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迪士尼

坐在开往香港机场的车上,我认为有必要给身边的小朋友打个预防针,让她对假期结束后即将回归的无聊生活做好心理准备。

“毛衣,我们回到北京以后,就没有迪士尼了,你知道吗?”

她看看我,小眼神里闪过一丝留恋。“也没有海滩了……”

“是的,”我忽然也有点伤感,“因为北京没有大海。”

“也没有科学馆了……”

“啊!”我抓到救命稻草,“北京也有科学馆的,我们以后可以去呀!”

她不作声。过了大概五分钟,她忽然像大人一样幽幽地叹了口气:

“……就没有迪士尼了……”

我一直对迪士尼有种复杂的感情。一方面,我曾经是米老鼠的粉丝,以至于24岁第一次去洛杉矶的迪士尼乐园时还被我妈调侃“还不赶快去跟你偶像合影”。而亲眼见到真人尺寸的米奇和米妮时,我也的确有种梦想成真的激动。可是另一方面,我觉得迪士尼乐园对一个成人来说实在有够无聊——缺乏像样的冒险和刺激项目,大大小小的木偶反反复复地唱着甜得发腻的歌。还有那些像蝗虫一样铺天盖地无处不在的婴儿车,它们将我包围,随时挡住去路,不断地刮蹭着我的腿。记得当时我绝望地想:是不是全加州的孩子都来了迪士尼?!

作为一个宫崎骏爱好者,我也不大欣赏迪士尼那些充满了性别歧视的经典动画片。好女孩永远软弱又被动,无法独立完成任何事情,需要男人来拯救。而坏女孩却总是那么独立又自信。美丽是善良的,而丑陋或不完美是邪恶的。美丽的公主总是被邪恶的女巫(你能一眼看出她是邪恶的,因为她又老又丑)陷害。不过没关系!会有王子来拯救你——如果你足够漂亮的话。王子无疑很英俊,但通常性格模糊,缺乏一整套人类的情感属性。然后他们就结婚了,永远生活在完美的世界里,那个世界里没有黑人、残疾人或同性恋,甚至没有人长痘痘——当然,除非他们是邪恶的。

(不过,迪士尼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些问题,所以近些年的《花木兰》和《冰雪奇缘》开始赋予女性英雄角色,但这还远远不够。)

生了小孩以后,我益发觉得迪士尼动画片简直就是为人父母者的噩梦。想象一下,你的孩子像人猿泰山一样光着身子跑来跑去,像灰姑娘那样打破宵禁才找到爱情,或者像白雪公主那样从家里跑出去,和七个男人住在一起(小矮人也终归是男人嘛)……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还留意到,在所有的迪士尼电影中,最愚蠢的人通常都是父母,而最聪明的是孩子。主角们要么是孤儿,要么他们的父母就会在电影中死去。所以信息已经很明确了嘛——只有当爸妈死了或者不在身边的时候,你才会处于人生巅峰。所以最合乎逻辑的结论就是不要听你爸妈的话。

好啦,这当然只是玩笑话,其实我没有那么偏激啦。童话只是童话,孩子们总会长大。在得知世界的真相以前,他们做得最多的也不过就是装扮和玩耍,在想象中成为他们想成为的任何人。我当然明白,迪士尼的存在是为了赚钱而不是负责替你养育孩子,孩子们模仿的是你,而不是卡通人物,因为他们看你要比看卡通片要多得多。我觉得吧,迪士尼这玩意儿就像酒精,过量肯定不好,但适度的享用可以让你暂时远离人类社会的所有垃圾。

 

正是怀着这样的信念,我们回香港度假时没有避开迪士尼,决定为两岁的小朋友打开潘多拉的盒子。

刚穿过大门我就已感到了一丝尴尬,因为发现推着婴儿车的自己已然成为从前被自己鄙视的“蝗虫”大军的一员,而我们的背包看上去就像那种72小时逃生装备,简直可以在野外生存。环顾四周,孩子们全都兴奋得像是在云端漫步,而所有的家长们都有种大义凛然的神情,脸上写着“来吧,让我们打一场硬仗!”我的身旁是一个来自台湾的五口之家,爸妈和三个孩子都穿着一模一样的宝蓝色T恤,走起路来气势恢宏,就算到天涯海角都不会走丢。

香港的迪士尼乐园很小,但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一点,它意味着我们不用在7月的湿热天气里顶着烈日走太多的冤枉路。但即便如此,迪士尼仍然是对体力和意志力的巨大考验。天气太热,队伍很长,许多不同程度的家庭骚乱在各处发生。我看见一个忍无可忍的妈妈抓住孩子的胳膊大吼“闭嘴”,台湾宝蓝色家庭已经紧急召开了好几次家庭会议,主旨为“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我们的情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铭基和我的衣服已经全部湿透,而毛衣还在疯狂地到处追赶麻雀,或是在分散人流的栏杆上吊单杠,钻进钻出,随时消失不见……

在经历了“小小世界”的旅程之后,我只想出去找个人暴打一顿。它很可能是我最讨厌的项目,是“too much of a good thing”的典型例子。刚刚坐进小船开始水上之旅时,Sherman兄弟的音乐阳光又欢快,令人精神一振,可是两分钟以后,你就会发现旅途是如此冗长而单调,两岸景色太满,但只是数百个同样大小和形状的木偶在不断地重复着同一首歌。“太多东西了!”铭基不断地发出哀嚎,“太多重复了!”我觉得它完全可以成为某种刑具,比如说,让恐怖分子在这个小小世界里无休止地循环下去,他们一定会不堪忍受而最终吐露核武器的位置。No justice no peace!

