成肉体记忆。

在那些进退两难的时刻,我甚至像鸵鸟一样,把摆脱这一切的希望寄托于年龄的增长。当我不再年轻,当我失去了性吸引力,当我成为拖家带口的欧巴桑,也许这些问题就会离我而去?又或者,当我渡过了那个“未完成”的阶段,就会自动拥有更成熟的智慧,找到更好的解决方案?

我也的确很久不曾遭遇这些骚扰和暴力了。女儿还小的时候,去的大多是文明现代的旅行地,后来又是三年疫情,几乎对真实的世界失去了感知。当作为准欧巴桑的我再次上路,却看到同样的问题在眼前泛滥和延续,看到年轻女孩脸上代代相传的脆弱、隐忍、不知所措,那种感觉就像被人扇了一巴掌,就像早已麻痹的伤口被再一次血淋淋地撕开。

你再动她一下试试!我在心里咬牙切齿,当心哦,姐姐来了!

在接下来的行程里,我密切关注着那个向导,不断向他投以死亡凝视,随时准备采取行动——虽然并没有想好到底是什么样的行动……但鬼使神差地,我发现自己开始在脑海里复习bodycombat健身课的动作——“力度!幅度!”教练吼叫着,“瞄准你的假想敌!出拳!揍他!”

我还是很难想象自己要揍一个人形的实体。可是,至少,在他再次犯贱之前,得让他知道旁边还有一双注视着的眼睛。

不知是不是我的“隔山打牛”起了作用,没过多久他就和另一个向导交换了位置,去了我们前面的那个小组。我刚松了一口气,抛下脑海里的搏击操,开始享受空中飞行,却很快又陷入了另一场天人交战——之前我的注意力全在韩国女孩和向导身上,此刻才发现我们这个组里不知何时多了几个中国男人,看上去不似游客,更像是在当地做生意的商人,还搂着两个老挝女孩,甚至有点帮派的架势。他们高声谈笑,言语粗鄙,随地吐痰,还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青翠馥郁的山林里,我飞出去几十米远,都还能闻到他们集体制造的焦臭毒气。

好过性骚扰,我想,但也并没有好太多……问题是:我要不要提出抗议?小组里的其他人都视若无睹,莫非是我小题大做?更关键的是,他们人多势众,跋扈嚣张,我会不会在自找麻烦?

在纠结与纠结之间,力量从身体里消失了。时间如水中涟漪散播开来,人生像历史一样弯曲、转向,有时整个转一圈回到原点。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仍然是那个“未完成”的我,意识过剩又懦弱无能。年龄不会自动带来勇气和智慧,论功行赏并非生命的本分。无论如何调整修饰自己的人生故事,无论怎样想象和重新想象自己的位置,无数经验不过是通往同一个结果。

“看看!”我只好把气撒在铭基身上,“看看你们这些男的!”

丛林滑索结束了。我们回到出发地休息,那群中国男人还在大声说话,整间棚屋都回荡着他们的噪音。我正绝望地以眼神“发功”,忽然看见退休外交官朝这边走了过来。

“Don’t shout,”他平静地对其中一个人说,指指自己的耳朵,摇摇头,不满中又奇异地掺杂着几分怜悯,“you don’t have to shout.”

那人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发作,又最终憋了回去。空气里流动着某种极其微妙的、只属于男性之间的权力较量。他们几个对视了片刻,悻悻地不再出声。

还是得有一双注视着的眼睛啊——即使来自他们的同性。

也还是得继续愤怒,继续纠结,不执着于过去的错误,把每一天都看作新的起点。

 

万荣另一项老少皆宜的活动是皮划艇。我曾经有个英国同事,最大的爱好就是假期去不同的国家玩皮划艇;我和铭基的第一次皮划艇体验却糟糕透顶——在京郊的某个度假酒店,毛衣被托管在他们的儿童俱乐部,我俩则百无聊赖地在一个小得可怜的人工水塘里划来划去,被烈日和苍蝇围追堵截……

