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 (之一)

(一)仰·光

车子拐了一个大弯,车里正在高谈阔论的外国游客们齐刷刷地静默了,像是有人同时捂住了他们的嘴。仰光大金塔宛如一座金色的山峰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我们眼前。这样的美来得太过突然,太过震撼,以至于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当时我们正在从机场开往仰光市区的途中,一路上楼旧路破,乏善可陈,深沉的暮色中整座城市黯淡无光。就在此时,大金塔如一个神迹般出现,在星空下发出令人晕眩的金光。我们的车子从大金塔西门前那对造型独特的巨狮脚下经过,夜色中它们益发显得威风凛凛,仿佛大金塔的守护神。我和铭基趴在玻璃窗上仰望着它们啧啧惊叹,差一点把脖子都仰断了一一那时我们还不敢确定这庞然大物究竟是不是狮子,只好满怀着敬畏之心称其为“神兽”。。。

这第一印象实在太过奇幻瑰丽震慑人心,第二天起床后想起仍觉得不可思议疑为梦境。而推开旅馆的大门,呈现在猛烈日光之下的又是另一个古老的梦境:男人们穿着长裙般的罗衣(longyi)姿态优雅地四处走动,女人们的脸上敷着厚厚的树皮粉(thanaka)仿佛戴上了白色面具,老人们缓缓咀嚼槟榔,红色的汁液溢满唇边。。。“这就是缅甸了。和你所知道的任何地方都十分不同。”你仍然有可能如吉卜林一般体验缅甸一一近半个世纪以来的军事独裁统治,给了它一种宛如冻结在时间里的气氛。

尽管同为东南亚国家,从泰国来到缅甸却像是走向另一个世界。我和铭基都很享受泰国的舒适与现代,可也正因为它太过西化,有时难免令人感觉无聊。人心真是刁钻难懂,久居温室竟开始想念旷野的烈风。缅甸在我们最浑浑噩噩的时候出现,就像灰蒙蒙天空里忽然划过一道金色的闪电。看着人们从篮子中拿出铝制的饭盒,把被咖喱汁浸透的米饭倒在撕下的报纸上,听着茶馆里嘈杂的笑声和一个字也听不懂的对话,闻着集市里刺鼻的大蒜、鱼干、汗水、灰尘、烟草、茴香等等混合在一起的气味。。。我能感觉到自己原本麻木的感官正在逐渐苏醒过来。或许缅甸人也会向往泰国的豪华商场和精彩夜生活吧,我们总是着迷于自己不懂得或得不到的东西。

在旅馆附近以及唐人街一带,仰光呈现出它最为活泼灵动的一面。小商贩们用自己的摊位占领了人行道的每一寸路面,叫卖各种蔬菜、水果、鱼虾、药材、佛教海报、盗版光碟、过期的《国家地理》杂志和昂山父女的照片;皮肤黝黑的印度人蹲在油锅前搅拌着三角形的samosa;年轻的女孩们挥舞着塑料袋在剖开的榴莲和大树菠萝上驱赶苍蝇;马路旁的茶馆里,男人们在矮脚凳上屈膝而坐,他们的腿整齐地盘在不同颜色的罗衣之下,仿佛一群正在开屏的孔雀。浑身脏兮兮的服务男孩在桌椅间穿梭,不时大声向厨房吼出顾客的order;唐人街有无数简陋的餐厅在店前烧烤食物,整条街都被笼罩在浓浓的烟雾和大蒜气味中。当地人围绕着及膝高的摇摇晃晃的塑料桌子一边喝酒一边谈笑,头上横七竖八的电线杆上停满了鸽子;街边的小吃摊种类繁多,除了看上去简陋但很美味的汤粉、拌粉、糯米甜食、甩粑、香蕉布丁、炸虾饼之外,还有令人望而生畏的炸蟋蟀、煎甲虫以及种种可疑的不明煎炸物体。。。

