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车子在山腰处停下来。山下的小镇风光一览无遗。我指着对面山上巨大的阿拉伯文字,问司机杰林那是什么意思。他轻轻吐出烟圈,一脸揶揄的笑容:
“――撒哈拉是我们的。”
三十多年前,当时的摩洛哥国王哈桑二世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从西班牙手上夺下了西撒哈拉。虽然算不得君子,国际上也没有真正认可,可是实际上木已成舟,又何必在这离沙漠还老远的地方如此大张旗鼓地炫耀呢?
“为什么写在那里?又写得那么大?”我追问道。
“哈!只有这样,国王经过的时候才看得到啊。”
我点点头。原来是“表忠心”的一种方式。和“xxx万岁”,“稳定压倒一切”,“只生一个好”。。。都是同一个套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摩洛哥现在的国王是穆罕默德六世,正当壮年,成天到处跑,很少长期待在同一个地方。这些天来他似乎一直在“跟踪”我们,从马拉喀什到依夫兰,我们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在依夫兰看见煞有介事的保安阵仗,杰林告诉我们,国王爱玩爱热闹,哪儿好玩他就去哪儿。现在在依夫兰滑雪,过几天新年,他肯定又会回去庆典活动最热闹的马拉喀什。。。
“每次一换地方,起码两千人要跟着走,”杰林说,“他生活得就像当年的埃及法老一样。”
看到我们啧啧称奇,他笑着吐了吐舌头:“这话要传出去,我可就完蛋啦。”
我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了:“摩洛哥是君主立宪制吧?”
“假的,”杰林毫不犹豫地说,“国王有权解散议会,还可以修改宪法。。。基本上他想做什么都可以。”
“那。。。他管理国家。。。还可以吗?”
杰林思考片刻:“老实说他干得挺不错。他常常深入民间去和老百姓谈话,而且做了很多努力来帮助穷人。。。”
我真欣赏杰林这一点。他做人公平,说话实在,不卑不亢,不偏不倚,不情绪化。当初我们也是看到“trip advisor”网站上很多人的推荐,才决定联系他作我们撒哈拉之行的司机兼导游。我和铭基同学旅行时最怕被拉去什么作坊小店买纪念品,听说杰林从来不搞这一套,加上英文不错,因此深受年轻旅游者的欢迎(虽然他收费也并不便宜)。
第一眼看见他就心生好感。看起来三、四十岁,牛仔裤匡威鞋,利落的光头,脸膛晒得黑红。长相也并不是特别出众,可是气质特别,有一种经历丰富的人特有的大方和从容,和一路见到的几乎所有摩洛哥男人都不同。不笑的时候脸上英气逼人,笑起来眉眼又甚是温柔。他很有礼貌,可是并不圆滑,整个人都恰到好处。看到他总会令人想起“江湖儿女”这个词,尤其是不经意间双眼晶光毕露的时候,简直满脸都写着“忠义”二字。
我和铭基大概都不属于讨人喜欢的旅游者。我们俩性格有点相似,天生慢热,戒心重,不容易相信别人。再加上这些年来的旅行经验,自我保护意识更加严重,很不容易对陌生人敞开心扉。正因如此,遇上杰林这样的司机真让我们大松一口气。他不但做事认真,心思缜密,而且从不表现出过分的好奇。几天相处下来,他甚至从来没有主动问过我们来自哪里,以何为生。杰林并非沉默寡言,他介绍起风土人情时相当生动有趣,连看到路边的猴子和野狗都能说出一堆故事,兴致来了甚至会停下车来带我们去旁边的椰枣林采摘树上的椰枣。可是他很少主动谈到自己。问他他会回答,不过也只是三言两语一带而过。也许是不想说,也许只是懒得说太多。一路接触到的摩洛哥人给我留下的印象多是好奇且健谈,甚至有点天真的热情。杰林却是个异数。
摩洛哥曾是法国殖民地,因此法语在此地通行无阻,会说英语的人倒是很少。我称赞杰林的英文流利,他只笑笑说:“我之前在美国生活了十一年。”
十一年!难怪他气质与摩洛哥本地人这么不同。。。我实在不好意思问他是怎么去的美国,只好转弯抹角地问他在美国作甚营生。他却坦然答道:“我在餐厅打工。”
“你会做菜吗?”
“我主要做侍应。不过也在厨房帮过忙。。。我连中国菜都会做呢。”他笑笑,露出一口白牙。
“喜欢美国吗?”