是啊。公主。魔法。会说话的动物。消费主义。物质过剩。长得令人绝望的队伍。可是,在进入迪士尼乐园几个小时后,我还是像其他人一样被它征服了。但我的快乐并非来自于那些童话角色和游玩项目,光是看到小朋友脸上的表情便已值回票价。毫无疑问,迪斯尼懂得如何让孩子开心,而且比其他人做得更好。是的,那是钱能买到的快乐,但那快乐也是货真价实的。

当毛衣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牵起她小手的苏菲公主,在夜间巡游的绚丽光影中用小小的手指指向正在热情舞动的高飞狗,或是带着害羞的笑容一头扎进小熊维尼巨大柔软的肚子里,我都觉得被某种电流所穿透,想要哭出来,或是打碎什么东西。在那一刻,我愿意掏空口袋里所有的钱送给迪士尼。有些从未意识到的本能被打开了,你快乐所以我快乐,父母真是天底下最傻的傻瓜啊。

经过了感觉上像是好几周的等待之后,我终于带着她坐上小飞象。开动!升空!哇哦,五颜六色的小象上下飞舞!我听见后面的西方小女孩正快乐地尖叫:“我们在飞爸爸!嗨,看啊妈妈,我飞起来了!”我看看身边的毛衣,她正死死抓住安全带,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一切,像是要将它们统统输入大脑里,脸上还是她典型的那副“天哪这简直太酷了啊啊啊啊啊but wait我得保持镇定不能让别人看扁”的表情。

毛衣是个极其独立、自尊心超强、无法接受大人和小孩有区别待遇、可是能力又暂时配不上野心的小朋友。对她来说,童年仿佛是某种需要努力忍受的东西,就像旅途中路况不好的一段,等熬过了这一段就有好日子了。我相信迪士尼之行益发坚定了她的小小信念。当她第二次跟着小飞象飞上天空,当她坐在小熊维尼的蜂蜜罐里四处探险,当她戴着3D眼镜,不断伸手去抓从银幕“飞”到她面前的各种东西,我仿佛听到了她心里的声音:在这一切的那一边,有另外一种生活——更好的、更美妙的生活,就等着她长大的那一天。

 

潘多拉的盒子被打开了。迪士尼乐园是快乐的冰毒。某程度上,Walter Disney就像《绝命毒师》中的Walter White。迪士尼不是被某个醉鬼在某个拖车或浴缸里做出来的那种劣质冰毒,而是高级的、科学的、Walter White亲手制作、纯度99%的蓝色快乐冰毒。每个尝过的人都想要更多。

后患无穷啊后患无穷。两天以后我们去愉景湾的海滩玩,临走清洗完毕,毛衣坚持要自己坐在路边石凳上穿鞋,结果一个用力过猛倒栽葱跌了下来。幸亏铭基瞬间神力附体,在她的头快要撞到地面时一把将她截住。

“你知道刚才很危险吗?”我严肃地对她说,“是谁救了你?”

她用倔强的小眼神看着我。“是王子救了我。”

轰!头顶上有响雷炸开的声音。我和铭基绝望地交换一个白眼。

幸好,在爸爸的牙都快要咬碎之前,她补了一句:“爸爸是王子。”

公主王子这种东西似乎就是有种自带传染性的魔力,也许每个小女孩的心里都有那么一个为公主啊纱裙啊粉红泡泡所保留的角落。在迪士尼乐园我看见无数身着公主纱裙的小姑娘,到了商店里仍然一头扑向更多的公主纱裙,身后跟着她们的老妈,满脸无可奈何,像是马上要被录像给家人传信的人质。毛衣尚未到达那个令人恐惧的(并且完全不符合我个人审美的)阶段,但我感觉那一天也不远了——尤其是经过了这一轮的迪士尼洗礼。

从香港回来以后,“迪士尼后遗症”仍在延续。吃饭的时候,她会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请戴上剧场眼镜”;从某个梦中醒来,她会带着痴汉的微笑告诉我“我看唐老鸭电影了”;忽然想起《狮子王》的表演,她会大喊着“辛巴”笑成一朵花;开车时她坐在后面咿咿呀呀地唱着自己作词作曲的不成调的歌,仔细一听——“……啊旋转木马!小飞象小飞象,记得要刷牙……”

依照常理,我应该感到自豪和喜悦,应该偷偷把她的歌声录下来,然后交给那种“我的孩子就是比你的可爱”大赛。可是,说真的,为什么我也感到了同样程度的担心和害怕呢?

