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接近年末的时候,日子似乎总过得格外快。不过,自从生了小孩,我就益发震惊于时光之飞逝。为人父母者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他们长得太快了,是不是?”但其实你真正的意思是:对我而言,如今时间流逝得更快了。
有一种理论认为,如果你觉得日子过得快,说明你大体上是快乐的,因为人烦扰时会觉得每分每秒都是煎熬。如此说来,或许潜意识里我多少还是满意于目前的生活,尽管它平淡得几近沉闷。这就是为什么我的博客和公众号总是更新得如此之慢——我常觉得没有东西可写,也没有特别值得说的话,而总是要等旅行归来才能打开话题。不过,当然,为什么非得要诉说什么呢?也许没事发生的日子才是好日子。可我几乎能在物理的形态上感知到两种日子的不同:北京的日子软绵绵黏糊糊的,有时甚至像是某种幻觉,而旅行的日子一个个挺立着,有种嘎嘣脆的爽利和真切。
归根结底这还是我自身的问题,也许可以被概括为“真实与虚幻在心中的永恒拉锯”。
回想起住在英国的那些年,虽然每天都真实而痛苦地像狗一样工作,但语言和环境时刻提醒着你“人在异乡为异客”,心里又清楚自己不会永居此地,一切便有了“临时”之感,蒙上了一层虚幻的光辉。有时我在电脑前边做模型边啃着牛角包,会没来由地陷入恍惚,蓦然意识到日子是从中国那边开始的。我想象着国内的亲友们起床、吃早餐、吃午餐,此刻已在等着下班,往往会觉得那一头才是真实的世界,而我们在这里所做的事,只不过是已经发生在那边的事情的一片迟到的影子。
有一次和好友小昂和思晨聊起年龄的问题,我说我常以为自己才刚满30——确切地说,以为自己处于27到31岁之间。她俩深有同感,说自己也总有20多的错觉。很大程度上,我觉得这是因为我们都在英国度过了一段很长的真空期——半心半意地徜徉于生活的表层,将买房、生育、建立事业等“真实”而沉重的人生大事统统视为回国以后才需考虑的东西,却没留意到下面那股时间与命运的暗流。
后来辞掉工作去环球旅行,起初也是惴惴不安的。一想到别人正在努力工作赚钱,而自己每天都在游山玩水,会觉得那是任性的挥霍,可怕的奢侈,甚至是一种对现实世界的逃避。可是渐渐地,我们在广阔世界里穿越,出没于高山丛林,被炎热、寒冷、危险和困窘所折磨,也见证了不可思议的景色、疯狂荒谬的生活与令人心碎的苦难。以前的同事不时发来邮件调侃地问:“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回到真实的世界?”我曾为此感到心虚,但后来终于可以笃定地回复他:我现在就身处真实的世界。是的,不常接触血液和内脏的生活其实也像是在逃避现实。
再后来我们回国了,回到了我之前所认为的“真正的真实”之中。我还记得结束旅行的那一天,下飞机的时候,我感到我的胃在收缩,因为担心,也因为期待。因为我就要走了,从一个巨大而宽广的世界中离开,回到另一个世界。两个世界之间没有中转站。
一如往常,我迅速地适应了新环境和新生活(至少是在表面上),但真实和虚幻的拉锯仍在继续。比如,回想那段世界旅行,就像回望失落的天堂,多少有些像是传奇。然而记忆决定了我们是谁——在某程度上,我也已经变成了印度,变成了危地马拉,变成了委内瑞拉,变成了那些传奇与悲伤之地的一部分,与它们如此深刻地联系在一起。旅途中那些令人感动的、触动的、震动的时刻,一旦发生,它们就再也不会消失,会同时存在于我生命的所有时刻里。它们穿越日常,启示性地刻在心里,构成了一种新的真实。
与西方世界的疏远也令我隐隐感到不安——尽管不是血脉相连,但那毕竟是我曾经无比熟悉、付出过极大的努力去理解、去融入并最终爱上了的世界。理论上,全球化令世界变小了,我们有发达的通讯技术,可以足不出户地获取远方的一切信息。但事实上,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这一过程远远没有想象中便利。而更重要的原因是,那种“在场”的感觉是全然不同的。
和北京一样,伦敦当然也不是世界中心,但它毕竟是个国际大都市,拥抱着多元文化,充满了相互包容的生活方式。它的价值观包括自由优先于高效,容忍异己胜过民族自豪感。住在伦敦时,每天见到的是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新闻媒体关心着地球每个角落发生的事情,我总会真切地感到自己不仅仅属于国家和民族,更是整个人类的一分子。