幸好这里是“小桂林”。微风习习,南松河悠然流淌,葱茏绿意如岸上的巨浪。为照顾老人和孩子的安全,我们一家被拆分到三条皮划艇上:老爸和向导A一组,老妈、毛衣和向导B一组,我和铭基则需自食其力。

事实证明,所有人都低估了我爸的实力。对于17岁就被下放到农场开船的他来说,划个小皮划艇简直如探囊取物。向导A也立刻发现了这一点,两人以最快速度达成了无言的默契,动作轻快又游刃有余。有了向导B的帮助,我妈和毛衣也大可高枕无忧。只有我和铭基在踉踉跄跄地奋力划桨,尽量跟上他们的速度。

一旦建立了节奏,一切就变得轻松起来。划,起,划,起,左,右,左,右,呼,吸,呼,吸。水声潺潺,河面倒映着云朵,我仿佛在划桨穿越天空。波光晃眼,水从桨叶上溅起,像阳光下闪烁的钻石。置身于这个由水、植物和宁静所组成的离奇世界,我忽然意识到皮划艇完全就是一种冥想的户外形式。远离陆地,漂浮在天与水之间,倾身进入动作,你会不自觉地平静下来,甩掉手机里的噪音和大脑的喋喋不休,用心感受开阔的景色、清凉的水花、拂过皮肤的微风、划桨时肌肉的发力……这是一项同时锻炼肉体和精神的运动,一种纯然健康的镇静剂。难怪有那么多人为此着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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划,起,划,起。不知已经过了多久。河水在流动,时间却无边无际。我漂浮在河面,又像是坐在时间里,人生从身体上离开。这是一种动物比人更擅长的技能,我家的猫在醒着的大多数时间里做的就是这件事:只是坐在那里,凝视着时间本身,凝视着“已经”和“即将”之间的空白地带——存在的真相,我们却称之为“虚无”。当我们那不习惯虚无的身体也体验到它的真实性时,或许就正是旅行的意义所在。

但也有点可悲,不是吗?主动花钱去“浪费”时间,跋山涉水只为了“停下来”,刻意去寻找和体验真正的“无意义”。在海滩上玩手机,在皮划艇上冥想,爬到山顶看一场日落。这是一种精神疗愈,我们大可以辩解,如此才能让心智保持正常,避免自己彻底沦为工具。没错,旅行常被视作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但承认吧——它的确是另一种形式的消费主义。

旅游业不只出售机票和酒店,它贩卖的是体验。巴黎不是一座城市,日本也不是一个国家——它们都是一种体验,为了“拓宽视野”,为了“发掘潜能”,为了令我们感到快乐。参观宫殿,朝拜寺庙,森林徒步,出海观鲸,传统歌舞表演,深入原始部落……一切都可以被明码标价。正如我们曾经用我们生产的东西来定义自己,如今我们用我们消费的东西来定义自己,于是旅游业为我们提供与之匹配的“正确”产品,于是我们一遍又一遍地听到关于“一次特别的经历如何打开了我的眼界、改变了我的生活”的浪漫神话。而事实上,我们更像是文化食人族,选择“吞下”(消费)某些文化,是希望它能变成自己的一部分。纽约代表世界主义,印度等于灵性精神,非洲意味着终极的原始和野性。大餐之外还有各种小菜:五星级酒店对应着地位,葡萄酒之旅标志着品味,“eco-”的前缀暗示着道德敏感度,皮划艇证明你重视身心健康……在文化食人族的世界里,you are what you eat。

我努力吞下南松河上的宁静,但总有诸如此类的杂念呼啸着冲进大脑,把我的户外冥想搅得支离破碎。我并不认为消费主义的旅行是个问题——它不过是我们在这个疯狂的资本主义世界里寻找出路的方式——但每当在那些贫穷地区做观众时,还是多少有些羞愧。尽管我并没有西方白人的“原罪”感,可看到大批游客不远万里来到异国土地上寻欢作乐,仍会忍不住觉得这实在太像是帝国主义或殖民主义的某种变体。

想象一下被勒令整顿之前的南松河:年轻的背包客们坐在轮胎里顺流而下,河边的酒吧扔出绳子把他们拉到岸边,奉上酒精和各种毒品。有些人死在了这里,其他人则全身而退,像年迈的殖民者一样反复回味自己的远东奇遇。我想知道,当地人又对此作何感想?当那种欢乐而轻佻、迅捷而空幻的生活方式消失后,他们的内心究竟是庆幸还是遗憾?

