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释一下,听说有些同学看到文中的tuk tuk这个词觉得不爽,或者觉得我太矫情,故意用一个奇怪的外国词汇。。。你们想多了,真的。Tuk tuk是一种载客的电动三轮车,在印度和东南亚各国是一种普遍的交通工具。当然国内也有,但我的确不知它确切的中文名是什么,而且听说全国各地的叫法都不同。我在印度和东南亚旅行了比较长的时间,于是这种车子对我来说就是“tuk tuk”,没想过有什么其它的中文表达方式,就直接写出来了。见谅见谅。)
提前四十分钟出门,本以为时间绰绰有余,可是站在街边足足二十分钟,竟然一辆出租车都打不到——南昌正在修地铁,几乎把我家门口的大半条马路都掀了起来。街上烟尘滚滚,一片狼藉,出租车都对这段路退避三舍。
我妈一早就警告过我眼下很难打车,可我头一天晚上才飞回南昌,毫无经验,还以为情况不至于那么严重。。。唉,怎么会那么蠢!我一面痛骂自己,一面心急如焚,两只手却渐渐变得冰凉——完了,肯定迟到了。再这么等下去,我很可能会错过我最好朋友的婚礼。。。
一辆tuk tuk车从面前飞驰而过,我的身体比大脑更快做出反应——先是两条腿不受大脑控制地狂奔起来,然后又听见自己在跟司机报地址、谈价钱。。。待到理智终于回归的时候,我发觉自己正坐在一辆疯狂行进的tuk tuk车上,感觉真是匪夷所思——tuk tuk车。。。这种交通工具难道不是应该出现在印度和东南亚么?我真的从未想过居然会在自己的家乡与它重新发生交集。。。
知道我赶时间,司机的斗志也完全被激发出来,他以一种奋不顾身的气势在马路上冲锋陷阵,左穿右插,狂冲红灯,逆向行驶,与人对骂。。。我坐在后面被颠得七荤八素,一边用力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一边不停地深呼吸。。。tuk tuk车忽然朝火车铁轨驶去,我惊得差一点要跳车逃跑,司机却径自加速横穿过铁轨,一面迎风长啸:“你不是赶时间嘛?我这是给你抄近路!”
在被交警抓住之前,我们幸运地抵达了目的地。Tuk tuk在酒店门口的一排排豪车前停下,门童好奇地看着披头散发的我从车里钻出来。此时我已经迟到了八分钟,根本顾不得那么多,一头冲进酒店就往楼上跑。到了婚宴大厅的门口,门却已经关上了,我看见穿着婚纱的新娘的背影,看样子正在准备入场。我迟疑地站在一边,喘着粗气捋着头发,既想进去又怕时机不合适,担心打乱婚礼仪式。
就在这时,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位疑似亲属的中年女士出来看见我,好像大吃一惊的样子:“你是谁?你是来。。。?”她的语气惊疑不定,仿佛还带着点敌意。
我有点纳闷,却又在电光石火间反应过来——瞧我这副脸色苍白气喘吁吁的德性,不知道的人恐怕还真以为是来搅局的。电影里不是总这么演嘛。。。
我慌忙举起双手以示清白:“我是ZZ的朋友。。。”
门再次打开,ZZ的妈妈探出头来。“哎呀,是傅真啊!”她笑着一把揽过我,“快进来快进来!”
我一路小跑,冲向我被分到的那一桌。小C转过头来,我和她四目相交,下一秒已经紧紧拥抱在一起。汹涌而来的情绪堵住了我的喉咙,而她也激动得只知道翻来覆去重复一句话:“你怎么才来?!怎么才来?!”
小D牵着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儿子大宝走过来,微笑着向我张开双臂。我百感交集地拥抱他——虽然和他只是一年未见,可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儿子!大宝这天要当花童,穿着全套小西装,又萌又帅。“天哪!”我不可置信地盯着他,“快四岁了?!时间到底是怎样过去的?!”