其中最令我着迷的当属街边常见的一档小吃一一“缅甸卤煮”(我自己瞎命名的哈。。。),它的内容和形式都像极了老北京的卤煮,不同之处在于摊主会先将那些小肠、肺头、猪肚、猪耳、猪头肉之类切成薄片串在签子上再放进汤卤里煮,顾客吃的时候自己从锅里挑签子,蘸上酱料送入口中一一这又好似四川的麻辣烫。卫生条件看起来实在堪忧,可是本来就爱吃卤煮火烧的我宁可拉肚子也不会放过品尝“缅甸卤煮”的机会。。。一尝之下,虽然滋味无法媲美“小肠陈”,不过本来就是粗糙东西,那厚而不腻的满口脂香已经足以慰藉异乡的流人。结过帐刚想走人,摊主示意我们每人再拿两串一一“送你们的!”他笑眯眯地比手划脚。

卖山竹的漂亮姑娘有着同样强大的身体语言表现力。她不谙半句英文,却爽爽利利地和我们做成了买卖。末了还多拿出两个大山竹塞进我们的塑料袋里,她的手势我们完全看得明白:“送你们的!下次还来我这儿买啊!”

几串免费卤煮,几个免费山竹,在缅甸时不时就会收获此类小“礼物”。有时我也会希望自己心思天真,如此便可以把这些统统理解为缅甸人的热忱,可是身体里总有一个口角尖酸的刻薄女一不留神就溜出来说几句:“你们付的本来就是外国游客的价钱!被人宰了还瞎感动。。。”不过,虽然这是实情,我还是能从日常交往中觉察到缅甸人天性的正直纯厚。只是因为这几年缅甸旅游业快速开放,外国游客络绎不绝,在一个几乎任何商业机会都需要通过行贿和关系获得的国家,旅游业是少有的能够直接为普通老百姓增加收入的行业之一。在如此畸形的环境里,一些小商贩的急功近利甚至欺宰行为也就不是不能理解的了(其实还是比中国、印度、埃及等国家好太多了)。也正因如此,作为东南亚最穷的国家,缅甸的旅游消费却往往比邻国还要贵一些,尤其旅馆普遍的性价比之低实在令人沮丧。

是否应到缅甸旅游一直是个有争议的话题。昂山素季和一些人权组织呼吁外国旅行者不要到缅甸旅游,认为这会使缅甸军政府合法化,并为其国库作出贡献。不仅如此,为了进一步向将军们施压,他们还要求西方国家向缅甸施加全面的经济制裁,因为把任何钱给这些将军都等于是助纣为虐。然而这些制裁实际上只足以削弱国家力量,或是偶尔能通过讨价还价换得几个政治犯的自由,却完全无法撼动统治者的地位。更何况,中国、印度以及九个东盟国家都没有参与制裁,将军们仍然能从石油、天然气、矿藏、木材、海洛因等交易中获利。经济制裁最终伤害的都是那些挣扎在生存线上的普通人一一大量工厂因为产品无法销往西方国家而倒闭,大批工人因此失业。此外,尽管多数西方国家对缅甸的制裁措施中不包括停止人道主义援助,但经济制裁多少影响到缅甸的公共医疗状况,缅甸人均获得的国际医疗援助资金也长期大大低于其周边国家如老挝、柬埔寨、泰国。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制裁反而使得普通民众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因此我不赞同昂山素季的“抵制缅甸旅游”言论,她认为此时游览缅甸“如同赦免了军政府”。然而我看到的现实是:旅游业对将军们影响不大,但对那些挣扎求存的老百姓来说却堪比雪中送炭。只要我们尽量回避国营酒店和餐馆,少使用官方服务,支持当地私营旅游设施,完全可以保证大部分消费直接进入当地民众的荷包。

我们在仰光街头漫步,很快便从残破狭窄的小街来到整洁宽阔的大道。毫无心理准备的我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慑一一我从未想过伦敦也可以被移植到一片热带土地上!这里分明有着全亚洲规模最大最原汁原味的英国殖民风格建筑群,它们足足蔓延好几个街区,如此华美庄严又保存得如此完好,即便把它们放到伦敦的市中心也毫不突兀。可以想见,对于当年驻缅的英国官员来说,热带沼泽上这样一块西方文明的绿洲,不仅是殖民统治合法存在的象征,更无疑大大缓解了他们的思乡之情。