“非常喜欢。那地方很神奇,一到那里就觉得有种。。。怎么说。。。自由的感觉?移民组成的国家嘛。每个人都是异乡人,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杰林少见地愿意分享自己的心情。
“那为什么又回来摩洛哥呢?”我又八卦起来。
“我爸爸年纪大了。。。”他笑了一下,随即低下头。他很显然不愿多说。可是眉宇间有丝隐隐的忧郁一闪而逝。
杰林是有故事的人。当然人人都有故事,可是我相信我的直觉,我总觉得他一直在尽力收敛自己的锋芒。我想他身上承载的是比较特别的故事,不能分享,只因为我们之间的缘分还是浅了一点。
也许是受美国的那些谍战片警匪片荼毒太深,有时我暗暗留意杰林的神情举止,总忍不住一厢情愿地觉得他像极了某部电影里的主人公,身怀绝技但深藏不露,抑或是历尽风雨而最终选择隐退江湖。。。他多么想做一个普通人,可是他的眼神出卖了他。不,普通人的目光里不会有那样不同寻常的光芒。。。
我想着想着,完全沉醉在自导自演的这出戏里。
同桌的英国女人在我耳边大声说着什么,瞬间将我从好梦中惊醒。我茫然地抬起头来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破旧的街边小饭馆,脸上有红色巨大胎记的老板娘正挥舞双手和旁人争吵着什么。对面的杰林正在埋头吃饭,马路上飞扬的尘土纷纷落在他面前的盘子里。
我笑起来,对自己摇摇头。心里有个嘲笑的声音一直在说:“你这个疯子,又在瞎编剧本。。。他当然只是个普通人。。。”可是不知是那一根神经搭错了,我居然又鬼使神差地开了口:
“那个,杰林。。。你当过兵吧?”
杰林忽然抬起头,直直地盯着我:“对。。。在法国。。。”
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很显然想再说点什么,可是又马上吞回去了。
我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一个人要隐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过一生?”眼前的这个人完全就是一幅中国山水画。本以为看清楚了一点,结果还是云山雾罩,层峦叠嶂。看来,我的剧本又可以继续写下去了。
二
英雄肝胆两相照,江湖儿女日见少。看武侠片和兄弟片长大的一代,有几个没做过江湖梦?不过,虽则我也常自称“江湖儿女”,对于自己只是个冒牌货的现实却是再清楚不过。不止如此,放眼望去,行走在伦敦金融城这片小小江湖的,不是顶着华丽头衔的大话精,就是像我这样的冒牌货。真正的江湖儿女实在可遇不可求,往往在漫漫旅途中才有缘得见。他们也并非只有一种模板,有的八面玲珑,有的豪气干云,有的滴水不漏,好像杰林,有的是繁华谢尽后的云淡风轻,比如前一篇提到的那个在火车上遇见的中国男生。
其实发车前已经在站台上看见了他。比很多西方男生还要高大,站在人群中非常显眼。开车不久后他自然地走过来搭话:“中国人?”他指一指铭基同学手中的书:“我看见你们在看中文书。”
我们赶紧请他坐下,大家攀谈起来。他自我介绍说名叫张亮,北京人。以前做时装设计,美国、台湾、越南一路走来,后来实在厌倦了时尚圈的浮华和势利,干脆来到摩洛哥做起了导游。没有什么故事是不可以用一句话概括的,我感慨地想。可是故事背后的那些哀乐和取舍,外人又何尝能够懂得。
张亮理着平头,脸上有日光的烙印,身上穿的也不过是朴素的牛仔衣裤。完全是一副洗尽铅华的样子。然而经历造就一个人的气质,他的姿态言语仍然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他是一个对美和趣味有要求也有鉴赏力的艺术家。张亮对自己的经历说得并不多,可是介绍起摩洛哥来却是充满热情。他对这片土地一定有很深的热爱,因此虽然明知我们在摩洛哥的时间只剩下短短的一天,却仍然不遗余力地向我们推荐他钟爱的景色风物。他给我们讲历史(他以前是学历史专业的),介绍民情风俗,描述阿甘果的妙用和仙人掌果的滋味。说到美妙的事物时,他眼底自然流露的脉脉温情简直震动了我。大开眼界之余,我也暗暗惊讶于他用词之文雅和语言之丰富。做导游也许是大材小用了,可是他自己开心才是最重要的吧。
摩洛哥是个非常值得一去的国家,可是目前在中国还不是什么热门的旅游目的地,而张亮做的又是比较小众而有深度的“精华导游”,我想他的生意也许目前还算不上好。我本人能力有限,只能在这里强行插入一条广告,算是回报这一场相识。虽然只是短暂的邂逅,可是一向敏感多疑的我们,却真的被你的热情感动了。很高兴认识你,张亮。青山白水,后会有期。
Liang Zhang – 张 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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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多奇遇。之前从菲斯到拉伯特的火车上,我们又遇见了一位热心与我们攀谈的摩洛哥人。
穆斯塔法先生是与张亮完全不同的类型。他眼神犀利,声音洪亮,英文流利,从头到脚都写着“成功人士”四个字。得知铭基同学是香港人,他一脸掩饰不住的惊喜:“哎呀!我在香港住过!我在那里也有办公室!我还见过李嘉诚!”