或许这就是生而为人的宿命吧——不但要思考自身,还渴望与更宏大的东西找到链接,从而真正感受到自身的存在和意义。可是现在,身处遥远的东方,我开始怀疑自己在这个广阔世界中的位置,担心自己错过了多少重要的真实。
人的自我认知往往是环境的镜像。沉浸到新的文化中是要付出代价的,参照系的改变可能会破坏你内心深处的自我,甚至产生身份认同的危机。我想我早就隐隐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也早就决定要回国探寻自己的本源。成为一个世界公民是一件很美好的事,但我同时也认为,那个更广阔的身份里不能缺少自己原本的出身。
最近读到“那不勒斯四部曲”(与《同情者》并列我今年最喜欢的小说)的作者访谈,在聊起一个人与其自身起源的关系时,埃莱娜·费兰特感叹说,我们年轻时总会把自己的出身抛在脑后,因为我们觉得那不是我们真正的来源。属于我们的,是我们征服和获取的:其它语言、其它文化、风景和品味。然而,抹去我们的本源,从刚开始好像可以释放新的能量,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会让我们变得脆弱,就好像失去了厚度。她的小说探索了许多主题:爱与嫉妒、知识的力量与局限、女性的成长与反抗……但最触动我的还是人与其自身起源之间的撕扯。尤其是在最后一本《失踪的孩子》中,女主角之一莱农在走过了无比曲折的、“被塑造”的道路之后,又回到了自己曾以知识为武器拼命想要逃离的那不勒斯,重新审视这一野蛮与局限之地。被抛弃的故乡如今却成为可依赖的根基与力量之源,尽管她最后再一次选择出走,但你可以说她最终同时屈服和超越了自己的出身。
那么,我自己呢?在漫长的自我塑造之后,我有没有找回自己的根基?至少目前为止,东方和西方的不同自我仍在互相拉锯冲突,跷跷板一般一上一下。
住在伦敦和gap year旅行的时候,我接触到的西方朋友往往是那种(在中国网络语境下的)典型的“白左”——关注世界上不平等的情况和贫穷的成因,去海外做志愿者,在非洲教书、砌土墙,关心环保和动物权益,会几种语言,朋友圈像个小联合国,倾向素食主义,支持LGBT,讨厌特朗普,支持英国留欧……一般来说,我和他们很谈得来,但有时也不免觉得:这些人也许很理解世界现实,但是不够理解他们本国的现实——所以特朗普上台和英国脱欧才会令他们大跌眼镜,像被狠狠扇了一巴掌……
好吧,如今轮到我自己了,回国后的我就陷入了相同的境地。一方面,我的确回归到了某种真实,感受到自己的根基所给予的精神能量;但另一方面,我发现我很难理解当下国内社会的种种现象,比如“受害者有罪”论和“弱者有罪”论——被家暴肯定事出有因,没钱还要生孩子是自不量力,全职妈妈被离婚要怪她自己脱离社会,你穷是因为你爸妈和你都不够努力,就连自杀者都要担上自私脆弱的罪名……再比如网络上那股全民互相批判的势头,逼人站队,逼人表态,动辄“扒皮”,言语暴力;还有那些追逐流量的煽动派——对事物做简单化陈述,夸大、扭曲、忽略关键事实,以煽起你的恐惧、愤怒和厌恶情绪……这些现象并非中国所独有,但必须承认,它们在中国的存在感比在西方强烈得多。
在智识上,当然,我也能够对种种怪现状作出剖析。比如,我可以故作深沉地说:这种堪称暴力的价值观是社会的剧烈变化和经济的快速发展带给我们情感领域的巨大影响,而高度的功利化倾向往往是恐惧的另一面——政策缺乏稳定性教会了人们尽量避免长远规划,当尊严、自由不再可靠,惟有物质能够把握……
可我也得承认,在情感上,我难以接受、甚至有些无法相信这些人类真实存在着——我的意思是,他们当然存在,但超出了我的生活范围。嘿,有时我一边上网一边想,喜欢打老婆的男人都在哪儿来着?还有那些嗜血的人,指责受害者的人,搞文字狱的人,管有钱人叫爸爸的人,动不动就高喊“抵制xx”的人,无条件相信谣言的人……他们和我的朋友圈几乎毫无交集——无论线上还是线下。没办法,我们就是喜欢和志同道合的人待在一起。
从自然进化的角度来看,我们天生被与我们相似的人所吸引,因为这具有生存价值。而自从有了智能手机和社交媒体,一方面我们可以几乎无限制地与人接触,而另一方面,我们更不用容忍那些和我们不同的人了——你可以选择“解除好友”、屏蔽或者压根不关注他们,你甚至还可以用匿名的方式来骚扰你讨厌的人呢!
