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水上的字

 

这一周我过得可怜死了。有个又长又臭的project终于迎来了它那简直要令人发疯的deadline,我只好在办公室熬到半夜一点多。这还不算狠,关键是老傅我是带病上阵。我一边大声地打着喷嚏,用掉整整一大卷从厕所偷来的纸巾,一边咳嗽得惊天动地,还一边在电脑上奋笔疾书。连本来买好的葡萄牙女歌手的演唱会门票都白白浪费了。做人难哪。
追究我生病的起因,大概是上周末去罗马累的。记得上大学时有个朋友曾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丫就是属于没事找抽型的。我现在觉得,他说的太对了。
说起来我也是为了尽孝道。老爹来英国,就是为了写济慈的传记,可是咱们英国大诗人葬在哪里呢?罗马。写人家传记能不去人家墓地瞻仰一番吗?不能。所以我们就坐上周六清晨六点多的飞机,“嗖”的一声,彪悍地飞到了罗马。
我这是第二次到罗马了。上次是夏天,我肯定当时至少有四十多度,我们在毫无遮蔽的废墟间行走,像两块快要溶化的黄油。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下,根本感受不到历史的沧桑和凝重,也没有任何兴亡之叹。只有在许愿池的清凉水雾和夜晚西班牙台阶的美妙琴声中,才能稍稍感受一下电影《罗马假日》中的浪漫。
这次造访,气温刚刚好,不冷也不热。主题也换了。周六这一天,基本上是由老爸带领我们进行的一次扫墓活动。

 