和所有相识的老套路一样,问完家乡,接着就要问到职业了。
说实话,我特别害怕这个问题。几年前的投行是何等风光,金融危机之后却已经沦落到“人人喊打”的地步。最近两三年,每次回答完这个问题,对方的脸色都是阴晴不定,一脸欲言又止的神情。我本想随便编一个糊弄过去,可是在穆斯塔法先生鹰一般锐利目光的注视下,我还是无奈地说了实话:
“投。。。投资银行。。。”
谁知穆斯塔法先生的反应比我想象的还要激烈。只见他双手一摊,无声地做了个“我的老天”的表情。接着两眼一瞪,眉毛上挑,一边大摇其头,一边伸出食指在鼻子跟前晃动着:“哼!Very bad!Very very bad!你们。。。金融危机。。。哼!”
我立刻非常配合地低下了头。我早就学会安慰自己了:每个人都需要敌人嘛。没有敌人,又怎么能证明你强大的存在呢?可口可乐需要百事可乐,苹果需要微软,谷歌需要中国政府,投资银行需要全人类。。。
直到铭基同学报出他的职业,穆斯塔法先生才面色稍霁,露出赞许的表情。哟,会盖房子了不起啊?完全被无视的我坐在一边酸溜溜地想。而当穆斯塔法先生被问到相同的问题时,连他的胡子都骄傲地翘了起来:“我是个牙医。”
我差一点笑出声来。五十步笑百步!牙医!无论是比黑幕还是比暴利,牙医跟投行完全有一拼哪!而当穆斯塔法先生提到自己是某一牙医专科的专家,需要在全世界到处飞来飞去动手术的时候,我更是倒吸一口冷气,想起了当年在纽约给我做root canal(根管治疗)的那位牙医。和穆斯塔法一样,他也是某一专科领域的专家,也是满世界跑,在各个和他有合作关系的诊所给患者动手术。我去看牙的那个诊所的医生用一种介绍大明星的语气夸张地向我推荐:“你太走运了!xxx医生这几天刚好在纽约!他是这个领域最好的专家!”而当时被牙疼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我根本顾不上什么专家不专家,只问了一个问题:“手术疼么?”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就立刻冲上了手术台。那位美籍越南裔的“明星专家”不但又年轻又温柔,而且居然长得酷似吴彦祖,帅得感天动地,导致我在整个手术过程中一直睁大眼睛花痴地盯着他的脸,心中满满洋溢着一种“赚到了”的幸福感,甚至觉得即使不打麻药也不会感到痛。直到帐单到手,剧烈的疼痛感才如潮水般汹涌而来――那是心痛啊!
总的来说,穆斯塔法先生和我们相谈甚欢。不过,说是“相谈”,其实基本上是他一个人在说,我们只负责充当听众。连同行的他的女儿都明显地有点不耐烦,径自埋头“咯吱咯吱”地吃着薯片。穆斯塔法先生有很强的倾诉欲,而且说话条理分明,在谈到“为什么摩洛哥比大部分非洲国家都富裕”这个问题时,他列出五条原因并逐条解释,讲得头头是道。他对于我们在英国待了七年多这件事感到极其不可思议:“你们脑子进水了吧?西方国家早就没戏了,东方才是唯一的希望所在啊!”而当我微弱地表示“这七年没有白过,看到了很多不同的文化,增长了不少见识”的时候,他还是以激动的语气执着地劝告我们赶紧回到“前途无量的东方”去。最后我终于明白过来――在穆斯塔法先生眼里,“希望”便是黄金的颜色,而“前途”只是“钱途”的同义词。我不禁哑然失笑――他简直是个比banker还要banker的牙医。然而人各有志,不能强勉。我当然一定会回到“前途无量的东方”,只是“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到站时,穆斯塔法先生递给我们他辉煌的名片,并与我们重重地握手作别。他一脸认真地反复说着:“你们下次再来摩洛哥,一定要告诉我!一定要住在我的家里!”也许只是摩洛哥式的客套话,但我们还是有点意料之外的感动,为着这“道不同也相为谋”的风度。
穆斯塔法先生拎起皮箱,伸手揽过他一直不发一言的女儿,向我们眨一眨眼:“其实她的英语比我说的还好呢!”他用充满爱怜的目光注视着他的掌上明珠,又随即露出无比骄傲的神情:
“她拿的是美国护照!”