我完全可以想象他们当年的生活:在宏伟的Strand Hotel吃午餐,伴以美妙的法国红酒,然后沿着宽阔的马路驾车行驶,享受棕榈树下的习习凉风。晚上则去这个或那个俱乐部打桥牌,喝杜松子酒,听着最新的舞曲翩翩起舞。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借其作品《缅甸岁月》中男主角John Flory之口说:“啊,那一次次仰光之行是多么开心啊!冲进Smart and Mookerdum’s书店去找从英国来的最新小说,到Anderson’s去吃八千英里外冷运过来的牛排和黄油,还有兴高采烈地喝酒较量。。。”

从19岁到24岁,身为英国皇家警察的乔治·奥威尔在缅甸度过了五年的时光。他后来的读者如我很难想象这样一幅场景一一奥威尔穿着笔挺的马裤和闪亮的黑色长靴,腰带佩枪(或是刺刀?),威风凛凛地走在缅甸的乡间小路上,在遥远的异域角落为大英帝国效命,维护白人至上的权威。然后有一天,没有任何预兆的,他突然回到英国并递交了辞呈。紧接着,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他又突然开始写作,正式开启了自己作为职业作家的生涯,并根据自己在东方的经历写成了人生第一本小说《缅甸岁月》。他后来批判极权主义的作品《动物庄园》和《一九八四》更是影响巨大,堪称世界文坛上最著名的政治讽喻小说。

很多年以后,一位美国记者艾玛·拉金追随奥威尔当年的足迹多次到缅甸查访,并根据自己一路的见闻和思考写了一本书《在缅甸寻找乔治·奥威尔》。在书中,拉金探索了缅甸生活经历对奥威尔创作的影响。过去有一个被普遍接受的观点:《动物庄园》和《一九八四》中的极权主义氛围描写源于奥威尔作为国际志愿者在西班牙内战中的痛苦记忆(为了对抗独裁者弗朗哥,奥威尔加入了由西班牙共产党领导的共和军,却亲眼看到了由共产国际领导的队伍内部的权力斗争和清洗,甚至连他本人在撤退后还遭到共和军的追杀)。然而拉金却试图推翻这一说法,她不断地拿奥威尔在书中描写的情景与缅甸的情形作比较,希望使我们相信这两本书的创作来源仍是缅甸的经验而非西班牙内战。

我觉得拉金的努力有些失败,她没办法说服我。在缅甸时的奥威尔不仅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帝国职员,而且作为一名警察长期工作在压迫底层人民的最前线,他自己后来也承认不但欺凌过老农,在盛怒之下还用木棍打过仆役。是的,《缅甸岁月》中的确透露出对殖民统治的种种不满,那是隐藏在一身警服和“白人老爷”身份之下的另一个分裂的奥威尔。他的内心常常燃烧着对本国同胞的怒火,然而在所有白人都盲目追随帝国事业和奉行“白人老爷至上”的环境里,为了不惹麻烦,他被迫学会了内在的隐秘的生活,将自己对于帝国主义制度的质疑和殖民统治荒诞性的反思留在了不可言传的内心世界里。可是世上之事并非非黑即白,《缅甸岁月》和奥威尔本人的思想本身也充满矛盾,比一般人想象的更为复杂。尽管奥威尔对帝国主义不满,可当时的他也没多少自由倾向,从未认真思考过缅甸或印度的独立事业,也从未像共产党那样反击帝国主义。他对帝国统治的反对也并非简单的仇视姿态,正如他对英帝国主义文学的始作俑者吉卜林的态度一样,含混暧昧且时常变化。《缅甸岁月》出版两年之后,奥威尔写道:“我13岁时崇拜吉卜林,17岁讨厌他,20岁喜欢他,25岁鄙视他,现在我又相当敬佩他。”他甚至以区分当代帝国主义和19世纪帝国主义的差异来为吉卜林辩护一一他认为1914年以前的帝国主义可以被视为浪漫性的东西,它的一些过错也可以大方地忽略不计。。。