如今的南松河变得如此“洁净”,每条皮划艇都是一个小小的冥想中心。在我们终于和老爸的皮划艇齐头并进的时刻,向导A突然对我说:“热。”

我看了看他——不热才怪呢!将近30度的天气,他穿着长袖帽衫,帽子直压到眼睛,黑口罩捂得严严实实。

“你是为了防晒吗?”我问。

他用整张脸上唯一暴露在外的眼睛看着我,把我看了个透。“I don’t like this.”他简单地说,然后摇了摇头。

他不喜欢什么?阳光,还是防晒?还是我问问题的方式?又或者是这所有一切——优渥而无知的游客,日复一日坐在皮划艇上不断挥桨的工作,既无意义也看不到出路的生活?厌倦填满了他的双眼,像两个虚无的深洞。那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凝视。我不敢问。他不想说。禁忌感压向丛林,水面酝酿着深不可测的平静。他继续划桨向前,穿越无穷无尽的时间——那时间从不属于他自己。

水上传来音乐声。我们忽然又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在靠近吊桥的地方,两岸尽是用木头简单搭建而成的吊脚平台,一间连着一间,里面挤满了当地人。他们坐在塑料矮凳上吃喝谈笑,靠近台边的会把双脚浸入河流,还有年轻的妈妈抱着孩子直接坐在垂挂水中的轮胎秋千里,衣衫尽湿也浑不在意。

这幅画面就像自古以来便存在的一样。当地人在河边从容地生活,四周环绕着鬼斧神工的山岩,那样的永恒与庄严让我们这些偶然涉足其间的游客显得如梦幻泡影般轻浮。热带恹恹的午后,我划过他们的世界,懵懂地消化着那些景象。顷刻的交会似真亦幻,但那些人的笑声仍在耳边回响——那温柔的、见证丰盛生命力的笑。我们的生活擦肩而过,彼此都是对方的视频式娱乐,谁也不比谁更优越或开阔。每个人都一样,都在尽最大努力过得开心,在不断沉沦的时代里寻找一点依凭。纷纷心事汇入洪流,我放下桨板,看碧绿的河水淌过。一切变得清晰又浅薄,幸福和不幸掺杂在一起,无法自圆其说。

我的预感是对的,南松河的确在悄悄酝酿着什么。到达终点之前,它决定给我们一点特别的考验。经过一片激流浅滩时,我们的皮划艇卡在了一堆礁石之间。正确的方法是下水推船或寻求帮助,但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懒吧,可能),我和铭基选择了坐在船里使劲摇晃,想靠一股盲目的蛮力从礁石中挣脱。

没有一点点防备,皮划艇突然整个翻倒,下一秒我已如秤砣一般坠入河里,连灌了好几口水。在一时踩不到底的惊恐中,我慌乱地手划脚蹬,终于摸到皮划艇的边沿。好一阵狼狈的摸爬滚打后,我和铭基死死扒住艇边,惊魂未定地咳着水,活像泰坦尼克号的幸存者。

女儿是靠不住的,只见她坐在船上哈哈大笑,毫不考虑老父母的感受。我爸的皮划艇早已安然度过,却一直停在前方守望,见状立刻掉头回来开展“飓风营救”。向导A跳下水奔向我们,劈面第一句话是:“你的手机呢?”