父女俩一阵风似地离去了。大幕落下,演员离场。欣赏完这一出活生生的人间喜剧,坐在由火车车厢改装成的剧院里的我,此刻只想站起来大力鼓掌。
三
智者告诉世人:“未经审视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然而可悲的现实却是――没有几个人的生活经得起反复审视。为了(暂时)逃离自己那漏洞百出的生活,人们想尽办法,不择手段。有人投身宗教,有人依赖酒精,有人在网络世界里沉醉不醒,有人靠一段又一段的爱情维持生命。。。而对我来说,最好的方式莫过于旅行。
旅途中我遇见形形色色的生命。他们的眼泪和欢笑,离我那么远又那么近。无论是怎样的见闻,我都能通过自己建造的心理管道将它们完美地消化――看到少见的精彩人物过着像电影中那般美好而有意义的人生,我会由衷地感佩,并因此重燃对人类的信心。而看到大多数人都和我一样过着微不足道平庸无奇的生活,虽然这么说有点可耻――但这的确给了我莫大的安慰。西班牙人常说,在宇宙中存在智慧生命的最清楚证据就是没人试图与我们联系。这很可能不只是一句俏皮话而已。
摩洛哥的小城菲斯完全是“一千零一夜”的重现。大概从未受到炮火的侵袭,老城固执地将千年之前的生活方式复制下来,任凭外面改朝换代,沸反盈天。在老城里漫步,弯曲逼仄的小巷如迷宫般令我们失去方向感,每次都要凭借对巷道两旁店面和摊位的记忆重新找回原路。这座城市里的每个人都是商人,即便只拥有一个小小的摊位,也要执拗地固守在同一个地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是菲斯城永恒的地标。老城里充满物质,热闹非凡,叫卖声不绝于耳,可是转了几圈,几趟来回之后,我就陷入了一种宛如置身世界尽头的惊恐――这里的人物和地点都完全固定有如布景,而你就在这永恒的布景里周而复始地过着同一天。
过了那道城门,第一个拐弯处,是一个卖电池和日用品的小摊,摊位的一角是一只永远在睡觉的白猫。我一度疑心它死了,直到触摸到它随呼吸微微起伏的小身体;旁边是一家卖糕点的小店,圣诞节都过去好几天了,伙计还穿着圣诞老人的衣服走来走去招揽年幼的顾客;右转进入小巷,那家小铺里的椰枣和无花果恐怕是老城里最贵的,而老板也总是不见踪影;墙角边坐着一位卖拿破仑酥(一种法式糕点)的老人,一天下来也卖不出一块,我经过时常看见老人用手指撮起散落的酥皮送到自己嘴边;小巷里总是徘徊着一位中年男人,举着几包纸巾,打着呵欠,一脸不情愿地望向过往的行人,看那神气,像是本想偷懒,却被老婆赶出来做生意;出了小巷左拐,几棵橘子树下,是两间紧挨着的风格看起来十分相似的餐厅。然而一家总是客似云来,另一家却永远门可罗雀。两家餐厅门口各站着一位老人负责招揽生意,两人一动一静,一个能说会道,一个老实寡言,他俩性格的不同直接造就了餐厅的命运。我们在人多的那家用餐时,看见另一家的座位空空如也,而那寡言的老人仍在沉默而固执地向过往行人递出菜单,心里有不胜其多的抱歉。我很想告诉他,先把菜单换了,赶快抛弃那好像快餐炸鸡店般单调丑陋的设计吧!学学旁边那家,多放些照片、广告语和游客推荐吧!还有,做生意就得大声吆喝啊!。。。可是我哪里说得出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紧闭的双唇和在风中飘动的白胡子。最后,终于有一对游客在他的店里坐下。我和铭基都激动得想互相击掌,然而没想到的是――那对游客一共也只点了两杯茶而已。
我喜欢旁观他人的生活。看着他们如此脆弱又如此顽强地把每个日子打发下去,这一切是那么熟悉,令我产生了一种不无愉悦的感伤。可是我又无意间闯入并参与了他们的生活,这使得我不能总是维持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因为我毕竟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在感伤之外还有感情。在老城外爬山看风景时,一个中年男人走过来和我们搭话。他能说一些英文,这令我们有点惊喜。我们一起赞美天气和景色,他询问我们对菲斯的观感,告诉我们他的家就在对面的山上。就在我们以为他只不过是个有点闲的爱聊天的当地人的时候,他忽然羞涩地开口:“我想。。。也许你们有兴趣看看我的地毯?都是我老婆自己手织的。。。”他一边说一边打算从随身的袋子里取出地毯给我们看。我们惊了一下,马上客气但坚决地阻止了他。他虽然失望,但是没有表现出来,还很有礼貌地祝我们旅行愉快,然后慢慢地踱开了。我望着他失落的背影,心里非常难过。我并不是因为发现他是个商人而难过,而是讨厌这种“参与感”,讨厌自己的行为能够影响别人的哀乐这个事实。