我记得有西方学者曾经探讨追溯极权主义的来源。他认为执行资本主义扩张的“帝国主义”在亚非的殖民经验中孕育出了“种族主义”,藉此将他们对殖民地的征服合理化,同时也让他们确立了以肤色或是血统为本的政治共同体理念(也就是奥威尔在《缅甸岁月》中常说的“白人老爷准则”)。而这一理念又成为了后来极权主义运动的逻辑基础和动力资源一一只要身上有某种“血统”或“阶级”的标签,一部分人可以永久合理地统治另一部分人。。。这样倒是可以勉强把《一九八四》和《缅甸岁月》绕到一块儿去,但是看到奥威尔对于帝国主义的暧昧态度,我实在不大相信他会有如此深入的思考。

可是,尽管《动物庄园》和《一九八四》与缅甸关系不大,这个命运多舛的国家却像是被一股神秘而残酷的力量所操控,使得这两本寓言小说竟在奥威尔去世之后变成了缅甸的现实。《动物庄园》讲述了一个猪和狗管理国家的故事,《一九八四》更描绘了一个可怕的完全没有灵魂的反乌托邦一一那正是经历了近五十年独裁统治的缅甸,它的人民真实地生活在一九八四的世界,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一一

直到发生了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变革。

没有事先铺垫,没有心理准备,一切就这样迅疾地发生了,仿佛一场即兴演出。去年3月,缅甸结束了长期以来的军人统治,成立首个文职政府。这其实是军政府多年前就制定的“还政于民”路线的其中一步,尚属意料之中,而更震撼的则是吴登盛政府上台后推行的一系列政改行动,如释放大批政治犯、流亡异议人士返国、开放言论自由、放宽新闻管制、多党竞选、允许罢工和自由组建工会等等,此外还大力推动经济自由化与族群和解。而缅甸在野党领袖昂山素季今年竟当选了国会议员,在经历了四分之一世纪的民主斗争后首次由街头进入建制。。。缅甸忽然变成了一个“不定时炸弹”,三不五时就迸射出震撼人心的火光。昨天还不敢奢望的事物今天就变成了现实,曾经不可一世的东西转眼便化作历史的尘埃。我们在缅甸旅行时,缅甸的媒体尚且需要在出版前交新闻监察局审批,然而短短三个月之后,这一实施了几十年的制度竟不复存在。缅甸原本是一个让中国看起来很美好的地方,可按照这个趋势看来,很快我们就将自惭形秽。。。

即便是在世界历史上,这样自上而下的和平民主变革也是相当罕见的。从军人政权向民选文官政权过渡,逐步推行政治自由化,这一点倒是和80年代后期韩国的情形非常相似,不过当时韩国经济发展迅速,而且87年的宪法中也没有留下任何军队特权的条款,比现在的缅甸宪法已经要先进得多了。

我曾在网上看到一条被转了无数次的微博:“缅甸变了,全世界都把目光聚焦于昂山素季。其实最大的功臣应该是军人出身的现任总统吴登盛。正是他释放政治犯、允许流亡者归国、解除境外网站封锁和新闻审查,日前他更表示如果该国人民投票选择昂山素季担任总统,他将全力支持。缅甸的变革带给我们的启示是:中国不缺昂山素季,缺的是吴登盛!”

这段话极具煽动力但分明漏洞百出,可甚至连那些我认为挺有思想的学者名人们也纷纷转发附和,这令我深深怀疑,是不是很多中国人的骨子里还深埋着对“明君贤相”和“仁政”之类的期待,觉得圣明天子凭一己之力便可扶大厦之将倾?写这条微博的人根本没有认真研究过缅甸的历史与现状,且不说缅甸的改革归根结底仍是源于昂山素季、民盟、其它政党、国内民众以及西方国家持续不断的压力和推动,就算改革成果都要归功于某一个人,那个人也不一定是吴登盛,而更应该是他背后的大boss一一神秘的最高领袖丹瑞大将。丹瑞大将曾经亲手废掉当年制订“还政于民”路线的温和派总理纽钦(上一个“吴登盛”),最终却还是选择了同为温和派但洁身自好且对自己非常忠诚的吴登盛作为自己政治路线的执行人。换句话说,在关键问题上如若没有丹瑞大将的同意,吴登盛也很难自作主张。

