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有部电影叫做《去年烟花特别多》。在英国，那是年年烟花都特别多。
每年的这个时候，便是英国的烟花季节。有团体组织的，也有民间自发的，一连几个星期，几乎天天不断。起源倒近似于笑话，是17世纪初的一群英国乡村天主教极端分子企图炸掉英国国会大厦，然而却并没有成功的事件。一向深沉古肃的英国人对这一事件并无任何正面或负面的评价，却似乎从中找到了某种乐趣，此后便年年燃放烟花以示“纪念”。四百年岁月流逝，“纪念”的成分已接近于零，人们不过是享受这种短暂的华丽所带来的乐趣罢了。
转瞬即逝一如烟花，那也确是真的美丽。
去年的此时，我和铭基在Jubilee Bridge上看烟花。其时天寒地冻，呵气成霜，桥上却挤满了人。英人好兴致，老老少少，个个冻得鼻尖通红，情绪却是高涨的。桥下的泰晤士河，泊着小小一只船，满载烟花。一等那时刻到来，遍天顿作花雨，伦敦的夜空仿佛瞬间被完全点亮。那一刻竟作声不得，要隔几秒钟才晓得“呵”的惊叹一声。其情其景，不是不震撼的。
今年的深秋，工作特别忙碌，一日日都在屏幕纸张间混混噩噩地度过。忽然那个夜晚，manager正在和我讨论某个project，耳边却轰然传来声响，眼角瞥见玻璃窗外的金光万道，我当即如同被点中穴道，张口结舌，无法动弹。Manager说：怎么？我呆呆指给她看窗外的烟花，她只回头看一眼便转回来继续讨论，我却心思全无，满心满脑都是那烟花燃至盛处而绽开的金色线条。
在灯火通明的诺大办公室内，隔着那扇落地玻璃窗，看到绚烂如斯美景，心内暗潮汹涌无法抑制。我静静望向窗外许久，脸上渐渐回复平时的波澜不惊。只是，要做到像我的manager一样，脸上心上都不起一丝涟漪，又要经过怎样的岁月，多少的时光？
周末的晚上，也去了住所附近的游艇俱乐部看烟花。离燃放的地点很近，看的也极清楚，心里却有点伤感。
记得小时候，在爷爷奶奶家过春节，每年都自己放烟花。无非是仙女棒，冲天炮，八仙过海一类，小小光束却有极大诱惑，欢呼雀跃乐不可支。小小年纪，以为烟花年年有，以为这便会是天长地久。
然后便是国家因安全问题而下达的烟花爆竹限制令。然后便是17岁只身离家北上读书。然后便是负笈重洋，一去经年。亲手燃放烟花的乐趣，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消失无踪。纵使以后能重拾旧梦，也定然不复当年的心境。有些东西，拥有的时候以为是理所当然，失去的时候也并无察觉，然而等到意识到的时候，那失去的便已永远地失去了。覆水难收。
清人纳兰性德的词，我时常嫌他感伤有余雄浑不足，然而有两句却是触目惊心，一见难忘。一句是“人生若只如初见”，另一句是“当时只道是寻常”。
当时只道是寻常。七个字写尽多少无奈悲凉。
由此推想开去，“当时只道是寻常”的，又岂只是烟花而已。整个的校园时光，更是我业已失去的最宝贵的财富。
读书时视考试为洪水猛兽，多少次挑灯夜战时暗暗企盼能早日脱离苦海，尽快成为上班一族。待到真的开始职业生涯后才明白象牙塔内的乐趣。当时年少春衫薄，你爱谈天我爱笑。没有课的日子，是可以睡到日上三竿的。睡醒了可以施施然走去教二后面的小食堂买四个肉包子，或是香喷喷的煎饼果子。晚上熄灯后的卧谈会是必需的，寝室姐妹的“情史”就是这样一点点被挖掘出来。谁的男友从外地赶来，全屋的人都冲到楼下去看。谁瞒着父母去了外地看望男友，全屋的人都要想方设法帮她掩饰。
就连那些可怕的考试，也因为大家都身处苦海而同仇敌忾，一起上晚自习，一起痛骂不给划重点的老师，一起鄙视见鬼的考试制度。那可是货真价实的“革命友谊”，远非现在不深不浅的同事关系所能相比。
然而当时的我们还是懵懂着，以为这所有的美好都是理所当然。
而最美好的时光，本就是用来辜负的。
现在的我，已经不用再应付频繁的考试，却变成了一台高速运转的工作机器。有一次电话会议，欧美亚三地连线，亚洲那边已是凌晨三点。会议进行间，话筒中忽然传来阵阵鼾声，原来是新加坡的同事已经累极睡着。发现后我们哄堂大笑，笑过之后，却忽然悲从中来。
也曾无数次在工作间隙跑去洗手间，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苍白的脸和浓重的黑眼圈，心中苦涩难言。
我最不喜赌博，却做了不少赌场的project。和赌场的幕后大老板及其亲信见面，愤怒于他们的出尔反尔，疑神疑鬼和巧言令色，面上却还要维持亲切笑容，不断修改方案以满足他们吝啬的荷包和贪婪的胃口。
然而现实生活中，我不是个喜欢抱怨的人，会学着调整自己的情绪。保持良好心态的方法，仍然是那句“当时只道是寻常”。
因为我知道，现在的生活，无论是喜悦还是辛酸，都会和我美好的大学时光一样，成为未来岁月里将反复咀嚼回味的一部分。
所以，“当时只道是寻常”的真正涵义，也许并不仅仅止于怀旧，而在于提醒人们珍惜眼前。因为所有的眼前时光，都总有变成“当时”的那一天。
也正因如此，我想我应该珍惜生命里的每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