小C、小D、我,再加上新郎ZZ,我们四个是最好的朋友。老实说,我不大确定该如何定义“最好的朋友”。人生曲折,命运辗转,我们在不同的人生阶段恐怕会有不同的“最好的朋友”。我们四个是中学同学(我和小C更是从四、五岁便相识至今),早早就结成了“小圈子”,感情之深宛若亲人,了解彼此所有的秘密和弱点,可算是人生中最早确认的最好的朋友。然而青春短暂,大学毕业后我们天各一方——上海、香港、英国、美国,从此两、三人重聚倒还不难,聚齐四人便是奢望了。更怪的是四个人都是那种不爱主动联系别人的类型,也不热衷于微博微信,连电子邮件都懒得写。有时连我自己都纳闷——这他妈还算是“最好的朋友”吗?可是每次只要一见面便又释然了——每当看到他们喜悦的眼神,听到他们说“真的好想你”时,我一点也不怀疑他们的真诚,因为我自己也是一样的。
我们憧憬过无数次这一天。终于,在ZZ的婚礼上,四个人十年来第一次齐聚一堂。
音乐响起,ZZ出现在台上。大门也随即打开,新娘挽着父亲的手臂出现在红毯的另一端,伴随着《婚礼进行曲》朝ZZ走去。ZZ还是那副看不出是严肃还是轻松的样子,他站在那里,嘴角挂着一丝笑,目光一秒钟也没有离开他的新娘。新娘很漂亮,这是意料之中的——ZZ从来就只喜欢美女。
我们三个人坐在台下,静静注视着这人生中珍贵的画面,心中暗流涌动,一时间竟失去了言语。
“ZZ真幸福,”半晌,小D喃喃地说,“只有他的婚礼我们都在。。。”
的确。ZZ是我们当中最晚结婚的一个,而在这之前其他三人结婚都极为低调,我们也从来没有参加过彼此的婚礼。
我碰了碰小C:“诶,你有没有看过《那些年》。。。”
她唰一下转过头来。“我知道。。。”她好像快要哭了似地微笑着,“我来的时候还在想。。。”
《那些年,我们一起追过的女孩》中的情节本来就令我回想起自己的青葱岁月,而电影中沈佳宜的婚礼又与眼前的场景极为相似。虽然ZZ并不是那些年我们一起追过的男孩,却也曾相互陪伴着成长,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男生。此刻坐在台下,亲眼看着他走进婚姻殿堂,十六年来的人事历历在目,心内怅然,恋恋不舍。红毯上的每一步在我眼里都像慢动作,我也根本听不见《婚礼进行曲》了,《那些年》的音乐铺天盖地,将我整个吞没:
“又回到最初的起点
记忆中你青涩的脸
我们终於来到了这一天
桌垫下的老照片
无数回忆连结
今天男孩要赴女孩最后的约。。。”
我当然为他高兴,同时却也不可遏制的伤感——我觉得自己永远地失去了他,就从这一刻开始。不是吗?异性好友更应懂得避嫌,懂得考虑对方另一半的感受,再也不可能像从前那般亲密无间了。
“哭了哭了!”小C打断了我的伤感。我看见新娘眼泛泪光,而ZZ的妈妈也开始抹眼泪。这自然是感人的场面,可是每次看到她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中学运动会的一幕:那时我们班男生没人愿意跑3000米,报名那天ZZ又刚好不在,于是大家很没品地联合起来拖他下水。到了3000米比赛那天,爱子心切的ZZ的妈妈就在跑道内侧一路跟着ZZ跑,不停地朝他挥舞着手上的矿泉水和巧克力:“儿子啊!要不要休息一下?要不要喝点水?儿子啊!。。。”
证婚人在台上声情并茂地赞扬着ZZ:“。。。从北京大学毕业后,进入哈佛大学深造。。。经过。。。现在又在哈佛大学攻读博士学位。。。”我们三人则在台下不约而同地翻着白眼:“狗——屎——运!”大概也只有好朋友间才敢如此不留情面。ZZ从来都不是“学霸”,他当年的学习成绩是我们四个之中最差的,英文更是马马虎虎,所以十年前当他刚拿到哈佛的offer时,我们的第一反应不是热烈祝贺而是大吃一惊:“原来哈佛这么容易进?!”把ZZ搞得哭笑不得。可是当然,我们当然也发自内心地为他高兴,为他骄傲。