我们这次就住在西班牙台阶的旁边。台阶的另一端,便是济慈和雪莱的故居。1821年,英国诗人济慈患病后在此休养,并最终在这所房子里去世。
我和铭基上次已经来过这里。而老爸是第一次。他在这所老房子里流连许久,一件一件物品都细细浏览。他还把自己翻译的《济慈书信集》送给这里,管理故居的年轻女生非常惊喜,连声说要把这本书放在房间里的书架上。
在房子里看到展出的济慈的一小缕头发,细软光润,有金色光泽,令人想到他死时只得25岁。天才早逝,观者唏嘘。
其实故居的家具已经大多被烧掉了。济慈患的是肺结核(几乎是典型的“诗人病”,《红楼梦》里的黛玉也死于此病),当时的英国医生认为不会传染,而意大利医学界却认为会,于是在他死后,房间里的所有家具都被烧得干干净净,一件不留。
短短一年以后,同样被烧掉的还有雪莱的遗体。雪莱溺水而亡,尸体的脸,手以及没有衣服保护的地方都已被鱼吃掉,无法辨认。他的朋友屈劳尼从其中一具身材瘦长的尸体的口袋里,发现了一本济慈诗集,从而断定这就是雪莱。
屈劳尼,拜伦和亨特在海岸火化了雪莱的遗体。我在济慈-雪莱故居的房间里看到一张反映当时情形的画,观之令人心惊。就像古希腊史诗《伊利亚特》描写的赫克托尔火葬时一样,三人向火中投入香料,油和盐,还倒入了大量的酒。雪莱的心脏特别大,烧了三个小时还没有烧毁,屈劳尼迅速冲入火中将它抢出,几乎被烧成重伤。
雪莱死时,不到三十岁。
两人都是英国人,都是英年早逝,也都葬在罗马的同一个墓地。他死前尚在阅读他的诗集。他们曾经住在同一幢房子。这房子如今在二人的文采光华照耀下,令八方游客慕名而来。
历史在这里汇合。然而终究是太沉重了。
看完故居,我们去墓地。
这个墓地被称为“新教徒墓地”。自1738年以来,非罗马教教派的教徒都被葬在这里。因此在此地长眠的,几乎都是外国人。
墓地在一座神秘的大理石金字塔下。这满目凄凉的埃及金字塔,孤独地矗立在这座意大利城市中,与两旁已成断壁残垣的奥雷连城墙连在一起,看上去似乎刚刚从错乱的时空中走出。事实上它是一位也许喜爱埃及文化的罗马绅士的坟墓。我们对这位绅士的生平不甚了解, 他能为世人所知,完全是因为他这特别的坟墓。
然而这座金字塔将永远被所有使用英语的人所珍视,只因它下面那片洒满阳光的绿色斜坡。
黄昏来临,阳光散去之际,金字塔的阴影渐渐投射到了一个人的墓上。他就是约翰.济慈。
济慈死前曾要求他的朋友舍温去看看他死后即将埋葬的地方。舍温回来以后对他说:那是个很美的地方,羊在吃草,雏菊在开放。济慈听了之后很高兴。这位一生都在追求美的诗人曾说过,他认为一生中所享受过的最大快乐就是看到花的生长。还有一次,对早逝已有预感的他躺在床上喃喃地说:我感觉到鲜花在我的身上生长。
雪莱在提到这座墓地的时候说:我想到人死后能够葬在这么美的地方,不禁使人迷恋上了死亡。一语成,他后来真的就长眠于此地。
济慈临终时,要求把这句话刻在他的墓碑上:这里长眠着一个名字写在水上的人 (Here lies one whose name was writ in water)。
墓碑上没有他的名字。
至于济慈为什么会想到要把这句话刻在墓碑上,作为他短短一生的总结,是文学界长久讨论的谜团。老爸在实地探访之后,觉得他住所旁边,西班牙台阶下的那座船形喷泉,大约是他的灵感之源。那时他患病卧床,每天听着楼下喷泉的潺潺水声,想到自己生命的短暂,如同流水一般,来时寂寂,走时匆匆,转眼便不见踪迹。诗人风骨,清贫一生,生前默默无闻,死后才渐渐成名。
我想起张爱玲的一本名为《流言》的文集,英文名就是“Written on water”, 张爱玲曾解释说:流言就是水上写的字。。。是说它不持久,又是说希望它像谣言传得一样快。。。
罗马是个崇敬死者,讲究安葬之地的城市。这里的教皇和皇帝们都长眠在豪华尊贵的墓室之中,并一直享受到定期的维护。相比起来,对于像济慈这样一个伟大的诗人来说,他的墓地是显得有点寒酸了。然而形式的微薄永远掩盖不了其深深掩埋的伟大内涵。长久以来,济慈的墓前也永远少不了世界各地崇拜者虔诚追随的脚步。
在门口的留言薄留言时,老爸先写下的是英文。看门的美国老头一看就说:写的是英文?可不可以也写你们自己国家的文字?我们这里很少有东方人来访。
老爸于是又郑重地写下四个中文字:难忘济慈。
从出地铁站到墓地,一路都飘着小雨。我们三人都没有带伞,在水汽茵蕴中前行。到达墓地,转过左角的小门,看到不远处济慈墓碑的那一刹那,天忽然放晴了。一缕阳光穿过树枝斜斜照在那象牙白的墓碑上,我心里默念:济慈,我们来看你了。
老爸走在前面,步伐沉稳。看不见他的表情,我想他心中一定是百感交集。当年他硕士论文的主题就是济慈。这么多年的济慈研究和作品翻译,如今终于来到诗人灵魂安息之地。大师,你若地下有知,会高兴的吧?地球的另一端,也有你的追随者。他万里迢迢,飘扬过海来看你。
济慈生而清贫,死后却养活了无数人。每一年在世界各地,有多少人以他为题写本科,硕士,博士论文?有多少人发表关于他作品的研究?有多少人在翻译他的作品?有多少出版社将他的作品集一版再版?恐怕数也数不清罢。
在他的墓前,有人留下鲜花,信件,也有人在墓后放上一个古瓮,瓮上写着他《希腊古瓮颂》里的著名诗句:Beauty is truth, truth beauty. (美即是真。真即是美。)老爸说那瓮里也许是美酒。
墓碑旁有一只猫久坐不走。不怕人,神态慵懒。我们中国人的“感应”,“灵异”观念又犯了,暗暗猜测这猫为什么偏偏在济慈的墓边停留。老爸甚至说难道是济慈死前在拿波里鱼吃得太多?后来还是看门的老人一语中的,他说猫是很聪明的动物,济慈的墓前造访者最多,那么猫得到食物的可能性也最大。这才恍然大悟。看来我们都不如猫聪明。
紧挨着济慈的是他好友舍温的墓。墓碑上用了很动情的一个描述:“Devoted friend and death-bed companion of John Keats whom he lived to see numbered among the immortal poets of England”。的确,所有热爱济慈的人都应向舍温先生致以最高的敬意。身为画家的他,一路陪着好友济慈从伦敦来到罗马,送汤送药,陪侍在侧。济慈最终死在他的怀里。舍温活到八十多岁,亲眼目睹了济慈的作品为大众认可,跻身英国乃至世界最伟大诗人行列的全部过程。他死前要求将他的遗体葬在罗马的这片墓园,葬在他亲爱的好友济慈的身边。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济慈是幸运的。
我们只带来小小一束雏菊,便插在两人墓前中间的花瓶中,算是送给他们两人的。之后便由老爸带领,向他们的墓碑分别鞠躬。然后离开。
大师,我愿为你的墓志铭提供另一种解释。你的作品和你的名字,并不会随水流逝,而是天下所有有水流到达的地方,都会传诵着你的名字。