再者,人类有限的大脑还没进化到能够整理和吸收互联网上的海量信息,于是很自然地倾向于接触我们已经喜欢和感兴趣的话题。而众所周知,社交媒体会根据算法向人们提供各自喜欢的信息,其结果便是我们变得更加两极分化,因为你得到的信息都经过了筛选,以支持你已经喜欢和相信的东西。扭曲的现实导致了了巨大的“认知偏差”,又进一步强化了偏见。于是你的生活变成了一个无穷无尽的链接,告诉你你已经相信的一切都是正确的,没有理由去质疑它。如果我们的手机也有两只手,它一定会谄媚地不停鼓掌——哇塞,主人真棒!
这就是传说中的“过滤气泡”(filter bubble),指的是在算法推荐机制下,高度同质化的信息流会阻碍人们认识真实的世界。每个人被隔离在信息的孤岛上,丧失了理智选择的权利。
另一个常被忽略的事实是:互联网并不是全世界。全球有一半人从未上过网,还有一些国家(咳咳)严格管控网络。两名网友就政治观点或名人私德问题发生争执,从更宏观的角度看,也许就相当于两个有钱人在争论跑车的品牌。好吧,如果互联网只是小心翼翼地筛选出我们所关心的故事和观点,而且只提供给最富有的一半人,那么你猜怎么着?只要你能读到这篇文章,就意味着你已经被困在这个舒适的“气泡”之中了。
所以,你所在的世界只是你喜欢的世界,与真实相去甚远。在物理环境转换所造成的心理冲突之外,这是另一重真实与虚幻在我心中的拉锯。
其实,且不说互联网这种本身就具有“虚幻”性质的载体,就连我们身处的现实世界也不时会显露它“超现实”的一面。有一次我去法海寺看壁画,有位大叔高举手机自拍杆,一路都在做网络直播,熟稔地运用着各种网络语言——比如收到粉丝打赏时要热情地念出名字并高喊“谢谢老铁!”——令人眼界大开又忍俊不禁。我在新闻里看到过对直播网红“灌饼大叔”和“打鱼大叔”的报道,但平生第一次,这样的故事就在我的身边发生,还真是有点小激动呢!
还有一次,我在外吃饭时和两个女生拼桌。一开始她们只是在讨论工作、八卦同事、抱怨加班和被无形束缚的生活,就像所有的外企白领(包括曾经的我)会做的那样。然后,忽然之间,我发现她们在说追星的话题——但又完全没有我想象中那种狂热粉丝的花痴之态。恰恰相反,那个追星的女生用一种冷静得几乎冷酷的语气简述自己的追星行为,比如刷榜、应援、参加活动。“工作太忙了……最多只能每两个月去一次活动——而且很贵,其实。”她的脸上甚至有种厌世的表情。
“你是……特别喜欢他么?”她的同伴问。
她不置可否地叹了口气,夹起米粉的筷子悬在半空。“我只不过觉得,追星可能是最能让我忘记现实压力的事情了……”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短暂地走进了她的心里,并再次感受到世界的复杂。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所理解的那个世界更真切一点,不愿打破已有的认知去理解不同的事物。我一直知道,那个我一无所知的世界与我熟悉的世界平行共存,它的结构和意义我无法把握,然而它就在那里,有时我们在某种机缘下能得以一瞥。
在我每天写作的咖啡店里,表面上一切都呈现出应有的真实与平静,但假如你留意身边的对话,就会发现疯狂无所不在。我曾注意到小型的疑似“女德培训班”,一位中年男子正在向几个年轻漂亮的女孩传授抓住男人心的技巧,具体到撒娇和示弱的尺度以及与男方家人相处的原则——“记住,”他以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语气说,“他的父母永远是排在第一位的!”女孩们连连点头如获至宝……
还有那种像是在进行心理治疗般的对话。阔太模样的中年女子长篇大论地倾诉着自己的烦恼,坐在她对面的疑似“心理医生”则不断地在纸上做记录。我在一旁被迫听了半天,认为她的烦恼可以被归纳为两点:一是曾获选美冠军的她生完孩子后身材走形,渐渐丧失了出门与社交的动力,而减肥的过程又很艰辛;二是生活空虚,找不到喜欢做的事情。“一开始吧就拼命买名牌,还挺开心的,”她说,“后来也觉得无聊了……人胖了穿什么都不好看,门都不想出,穿给谁看啊?”