有时我不能想象他已经长成了一个大人,又成为了别人的丈夫。我对ZZ的记忆还总是定格在中学和大学的片段:中学时他是我的小组组长,每次做卫生值日时总是大张旗鼓地指挥别人,自己却在一旁偷懒;高考结束后他慷慨地拿出自己的压岁钱请大家去南昌最好的酒店吃饭;上大学后我去北大看他,穿过男生宿舍晾满衣裤臭气熏天的走廊,他和室友将我堵在门外,在房间里乒令乓啷地紧急大扫除后才肯放我进门;他来人大看我,身上一分钱都不带,跟着我吃喝玩乐之后,居然还好意思向我要一块钱坐公交车回学校;我们一起去上海看小C,错过了去闵行校区的最后一班地铁,只好在茶馆里熬了个通宵;暑假四个人一起在北京上托福班,一起骑车、看碟、吃烧烤、在快餐店写作业、为ZZ庆祝生日。。。;他恋爱了,一颗心分走了大半,我们倍感失落,纷纷指责他“重色轻友”。。。
印象最深的还是北京的夏夜,我们骑着自行车穿行在安静的马路上,路灯将我们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天真而狂妄的年轻人,正虚度着人生中最令人陶醉的时光,行走时好像连空气都避让在旁。那是我们的春秋战国,天下未定,谈笑挥霍。未来是金光灿烂的地平线,“婚姻”和“事业”遥远得就像地球另一面的拉丁美洲。
大学毕业后,我们的人生就像大树上伸出了不同的枝条,各自生长,枝繁叶茂。我去了英国,有了新的好友。中国和美国都那么遥远,我们从此缺席了彼此的人生——倒也不是失去了联络,只是每次相见都短暂如梦,只余旁观,再无参与。
我在伦敦工作不久便被派驻纽约半年,ZZ听说后马上从波士顿赶来看我。我下楼去路口迎接,在繁华喧嚣的百老汇,一眼看见马路对面的他。那时刚好是个红灯,就像电影画面一样,我们隔着斑马线在喧闹人群中静静注视着对方。他穿一件米色的外套,整个人胖了许多,我忽然觉得他是如此陌生,陌生得简直令我想掉头就走。终于熬过了那个红灯,我惊讶且羞愧于自己的反应,却又忍不住将这种纠结感发泄在ZZ的身上,一见面就开始故意找茬。ZZ从来都经不起激将,于是我们很快就吵了起来,从百老汇吵到第七大道,又从梅西百货吵到中国城。然而奇怪的是,吵着吵着,那种熟悉的感觉就慢慢回来了——从前的我们也一样总为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争个不停。他霸占我的电脑看了一晚上的NBA转播,直到睡觉前我们都在唇枪舌剑。可是,在他终于钻进睡袋之后,我看着他的睡相,却终于忍不住笑了。ZZ还是那个ZZ,不管他被繁重的学业、坎坷的爱情和美国的食物摧残成了什么样子。
离开纽约前我又去波士顿看他。临别的时候他看着我说:“这一去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了。” 我开玩笑地给他念柳永:“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他却没有笑:“我们说这样的话,也不是第一次了。。。”我一下子简直要哭出来。车开走时我看着窗外,又想起那些天高地阔的北京夏夜。当年灯下,几人还在。
惆怅旧欢如梦,觉来无处追寻。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十年后再次相聚,我们都没有变成自己少年时最憎恶的那种成年人。
婚礼后的第二天我们再次聚会,四个人变成了五个人。我其实觉得有点抱歉,因为大多数时间里都是我们四个人在滔滔不绝地说,ZZ的妻子几乎插不上话。我妈也常常对此感到好奇:“你们到底聊什么啊?有那么多可聊的嘛?”可是真的,我们简直停不下来,而且话题并不只限于缅怀共同拥有过的青春,我们也聊别后岁月,也聊人生困惑,也聊网络八卦,也聊时事新闻。。。奇怪的是,事后回想起来,我们反而从来没有聊过时下最热门的话题:房子、车子、如何赚大钱。并非是我们如何清高脱俗,而是大家真的都并不把这些当作生活中最值得关心的事。这一发现真令我欣慰。
当然,同学少年的时光的确永远是最令我们愉快的话题——校园流言,老师的八卦,谁与谁坐,他又爱着她。。。我们也向彼此讲述自己这些年的遭遇,然而没有参与就没有共鸣,即便是好友也无法对自己完全不了解的生活发表意见。从表面上看,我们是世界上最不把对方放在眼里的人。他们不看我的博客,也不关心我之前的长途旅行,而我更是对他们的学术研究(他们三人都是理科学者)一无所知。现在想来,也许潜意识里我们并不想了解对方的成长与改变,因为我们都知道这很危险——它有可能会颠覆对方留在自己记忆中的样子,将四个人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