也走上另一端的山坡去看了雪莱的墓地,埋葬了那颗从火焰里抢救出来的心脏的墓地。这里也有鲜花,信件。多么令人欣慰,至少还有些东西是可以不朽的。
我这人姿态前卫,骨子里是有点食古不化的。诗和朋友都是老的好。我不爱看新诗,总觉得不够天然,不够聪明。都说智慧的民族用智慧的语文,我真害怕我们会变得越来越蠢,而终于有一天忘了我们曾经也聪明过。
还好有李白有苏轼,还好有济慈有雪莱,可以时时为我们提供一个智慧和美的标准。
走下山坡,走过被雨水冲洗得闪闪发亮的石板小径,我们走出墓园。临走前转身看一眼那座巨大的墓碑金字塔,塔尖竟有金色阳光笼罩,温和从容,像济慈的诗一样。

一些照片:
老爸在济慈故居。
从故居望出去,外面就是西班牙台阶。
 
 
 
济慈和舍温的墓地。有猫有花有信还有酒。
 雪莱的墓。也有人给他写了一封长信。
我觉得很美的两座墓。

罗马之行的其它一些照片:
 这个太强了。我们刚走出旅馆门,忽然看到一大群人发了疯似的向Christian Dior店那边挤。我们知道大概是有明星来了,在里面购物。因为看到很多身着球衣的球迷,我们都觉得肯定是某球星,于是作为三个伪球迷的我们很兴奋,立刻加入了追星的行列。明星出来马上进到车里,我们看到司机座旁边一个戴墨镜巨帅无比的光头男子,都以为就是他了。我像个花痴一样盯着他说:好帅呀好帅呀。。。铭基说:是不是托蒂?我说:嗯。。。也可能是皮耶罗。。。 结果轿车开走人群散去后,我抓住一个球迷一问,他说:是Jennifer Lopez! 切,早知道不是帅哥老子就不挤了。
原来那时正好是阿汤哥结婚的大喜之日,Jennifer Lopez来参加婚礼,顺便在罗马的名店街购个物什么的。结果没想到意大利人民也太热情了。。。当明星不容易啊不容易。
 罗马的标志--斗兽场。
 
 
 罗马帝国灭亡后,罗马的市中心十分凄凉。罗马市场成了一个彻底的废墟,只有野草斜阳和断柱残石相伴,见之触目惊心,思之无限凄凉。
然而我敬佩意大利人执意保存废墟的意志。他们小心清理,耐心加固,使废墟既保持原貌又便于观看。罗马城内遍地废墟,伤痕累累,然而还历史以真实,诚恳地承认奋斗过后的失败,才是真正的明智和大气。
相比之下,中国人太善于掩盖废墟,往往在废墟上重建一个崭新的模拟物,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废墟固然令人心疼,想方设法地掩饰废墟则是真正的荒唐和自我糟蹋。中华民族充满了悲剧,我们又何需虚假的大团圆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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