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飞机降落曼谷,毛衣还在嘴硬地说着什么“我喜欢冬天”,不过到了酒店,给她换上短袖裙子出门,走在热带夜晚依然喧闹的街道,我还是感觉到了她眉梢眼角的兴奋之情——byebye寒风和羽绒服,hello偷来的夏天!
Hello曼谷。我以一种无声的深情对它说,几乎像是在和一位久违的爱人打招呼。这并不算夸大其词,曼谷真的是全世界我最喜欢的城市(好吧,我在它与伦敦之间难以取舍),甚至常常给我一种家的感觉——听起来可能有点荒谬,但我就是感觉自己与它如此亲密。我的一部分属于这里,就像拼图中的一块。我正在写的小说就是发生在曼谷的故事。我和铭基甚至认真地讨论着退休后要搬来这里定居。
有的时候,一次偶然的机会可以拨动人生的开关,彻底改变你内部电路的走向。当我在2012年第一次来到曼谷,立刻陷入了对这座城市的爱情。我知道曼谷并不是所有人的菜,也听过很多对它的抱怨——炎热、拥挤、污染、噪音、交通拥堵……但我们当时可是从堪称“终极版”的印度飞来,这些小打小闹算得了什么?我很快就爱上了Victoria Monument一带所有的街边小吃,爱上了泰式按摩、叫不出名字的水果、过甜的泰式冰茶和冰咖啡,爱上了汗水、香水、食物、尘垢、化妆品、性和金钱混杂的气味,爱上了当地人身上那种“mai pen rai”(没关系)的态度和惊人的宽容,爱上了各种极端的反差——早上看到的是寺庙和佛塔,晚上看到的是最红的红灯区……
在之后的亚洲之旅中,曼谷成了我们的中转站,我和铭基一次又一次地从缅甸、老挝、柬埔寨、马来西亚回到这里,而每一次都几乎立刻被它那无可取代的魅力击中。我渐渐习惯了这座城市美丽的疯狂,但依然一次次为之倾倒、震撼、迷惑。就像珊瑚里的一条鱼,我注定要向它投降。
还记得在曼谷的一个夜晚,我坐在街边小摊上吃着猪血粉,摊主在一旁的炉灶上汗流浃背地烤着一条鱼,不远处几个farang(泰语的“西方人”)正嘻嘻哈哈地准备尝试油炸水甲虫,那一刻有个念头忽然闯进心里:我们与这些食物何其相似!我的意思是:我们都处于食物链的底端。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如此热爱曼谷,因为曼谷是属于食物链底端生物的天堂,全世界背包客、流亡者、穷光蛋、辍学失业人士的大本营。那些失败的、失落的、受伤的、被放逐的,或者甚至只是百无聊赖的人们,总能在这里找到一些其它地方无法给予的东西。
于是我忍不住想,也许我对曼谷的迷恋只是暂时的,也许这一刻并不比在托斯卡纳的橡树下喝着Chianti更快乐,只不过因为那时的我们是穷光蛋,而穷光蛋根本无法触及托斯卡纳的美丽山丘。
可是我错了。后来我们回归了“正常”生活,但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仍然一次又一次地重返曼谷——也可以说,曼谷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把我拉回来。我们从青年旅社搬进了高级酒店,在商场而非集市上买衣服,也开始进出高档餐厅……但感觉没变,一点也没有。我的心依然为它而跳,在这座城市我永远不会感到无聊。每次来到曼谷,一下飞机,看着周围的面孔,我就开始感觉放松,知道自己到“家”了。一到酒店,放下行李就等不及地往外跑,想把这座城市像毯子一样裹在身上。
我喜欢路边摊的塑料桌椅,也喜欢那些令人惊叹的西餐和时髦咖啡馆;我喜欢Siam一带太空飞船般的豪华商场,也喜欢乘木船沿湄南河而下,感受曼谷的古典风情;我喜欢当地人在物质生活方面的极度西化,也喜欢他们在精神上对于古老宗教和神话的依恋——在这座城市,政客们在议会辩论时会激将对手向大皇宫里的玉佛发誓,因为撒谎者会受到诅咒;在2010年那次政治动荡中,红衫军示威者采用了一个古老的“巫术”,把议会大楼的大门和总理的房子都淋上他们的血液,以此来给政府下咒,迫使他们辞职。而为了对抗巫术,政府则邀请了佛教、伊斯兰教、基督教和锡克教社区的宗教领袖,在政府大楼前举行了祈福仪式……
这不是一个美丽浪漫的城市,至少不是巴黎或京都的那种浪漫。它也没有什么高大上的艺术底蕴,不吸引高端文化人群。但我在它那喧闹混乱的大街小巷发现了一种温柔,一种无与伦比的舒适和隐私感。也许人们被曼谷吸引正是因为它所提供的街头生活,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孤独的时代,互联网和其它种种又进一步加深了这种孤独。我们有时享受它,有时痛恨它。而世上没有哪座城市能比曼谷更好地理解并满足这种矛盾的欲望:你可以选择一个人待着,也可以沉浸在大街上——那里有食物和性伴侣;更棒的是,你可以既一个人待着又沉浸在大街上。
想象一下,当你垂垂老去,倍感孤独,你是愿意待在有夜市、按摩店和红灯区的曼谷,还是多伦多某个冰冷疏离的郊区?至少我会选择前者,潮湿的热风和荷尔蒙让人觉得自己还活着。有的时候,不完美比完美更好。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有那么多外国人像我一样不断地回到这里。曼谷是世界上最国际化的城市之一,长年占据着“全球游客访问量最多的城市”排行榜第一或第二的位置,还有无数异乡人已经在此定居(听说单是住在曼谷的日本人就有10万),享受退休生活,或是重新塑造自我。
当然,太多的外国人也可能是曼谷的一个缺点,可对我来说这同时也是它的终极魅力所在。这意味着每个人都可以在这里找到一小片家园,治愈有时不期而至的思乡病。或许这也意味着你永远无法彻底融入当地,但我一直觉得,“融入当地”这个概念本身就是一种被overrated的政治正确。为什么一定要融入当地呢?为什人们不能只是换个地方过自己的日子?