聊到时事与公共话题时,我们之间甚至常常会有观念的分歧。只是因为太过珍惜彼此的友谊,争论到了一个程度双方便置之一笑,自觉收兵。观察着大家脸上微妙的隐忍,我忽然意识到少年人的友谊是多么单纯而顽强。成年后的我们倾向于与兴趣爱好或价值观一致的同类成为好友,然而少年时代的友谊却往往没有什么道理——那时的我们懵懂无知,恐怕连“价值观”是什么东西都不甚了了。成为好友或许因为合了眼缘,或许因为言语投契,或许缘起一件小事,或是某个“同仇敌忾”的契机。。。正所谓“相逢意气为君饮”,少年人相逢片刻便可彼此倾心。有时我想,如果我们25岁时才相遇,未必会被对方引为知己。
然而人生没有假设,我们之间的感情也并非简单的“少年意气”所能概括。事实上,正因为我们一同成长,不可避免地受到对方的影响,爱憎喜恶都带了些彼此的影子。我之所以是今日的我,与他们也有千丝万缕的关联:三个好友里两个是男生,而小C又是个有着男生思维方式的女生,他们给我原本善感的性格添上了几分粗豪之气;小时候我喜欢接近小C就是因为她长得像洋娃娃一般漂亮,可是从小到大我都没有见过像她那样对自己的美毫无知觉也丝毫不懂得“恃靓行凶”的美女,这也使得我在此后的人生中本能地抗拒那些过于娇嗲的或对自己的美貌存有过多使用之心的女生;小C是令无数男生都望尘莫及的电脑高手,行事冷静自持,写得一手美妙书法,痴迷于科幻小说和维也纳新年音乐会,她为我当年的小小世界打开了另一扇门,使我不至于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文青;交往男友时我总会本能地参考小D和ZZ,除了至少要像他俩一样聪明之外,最好还能兼具小D的温柔和ZZ的犀利,又要摒弃小D的优柔寡断,也不能像ZZ那么爱耍小孩子脾气。。。
这就是北方人所说的“发小儿”吧。我们一起克服青春期的痛苦,相互间的无理取闹,友谊与爱情的较量,现实和记忆的落差。就算成年后的我们生活在不一样的平行世界里,余生的呼吸都依然会带着彼此的痕迹。
聚会的时候我问ZZ:“所以你现在到底是在研究什么啊?”
他忽然笑得很诡异:“PM2.5。”
“我靠,”我们都笑了,“那你还不赶紧回来?祖国人民需要你!”
“我是研究非洲国家的。。。非洲人民也需要我。。。”他嘟囔着。
我忽然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
后来,趁着ZZ老婆去买咖啡的空档,我立刻抓住他:“你说,你是不是就打算待在美国不回来了?”
“是吧。。。现在是这么打算的,应该是不会回来了。”他说。
然后他跟我说了几个原因,我听着听着,渐渐觉得大脑就快要化成一滩浆糊。原来美国最能吸引他的地方并不是我以为的自由度啊新鲜空气啊食品安全啊什么的,而是——航空公司可以累积里程换免费机票。。。听到这里我已经觉得快要崩溃了,而他还在一旁兴致勃勃地补充说:美国有些订房网站会提供价格保证哦!就是如果你能在别的网站上查到比这个网站更低的某天的酒店价格,它就会让你免费入住一晚。。。blablablabla。
“不会吧?就因为这个?”我有气无力地说。
“对啊。”他理直气壮。
“就因为这个??!!!”
“就是啊!我就是喜欢这个!”他一脸无辜,“这样旅游多划算啊!”
这几乎是一个具有象征性的时刻,它概括了我在ZZ身上感到的矛盾:他如今的兴趣爱好和生活重心令我觉得陌生,然而与此同时,在本质上他又似乎一点也没有变——根本就还是当年那个我最熟悉的小屁孩。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只是,下一次的四人重聚,会不会又要等上另一个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