我们也许永远不可能知晓丹瑞大将内心的想法,不过无论如何,对于缅甸人民来说,正在进行的这场改革无疑是代价最小的国家转型途径。黑夜曾经那么长,人们在永恒般的等待中绝望地认定“缅甸永不可能改变”。如今晨曦初露,天终于一点点亮起来,重新被激活的人心很难再忍受过去的昏庸和封闭,改革的成果也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稳固,缅甸走回头路的可能性是越来越小了。然而这也并不意味着缅甸的将来一定会一帆风顺一一毕竟军政府中的不少将领都保留了权力,而军队中的强硬派对宪法中军队特权条款这条底线的维护也是个巨大的隐患,还有吴登盛和他的保护人丹瑞大将的身体状况其实都不太好。。。以我愚见,目前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过度依赖某一个人,无论是吴登盛、丹瑞大将还是昂山素季。他们之间能否良好地合作才是决定缅甸改革前景的关键。尤其是昂山素季,她必须从一个形而上的“缅甸良心”和“精神偶像”角色转型,真正地参与到实际的国家政治事务中去,与吴登盛政府在磨合中争得进步空间,而不能强硬地拒绝妥协,过分坚持理想主义的目标,否则别说与军政权较量了,她领导的民盟甚至可能被其它的反对派挤下舞台。

在这个时候来到缅甸,感觉真是十分奇妙。想象中的缅甸是由“贫穷衰败”、“愁云惨雾”、“袈裟革命”和“一个长年被软禁的女人”这些词语组成的,而真实的它虽仍予人“百废待兴”之感,却也时时在街头巷尾透露出几分全新的气象:那个长年被软禁的女人重获自由,街头的小摊上也重新出现了铺天盖地的印着她头像的海报、T恤和各种商品,青春面孔和老去容颜的对比无声地诉说着她为这个国家作出的牺牲;听说手机两、三年前在缅甸尚属稀缺的奢侈品,如今却已开始走入寻常百姓家,仰光街头已经有不少人在摆弄这新鲜物事,政府乐观地估计到2015年,全缅甸近一半人都能用上手机;缅甸可能曾拥有世界上最少的网络连接线,然而“上网”如今也不再是个陌生的概念。有少数餐厅和旅馆已经开通了无线网络,而这在一年前恐怕都是无法想象的。在仰光时我们常去一家名为“Tokyo Donut”的连锁咖啡店“蹭网”,里面往往也坐满了一边喝果汁一边低头看手机或笔记本电脑的当地人。。。

刚到仰光的那天,还在从机场开往市区的车子上,我就留意到了道路两旁隔三差五便出现的中国、韩国、日本餐厅,数量相当之多,装修看起来十分高档。一开始我还以为那都是当地有钱人消费的场所,直到看见了几间韩国和日本超市,这才恍然大悟一一一定是有中国、韩国和日本的公司或员工宿舍设在此处,这些餐厅和超市做的正是为数众多的外派员工们的生意。

我们在泰国申请缅甸签证时已经见到无数日本商人的身影。自从缅甸步入改革发展的轨道,西方国家纷纷解除或放宽对它的经济制裁,外国投资者蜂拥而至,这个曾经落后封闭的国家突然变成了亚洲最后一片淘金热土。未被开发的电信市场,几乎一片空白的汽车工业,资源极其丰富的油气产业。。。光是听着就令人心动不已,仿佛一座座无人开采的金山。更诱人的是,随着经济发展,缅甸人民的消费需求必然水涨船高,但缅甸国内工业基础极其薄弱,因此不仅是汽车、摩托车、彩电、冰箱、洗衣机、空调之类的“大件”商品拥有巨大的市场,就连对衣服、鞋袜、手表、饮料瓶盖、塑料包装等小商品的需求都是空前的,也难怪许多嗅觉灵敏的中国商人早早就进驻缅甸抢占市场。据说有位美国投资人前不久就说过这样的话:“我要是能把所有资金都投入缅甸的话,我一定会这么做的。”老实说,连我都被这种“商机无限”的感觉深深迷惑,某一瞬间竟也真的兴起“淘金”之念一一如果在缅甸开一家性价比合理的青年旅舍,收入应该相当不俗。。。或者哪怕就是从中国批发牛仔裤和电子表来这里卖,恐怕都会很有赚头吧。。。