于我而言,旅行的美妙之处在于观照和体会。虽然我不能完全了解他们的生活,可是我认识他们的哀乐,可以用想象去领味这些人生活的表面姿态,再用过去一份经验,接触他们的灵魂。然而旅行更奇妙的地方在于,这些都是有限度的。你会遇见你从未见过的生活状态,也会发现你根本无法触及的灵魂。
之前在沙漠附近曾经遇见一家人,生活在大风凛冽的悬崖之上。她们是一位老奶奶,一位背着婴儿的年轻女人,和一个十几岁的少女。没有男性。对了,还有一头背着木柴的小驴。她们站在悬崖向前凸出的一小片岩石上,不远处是一个小小的不知用什么材料做成的帐篷。你简直无法想象当时的情形――风大到几乎要把我们刮下悬崖,脸上像刀子在割一样,我们根本连站都站不稳,穿着羽绒服都冷得牙齿打颤。而那几个衣着单薄的女人呆呆地站在那里,也不和我们说话,脸上甚至没有好奇的影子。我看见那个被背在背上的小婴儿,脸被风吹得通红,还流着鼻涕,可是不哭也不闹,睁着滚圆的大眼睛,那么小已经露出了麻木的表情。
我平生最见不得老人和孩子受苦。当下看到如此令人震惊的景象,只觉得左边第二根肋骨下边有个地方隐隐发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看看身旁的杰林,连见多识广的他也完全呆住了,眼里满满的都是不可思议。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男人都去哪里了?为什么偏偏要住在这个鬼地方啊?!
实在太冷了,大家像梦游一般走回车里。杰林口中一直喃喃自语:“不好,不好。。。”我问他什么不好,他说:“你看她们穿的衣服。。。她们根本都不去镇上的。。。”他一低头,从座位下找出一盒椰枣,打开车门给那家人送去。那个少女马上露出了笑容,也赶快一路小跑着过来接。
车子再次发动了。
“杰林。”
“嗯?”
“她们。。。靠什么生活啊?”我抛出这个想了很久的问题。
“呃。。。大概就是,养点小动物。。。采点蜂蜜。。。再拿去卖钱吧。。。”杰林犹豫着说,显然他自己也完全不确定。
我一个字都不相信。悬崖上哪来的蜂蜜?除了那头小驴,方圆十里哪里还有别的动物?
我回头望着悬崖上那几个越来越小的人影。她们站在孤零零的岩石上,仿佛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而属于她们甘心承受的命运。
(直到现在我都后悔,当时应该立刻塞给她们一点钱。可是当下太过震惊,根本不知该如何反应。。。)
2010年的12月31日我们在菲斯度过。旅店里特地搞了个新年party,厨房准备了数不清的食物,几家人根本吃不完。为了撑到12点,老板还特地请来了乐队和肚皮舞娘助兴。看到堆积成山的食物,我不禁又想到了悬崖上的那家人,想到那个小女孩看到椰枣时无比灿烂的笑容,羞耻得几乎想要死去。我知道她们的境地并不是我造成的,而我的生活也是靠我自己用双手换来,可是那种罪恶感仍然挥之不去。陀思妥耶夫斯基说:“我只担心一件事,我怕我配不上我所受的苦难。”然而我目前的担心还停留在――我怕我配不上我所得到的幸福。
旅店里的住客大多是老人,腿脚不太灵敏。小厨娘只好拉我去跳舞。音乐声中我笨拙地扭动身体,耳边忽然有个声音在叨叨咕咕:“他们跳得一塌糊涂,一塌糊涂他们跳得。”我认得那声音,它来自作家史铁生的《我之舞》里的“路”。说出来你们肯定不信,我是真的在那个时刻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史铁生,也许是因为之前想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苦难”说(我一直觉得史铁生是我能想到的遭遇过最多苦难并且绝对配得上所受苦难的人)?一直到几天以后旅行结束回到伦敦,这才在网上看到了史铁生病逝的消息。他去世的那一天,正是12月31日。
“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