在曼谷你无需融入当地。它容得下所有的游客和浪子,让他们都保有私人生活的边界,隐藏无人岛般的过去。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曼谷也并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泰国城市。当地人和外来者共同塑造了它,它的精神内核早就不只属于土著。这是一个真正全球化的现象,这是一个不断自我更新的城市——既是他们的,也是我们的。
走在“我的城市”里,我简直和毛衣一样在街上蹦蹦跳跳。风景、温度、声音、气味,一切都如此熟悉。大街上挤满了汽车、摩托车、公交车和嘟嘟车,在14条车道上堵得死去活来,而Skytrain在头顶呼啸而过,宛若身处《银翼杀手》的场景;小巷里则充斥着一种肮脏的活泼,令人警惕又兴奋,感觉随时会有奇遇;轻轨站台上,英俊有型的警察小哥一脸严肃地走来,忽然在我们身边停下,用警棍轻轻碰了碰毛衣的胳膊,然后我们几个同时笑开了……
唯一的不同是空气中弥漫着的节日气氛。这是我第一次在曼谷过圣诞节,感觉这座本就疯狂的热带都市正陷入另一种疯狂。上几次到访时,老泰皇刚驾崩不久,泰国全民服丧,人人都穿着黑色服装,如今却好似换了人间。到处都是华丽的圣诞树和圣诞装饰,到处都是闪烁的彩灯——不只是商场、公寓、树木、高架桥,就连嘟嘟车和路边摊都装饰着七彩斑斓的灯光,夜间的曼谷俨然变身为童话仙境。有时我甚至觉得,如果你站在那里的时间够长,可能也会有人用彩灯来装饰你。
我们沿着Ratchadamri路,经过大大小小的酒店和商场,从Amarin Plaza附近登上迷宫般的人行天桥,在城市上空穿行,一直走到被称为“曼谷骄傲”的Siam Paragon——它门前那一排棕榈树被紫色的灯光照亮,营造出一种太空时代的效果。一路上我们不知经过了多少棵圣诞树,霓虹彩灯狂轰滥炸,循环播放的圣诞歌曲已经渗入了大脑深处,还有那些令人叹为观止的巨大雪人、礼物盒、姜饼屋、驯鹿、木偶、气球……天啊,我呆呆地想,这真的是一个佛教国家吗?
不过,当然,圣诞节在全球范围内的普及与宗教没什么关系,而更多地与消费文化和异国情调相关。所有这些节日气氛、新奇的装饰、诱惑的折扣,其实都是为了刺激人们的消费欲望。资本主义一直在孜孜不倦地修改和重塑着所有的东方城市,曼谷也同样心甘情愿地臣服于物质主义。我向来觉得佛教徒也可以是最理想的消费者——如果那种佛教的超脱和鼓鼓的钱包结合在一起的话。
无论如何,毛衣显然很满意她所看到的一切。她像小狗一样到处乱转,这里看看那里嗅嗅,然后喜孜孜(又多此一举)地问:“你猜猜我最喜欢哪个节日?”
那还用说。还有哪个节日能让小朋友享受到那么多额外的“福利”?在湄南河畔新开的ICONSIAM购物商场里,身着红衣的亚洲版圣诞老人被一群孩子团团围住。语言的堡垒不攻自破,毛衣一头扎进人群,然后迅速拿到一包爆米花得胜归来。晚上回到酒店,又有一位圣诞老人在巨大的圣诞树下等着跟客人合影。她像见到老熟人般毫不犹豫地爬上对方的膝头,完全没有留意到那是不同的圣诞老人。进了房间,茶几上又有一盘带有圣诞装饰的蛋糕和小礼物正等待着她。
“是圣诞老人给我的!”她欢呼雀跃地冲过去,“圣诞老人怎么又送礼物给我啊!”