可我同时也觉得困惑。虽然近两年来缅甸发生了很大变化,然而更多的东西似乎仍然保持不变。我注意到开始有人用手机甚至ipad,有人穿时髦的牛仔裤和运动鞋,有人在高级餐厅里吃炭火烤的披萨。。。可是我同时也注意到,更多的普通老百姓仍然身裹棉布罗衣,在简陋的路边摊吃一碗拌面,从路边的热闹茶馆里获取当天的最新资讯。他们也知道缅甸变了,可这些变化似乎还没有真实地反映到他们的日常生活中,他们仍然在挣扎求存,勉强糊口一一有些连这个都做不到。刚到仰光的第二天,我们很惊讶地在旅馆附近发现一家颇为现代的超市,里面有各种外国牌子的食品和洗发水,很多当地人在货架间流连忘返一一可是收银台前几乎从不需要排队。只有那些富有的家庭才负担得起在超市买东西,大多数人只是来这里享受令人赞叹的整洁、丰富与文明,那些露天的街市摊档才是他们真正日常购物的地方。历史积弊太多,基础设施太差,缅甸的制度重建与经济发展依然任重道远。

有一天夜里,我们想再去看看那座世界上历史最悠久、价值最昂贵的佛塔,可是从唐人街出来没多久就迷了路。用身体语言比划着询问路人,对方也以夸张的身体语言试图打消我们步行过去的念头一一“太远了!”他伸展开两只手臂,几乎把它们拉成一条直线,然后不由分说地将我们推上一辆公共汽车。我们只好拿出仰光大金塔的门票,指着上面的照片笨拙地对司机说着“Shwedagon”,“Shwedagon”。。。司机点点头,于是我们穿过人群走去车厢的最尾端。车上的外国人只有我们两个,游客装扮在一排排罗衣间分外显眼。可是和印度人不同,缅甸人比较斯文含蓄,并没有人朝我们指指点点,或投以过分好奇的目光。

然而奇妙的事发生了。快到大金塔时,司机还没有说话,忽然有人在我手臂上轻轻拍了一下,而铭基的衣袖也被人微微扯动。我俩抬起头来,蓦然迎上一大片注视的目光一一车厢里每个人(是的,每一个人)都在朝我们微笑着,每个人都伸手指向窗外不远处那金光灿灿的宝塔,每个人的口里都在重复着同一个词“Shwedagon”。。。我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的目的地,可是我的心顿时在这纯厚的善意中融化了。

谢过这些好心人,我们下了车。就在步行前往大金塔的途中,仿佛有人往这广袤的夜空里吹了一口气一一我几乎疑心自己听见了“噗”的一声一一整座城市瞬间陷入一片黑暗。

在这里,停电是家常便饭,因此稍具规模的宾馆饭店总是自备着柴油发电机。后来去了缅甸其它地方才知道,仰光的电力供应已经算是最有保障的了。每当仰光和新首都内比都需要电力的时候,他们就会在别处停电。

周遭的黑暗中惟有一处光明所在一一仰光大金塔依然灯火通明,佛光普照。

越过门前的守护“神兽”,我们再次赤足拾阶而上。这是一个神圣珍贵到几近疯狂的地方:塔内供奉着8根释迦摩尼的头发,拘留孙佛的杖,正等觉金寂佛的净水器以及迦叶佛的袍;全塔通体贴满1000多张纯金箔,所用黄金7吨多;塔的四周挂有1万多个金、银铃铛;塔顶以黄金铸成,上有重1260公斤的金属宝伞,周围镶嵌着664颗红宝石,551颗翡翠,443颗金刚石,而塔的尖端更有一颗重76克拉的巨钻。。。