尽管身为城市人,但我小时候还没有那么多的影音娱乐和数字科技,仍然可以和小伙伴们一起分享对于自然的热爱——说得具体一点,其实就是爬树,摘花,玩泥巴,用弹弓射邻居的窗户,捕捉小动物,然后不小心害死它们。我们在树枝系上绳子做吊环,然后一次又一次地摔下来,回家时要用头发小心掩盖肿起来的大包;我尝过几乎所有花的花瓣和花蜜,捣碎草叶敷在伤口上假装灵丹妙药,从未中毒简直是个奇迹;扑蝴蝶,抓知了,挖蚯蚓,捕捞水蜘蛛,用食物残渣将蚂蚁诱入瓶中……我沉迷于水在涡流中旋转的方式。我看着阳光在树下的泥土上嬉戏。在我的童年时代,那些就是我的烟花,我的光影巡游。

后来,当我长大成人踏入社会,在水泥森林里奔波,又终于辞掉工作去看看真正的世界,再一次有机会露宿野外,睡在星空之下,从树上荡秋千跳入水中,在河流里洗澡,与野羊驼为伴……感觉就像是重返童年,就像地球在我的肚子上打了一拳,就像与一个比我大得多的世界血肉相连。或许是童年的影响吧,在那缺乏信息、却可以与宇宙对话的空间里,我感到了无与伦比的快乐。

我还很庆幸,在电视节目、动画片和电子游戏全面入侵生活之前,童年的我发现了阅读的乐趣。书面文字能激发意象,唤起隐喻,让读者借由自身的想象和经验汲取文字的意义。当你阅读一本书的时候,颜色、声音和动作大多来自于你自己。与之相比,影音媒体的想象空间实在太小了。

如今,在“要不要让小朋友看电视看iPad”的辩论中,我仍是被认为守旧过时的那一方——坚持“越晚越好”。是的,我承认他们迟早会接触到那些数字科技,以后他们学校里的教学方式也几乎一定会变成交互式多媒体。但一本书不仅仅是一本书,它还是一种淬炼心智的方式,教会你如何独处,而不是轻佻地使用你的空闲时间。美国的教育专家曾经忧心忡忡地发出警告:无论动画片的水平有多高,过量的被动接受必然取代与父母和同伴的言语互动,阻碍孩子的口语能力发展。而缺乏植根于口语能力的智识,就不会有我们所理解的自我,也就不会有真正的自我意识。

我喜欢迪士尼。我在那个神奇王国里感觉不错。但它的影响力实在大大超过了我的预期。我担心如果那些动画音乐放得太响,我的孩子将无法听到生活中更为静谧的快乐,某种钱无法买到的快乐。我担心浸润在充满信息的数字化世界里,她的想象将会失去原有的肌肉张力。我担心她不再期盼着在游泳的时候看见真正的海龟,在森林里看见真正的猴子。我担心,几年以后,当我和铭基兴奋地张罗着去爬山野营、烧火烤肉时,我的女儿会露出一个敷衍的笑容说:“好吧妈妈,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去迪士尼乐园呢?”

去过海滩之后,我问毛衣:“你觉得迪士尼好玩还是海滩好玩?”

“海滩好玩。”

当下我和铭基老怀大慰。问题是,从香港回来已经快两个星期了,她提起迪士尼的频率大概是海滩的20倍吧。

 

在香港机场的摆渡车上,我正努力应付着推车上兀自说个不停的毛衣,旁边一个西方国家的中年男人忽然好奇地搭话:“她是在说话吗?她多大了?”

“两岁两个月,”我无奈地摇头,“话多到难以招架。”

那个男人露出一个古怪的、兼杂着自嘲与伤感的笑容。“我的女儿今年十五岁,”他指一指隔壁车厢,“她现在几乎不和我说一句话。”

还没等我有所反应,他又接着说下去:“有的时候,我真想把她重新固定在这种婴儿车里……”

“他们会回来的,”我脱口而出,“在某个时候……”

他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但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知道等毛衣长大,她也会沉浸在与其他人版本稍有不同的青春期愠怒里。但我知道她仍是爱我们的。我还知道她会在随之而来的十几年里,慢慢离开我们,然后再兜兜转转地回来。等她过了三十岁,我们又会变得很亲近。我真的知道。

然后我瞬间就释然了。养育孩子是一种修行,能理解到你是更大东西的一部分,而不只是单独一个个体。人生轨迹可以自我修正,审美和欲望自然也可以。追求感官享受是人的一种本性,但战胜本性是人的另一种本性。也许,当他们见识过更大的世界和真正的好东西,迪士尼便只是插曲。我知道他们终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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