在来泰国之前,我们特地在家提前过了圣诞节,老父亲老母亲坐在圣诞树下包礼物包到凌晨1点多。所以圣诞老人当然是存在的,只不过他有无数的分身——其中一个便是我们自己。
在Central Embassy商场,我见到了迄今为止最喜欢的圣诞老人。通往商场的人行天桥上挂满了彩灯,绑上了大大的蝴蝶结,而天桥的外侧,一个三层楼高的巨型圣诞老人正扒在桥上往里窥看——尽管只是充气模型,你仍会觉得他的脸上带着好奇和惊叹,仿佛神仙与永生者也羡慕着这短暂尘俗的快乐。
走进商场,里面竟然还有无数迷你圣诞老人“从天而降”——大概有100个!G层中庭更是已经搭起了圣诞主题的充气城堡,小朋友们在里面尽情翻滚跳跃,从7米高的圣诞老人充气滑梯上滑下,跳入圣诞球的海洋……
看到此情此景,毛衣二话不说,脱了鞋就往里跑,老父亲老母亲只得赶紧到处寻找买票的地方。听到我和铭基说中文,一位短发女同胞热心地过来指引。买好票后老父亲屁颠屁颠跟着进去了,我和同胞站在外面围观。她穿一件张扬的荧光绿外套,背着Chanel双肩包,看起来很干练的样子。
“你女儿多大了?”她问我,“三岁?四岁?其实她可以自己在里面玩,大人不用陪着的。”
“我倒是无所谓,”我笑道,“但我老公肯定不放心,带孩子这方面他比我谨慎多了……”
她大笑起来。“现在都是这样,女的都比男的心大。我老公也是,平时去商场玩,我儿子在前面一通疯跑,我也懒得追,但我老公就骂我,说我会把孩子丢了。我跟他说,这里又不是中国,泰国谁拐卖孩子啊?!”
我看看她,有点意外。“你不是游客啊?”
她微笑摇头,“我们就住这儿。”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老母亲的共同话题:哪里有好玩的亲子活动,哪个商场的儿童游乐设施最好……我感叹曼谷的圣诞气氛之浓厚,她的笑意更深,告诉我这就是泰国人的天性——他们热爱所有的节日,会抓住每一个机会来大肆庆祝,这种热爱早已超越了宗教信仰。“所以你们这时候来曼谷正好,”她用一种东道主的口吻说,“又好玩又热闹,天气又好。”
这时他儿子跑过来,用中文嚷着要喝水,她则回以标准流利的英语,然后又跟旁边的工作人员聊了几句,用的是(在我听来也很地道的)泰语。我愈发疑惑了:“你是……泰国华侨?”
她再次笑着摇头。“从国内搬来的啦……比较喜欢这里。”
我有点羡慕。“我们也好喜欢泰国,”我告诉她,“也想退休了就搬过来住。”
“你们从哪里来?”
“北京。”
“啊……”心照不宣的短暂沉默。“我也有好几个北京过来的朋友,”她看我一眼,“他们把北京的房子卖了搬过来,在曼谷过得不知道多舒服!东西又便宜,人又好相处,国际学校学费也没国内那么贵……”她的目光落在正从充气滑梯滑下来的儿子身上。
“而且没有雾霾。”我叹口气,“所以我们一有假期就想跑出去避霾。”
她向我投来同情的一瞥。“那还真不如泰国……”
“但泰国也有个问题,”我忍不住说,“你们不觉得太热了吗?”
“呃……其实习惯了也还好,特别热的时候就待在室内嘛。”
“可是小孩需要很多户外活动吧?对生长发育比较好。”这是困扰我已久的疑问——在曼谷,户外游乐设施似乎总是形同虚设。在我看来,泰国人时时刻刻都在躲避太阳,而美白也是泰国女性的毕生追求,这似乎是种代代相传的生存教育。
“嗯……所以我们假期也常常出去玩的,去没那么热的地方,他就可以在外面疯跑……”
然后我们对视一眼,同时感觉到了某种殊途同归的荒谬和尴尬。我蓦然意识到自己问了个不合时宜的问题。我想向她解释,我不认为这世上有完美的城市,只有当下最适合你的生活方式。我想告诉她有时候不完美比完美更好。然而为时已晚,我的同胞已经转过身去,大声用英文呼唤他的儿子,提醒他只能再玩5分钟。她的身体语言表明了态度——我们仍然可以交谈,但她的心已向我关闭了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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