我的手机一早被锁进防水袋,铭基却为了拍照方便把手机放在裤兜里。幸运的是它没有被水冲走,不幸的是它已在水里浸了个透……在向导A的帮助下,我们重新爬回艇中,然后继续奋力划桨,以落汤鸡的姿态冲过了终点。直到去往下一站,两个人都还在不停地滴水,我特为防晒而穿的长袖长裤如赘肉一般紧紧黏在身上,铭基则虔诚地捧着手机在阳光下暴晒,宛如通天河之难后忙着晾晒经书的唐僧。

尽管自觉狼狈可笑,我同时也感到了莫名的畅快——也许我深知旅行故事的精髓就在于犯错和意外,又或者是体内的纷乱无序终于经由另一种方式得以爆发。理解异域现实的重要途径是让它逐渐征服你,那种对自身软弱和混乱的了然、以及即使如此也能尽力接受失去与失控的欣慰之感,是比单纯的皮划艇之旅更清晰而强烈的记忆。地方永恒而我们易逝,这记忆却作为我的一部分搁浅在这里。

 

翻船之后,正好游泳,下一站就是蓝色潟湖。在那里,我又收获了另一个意外。此地虽小却热闹非凡,当地人围着潟湖野餐,一边观看“游客跳水”的免费表演——湖边有棵大树,你可以抓着树上的绳索荡向湖水,也可以从低处的枝干往下跳,更有勇敢者走钢梯登上更高处,从大约6米高的台子上跳下来。

一个韩国女孩已在高台上站了半天,跃跃欲试又踌躇不前。下面的观众又是加油又是起哄,她却迟迟无法移动脚步。

“当然啦!”我感同身受地对铭基说,“那么高,吓都吓死了!”

“天哪!”他突然惊呼一声,“那是老爸吗?”

炫目的阳光中,我看见那女孩退后了几步,取而代之的正是我那年过七旬的老爸。来不及去想他究竟何时悄无声息地上了树,我倒吸一口冷气,发足狂奔到岸边,正好看到他毫不犹豫地就这么跳了下来——而且是标准的头朝下入水,令围观群众一片沸腾。

我屏住呼吸,直到他再次浮出水面。

“没有发挥好,”上岸后他摇着头,犹自检讨着刚才的技术疏漏,“这次没有发挥好。”

我们仍在张口结舌。“你……那么高的地方……”

“哈?”他也呆了一下,“这有什么?”

(第二次跳水)

又一次更为成功的跳水尝试后,老爸告诉我们,这门技艺也是他年轻时下放经历的“副产品”。在鄱阳湖上开船的间隙,他没事就和小伙伴们一道跳水玩,比赛谁跳得更高更好。有个当年伙伴的儿子后来拿了奥运会跳水金牌,他的名字叫彭勃。

潟湖里游完泳,我在湿漉漉的泳衣外面直接套上同样湿漉漉的衣服,水滴四溅地钻进皮卡车的后厢。这似乎是万荣唯一的交通工具,但真的没有任何车子比它更让我中意。大家颠颠簸簸地坐着,热带黄昏独有的风吹了进来,我感觉自己像一块海绵,所有的孔隙都被它浸透。爸妈在微笑着回顾这一天的经历,毛衣坐在对面喝甘蔗汁,夕阳给她凌乱的头发镀上金边——很难想象这位少女在不久之前还是个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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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她郑重宣布,“我以后也要当背包客。”

我疑心她把“背包客”当成了某种常见的职业,但没关系,她还有大把的时间去探索和理解。七岁的我根本没有听说过这个词,就像十七岁的老爸绝无可能想到七十岁的自己会在一个陌生国度里重拾旧技。然而在这样的时刻,我感觉过去并不会消失,当我看到某些因我而生的东西在她那里得到延续,正如我的生命也同样是父母的支流。

说不怀念是假的,但一个人也并不只由某些经历造就。如果曾经的我看着今天的我来到这里,她是否会对此人感到讶异?少了些梦想和激情,却更容易感到满足——当我听到女儿的傻话,当我见到妈妈的笑容,当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老父聊发少年狂跃入水中,当我得知铭基的手机泡水之后居然还能用……真是美好的一天啊,像是走进了老年的自己关于幸福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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