白天来访的时候,我已经被阳光映照下的大金塔震撼得头脑发晕一一我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金山”和这么多价值连城的珍宝。尤其是在黄昏的时候,落日溶金,大金塔的尖顶宝光闪烁,天地间一片金碧辉煌。而此时虽然已是夜晚,大金塔仍被灯光映射得斑灿夺目,在黑色天幕的衬托下益发显得神圣而雍容。

晚间的人流比白天更多,绝大部分都是当地人。有人一边拨弄念珠一边轻声诵经,有人往佛像身上洒水为其沐浴,有人闭上眼睛默默祷告,也有人与同伴坐在地上愉快地聊天。缅甸人没有太多夜间娱乐,因此与家人朋友一道来佛塔也是一种常见的乘凉和休闲方式。我学着他们的样子跪坐在地上,双腿屈向后方,仰头望着这一片灿烂金光,渐渐竟也生出些不同感受一一宗教与日常生活的界限开始模糊,佛变得更加可亲了。我想起白天参观大金塔时遇见一位在缅甸出生长大的华人老伯,他说自己每天都会来到这里打坐冥想,已经成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缅甸是“万塔之国”,无论再小的村庄也至少会有一座佛塔。它是缅甸人精神生活的核心,人们每天或每周在这里跪拜礼佛,冥想,施舍,学习智慧与慈悲的理念。他们自己过着清苦的生活,却将一张张金箔奉献给佛祖。他们总是在建造新塔,同时也不忘翻新旧的。无论是国王、僧侣还是平民,虔诚的缅甸人总是将修建佛塔作为一生最大的心愿,往往为此倾尽毕生积蓄,目的是为了积攒功德,换取一个美好的来世。《缅甸岁月》中的大反派吴波金知道自己此生作恶太多,担心将会转世为卑微的物种(比如说蟑螂之类的),因此打算将余生都投入到做善事一一即是修建佛塔一一中去,以此抵消他犯下的罪孽,平衡因果报应的尺度。如果佛塔建得够多,他很有可能会幸运地重生为男性(女性的等级相当于老鼠或青蛙),最起码也能重生为巨大的野兽,比如大象。

有时我会胡乱猜想:会不会是佛教徒对于现世的消极态度间接地导致了缅甸军事独裁政权的长寿?就像亨利·米勒谈论他自己的北欧祖先:“一切都是为了明天,但明天从不到来。现在只是一座桥梁。在这座桥上,他们仍在呻吟。。。然而没有一个白痴想到过要炸掉这座桥。”

在印度旅行时,我在北部山区的一间学校里当过几天英文会话老师。学生中有一位颇有智慧的缅甸僧人,我时常向他请教一些佛学上的问题,受益良多。可是有一个一直困扰着我的问题连他也无法解释,抑或是不愿意作答:假如我不相信轮回转世,那么努力修行还有什么意义呢?从痛苦、执着、欲望中解脱出来一一当我死去的时候,难道这些不都会自然而然地发生吗?难道这解脱不将是确定的,彻底的,以及永恒的吗?真是奇怪,似乎没有宗教能够接受死亡的真实性和终结性一一当然,除了道教。

可是我也知道,相信有来世会比较幸福,就像相信爱情一样,它给予人们在长夜中守候的希望一一天总归是要亮的。

我忽然想起自己忘了问那缅甸僧人另一个问题:如果人能转世,那么草木河流也可以重生吗?

城市呢?国家呢?

我注视着身边的缅甸人。他们仰头凝望巨大的佛塔,口中念念有词。金光反射在他们的脸上,宛如来世的荣光。大金塔以外的地方依然一片漆黑,整座城市似乎都在仰望这唯一的一处光明,在暗夜中静静等待清晓莅临的那一刻。直到此时我才惊觉这座城市的名字是何等妥帖一一仰光。仰一一光。

 

大金塔

这位老兄“强行”把他的宝宝塞到铭基手中并与他合影。。。

大金塔脚下的“神兽”,其实是狮子

缅甸卤煮

可以上网的Tokyo Donut咖啡店

超市里的方便面货架

宏伟的殖民建筑

环线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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