“中年阔太之烦恼。”回家以后,我向铭基汇报了当日见闻。他则第一千零一次调侃我:“贫穷又限制了你的想象力。”也许是吧,可是在当今世界,现实与想象之间的界限愈发模糊,它把我的脑子当太妃糖一样拉扯。但我同时也得承认,我又一次被现实里面那种虚幻与真实、幸福与残酷相互纠缠在一起的复杂性迷住了。
至此你或许已经看出来了,当我谈起这些真实与虚幻的纠缠和角力时,我并不是说自己因此感到了撕裂的痛苦。事实上,与其说是痛苦,不如说它同时给我带来了困惑与乐趣。就拿我在文化认同上的边缘感来说,你可以负面地评价它,认为它代表一种无根的、缺少稳定身份的生活,但同时也可以正面地解读它,说我拥有多重依恋——对中国,对英国,对纽约,对泰国、印度、危地马拉,以及通过旅行、文学和电影去尝试了解的广阔天地。
(既然提到文学,顺便说一句,在文学的品味上,我也同样不喜欢充满琐碎细节的写实,不喜欢那种溅满了生活泥浆的现实主义。我偏爱的是那些打破真实与虚幻界限的故事,或者说在写实和表现之间达到某种平衡的尝试。在我看来,现实主义文学也并不是现实的一面镜子,而是对现实的一种认识,甚至有可能改变我们对现实的感知。)
现在想来,过往的种种经历是让我为一种四海为家的、或者说是比较性的人生观做无意识的准备。位处边缘意味着你能够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省察生活,对一切保持敏感与好奇。旅行时自不必说——当你置身异域,观察和比较几乎是一种本能;即便你回归日常,因为已经培养出观察和比较的习惯,它会鼓励或迫使你不断地注意到日常生活中那些陌生的、“超现实”的东西。
“旁观者”这个词也许听起来有点冰冷,但我相信一定程度的警觉和距离也有其必要性,因为它代表了一种独处的能力。正是这种能力令我们得以理解一个个不同的、独立的个体,理解这世上的一切人事物都不完整。更何况,这世上有太多东西急着攻占你的大脑,如果不常常停下来想一想,它们就会趁虚而入,变得理所当然,甚至从此成为你感知现实的方式。
当然,这话从我口中说出,多少有些像是狡辩,像是在为我的冷漠疏离寻找冠冕堂皇的借口。可即便它真的是我的弱点,我也只能学着与之共生。说到底,我们每一个人都伴随着自己的弱点活着。按照村上春树的说法,把弱点悄悄藏起来是毫无用处的,我们能做的更为正确的抉择,是与之正面相对,将它争取到自己这一方来,改造成垫脚石,把自己提升到更高的境界。只有这么做,我们最终才能获得作为一个人的深度。
这回听上去又像是村上春树的狡辩了……好吧,我那微不足道的快乐似乎常常源自自我争论,总得先给自己制造点烦恼,再试图从解决问题中获得满足。无论如何,在写下这篇胡言乱语般的文字后,我想我终于与自己达成了某种和解。
最近的一天晚上,我一边在划船机上奋力拼搏,一边用网络综艺转移肉体上的痛苦。那天看的是《奇遇人生》在冰岛拍摄的一期,即便隔着电视屏幕,冰岛那孤独而壮阔的超现实风景也让我有种流泪的冲动,再次提醒着我那个遥远而真实世界的存在,而窗外近在咫尺的雾霾与万家灯火忽然显得如此虚幻。然后,我大汗淋漓地瘫倒在沙发上,开始阅读手机里《纽约时报》的中国专题“China Rules”,想看看还有什么我尚未了解的中国现实。叮的一声,手机里跳出一封新邮件,来自当年曾在那里学西班牙语的危地马拉山村学校,它告诉我学校和当地社区的近况,同时也带来了一个坏消息:学校正遭遇前所未有的生源危机。与去年此时相比,学生数量下降了10%——也许看起来并不是很多,但会极大地影响当地接待家庭的经济状况……
你看,这就是我日常生活中一个典型的片段。现实与非现实的界限总是游移不定,难以捕捉,有时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哪一边。但在写下这些文字时,我忽然觉得——是啊,也许我的视角失之偏颇,有些幼稚,或是自我矛盾,但那又怎样呢?我看到的当然是这个世界,但它是我的世界。它代表了事实吗?这是它的庐山真面目吗?Well,它是属于我的真实,内心世界的真实。从某种意义上说,它甚至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真实。毕竟,每个人都要用自己的方式发现世界,挖掘表层之下的真相,找到属于自己的叙事,就像文学和电影总是尝试去做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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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圣节的早上,护送Elsa女王去上学
去看银杏的时候,银杏已经没剩几片了。。。
the joy of an old artificial Christmas tree
天冷得六亲不认时,看展览是最好的娱乐。今日美术馆的妮基·圣法勒展做得已经很好了,尽管我觉得她的作品还是以雕塑群形式出现在公共空间更有震撼力。
我一直很喜欢妮基·圣法勒,强大,有趣,女权主义。以前在巴黎看过她在蓬皮杜旁公共喷泉的雕塑(下面两张),希望有一天能去看看她的塔罗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