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碎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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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起飞,法兰克福转机,十几个小时折腾下来,抵达巴塞罗那时感觉自己正濒临瓦解。走出廊桥,天堂迎面而来——一家西班牙火腿店!一只只连皮带骨的伊比利亚火腿悬挂在灯光之下,宛如一列列骄傲的、油汪汪的图腾。

快坐下来享受世界上最伟大的火腿吧!我们都听见了对方心里的声音。可是刚下飞机,行李都还没取!可是……管它呢!大家对视一眼,身不由己又心有灵犀地坐下。看着酒保以一种隆重的姿态从火腿上切下薄片,心里痒痒的——要不……再来杯酒?可当地时间现在才早上9点!

再一次,我们屈服于欲望。盘子里装满了薄薄的红宝石奇迹,脂肪均匀地分布在肌肉间,形成美丽的大理石花纹。我叉起一片火腿,让它停留在舌尖。富含橡子的乳黄色油脂开始融化,变成无上美味。伊比利亚火腿特有的浓郁香气充满口腔,很少有食物体验能与之媲美。慢慢咀嚼着,那醇香仍久久不散,反而变得更为细腻。我又啜了一口红酒,发出满足的叹息。此刻的幸福感剧烈到冲昏头脑,以至于竟会觉得这趟飞行已然值回票价。(是的,国内超市里也找得到“伊比利亚火腿”,但它们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大快朵颐后陶陶然起身,所幸还没忘了尚有行李未取。女侍应生旁观着我们的满足之态,嘴角爬上一丝戏谑。我和她目光相接。

“是不是有点过分?一大早就喝酒吃肉……”我忍不住自我辩解,“但我们刚坐了一夜的飞机……”

“Noooo.”她以一种见怪不怪的冷静打断我,“Not in Spain.”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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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第5次来西班牙,第3次来巴塞罗那。这世上有些地方,你第一次去的时候便已知道自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回来,巴塞罗那就是这样的地方。这一次的契机是一年一度的“春节合家欢”——前几年总是阳光海滩,这回想换换口味又怕太冷,于是想到了拥有冬日暖阳的西葡两国。

重访一座喜爱的城市是一场微妙的心灵体验,像是想看看自己昔日里暗恋/欣赏的对象是否依然动人。我的结论是肯定的:巴塞罗那依然是欧洲最具魅力的城市之一,依偎在群山与大海之间,有着丰富的建筑和历史。但时间也的确改变了巴塞罗那,它变得更现代、更国际化了——毕竟是热情躁动的地中海海港啊,它永远都在向外看,就像兰布拉大街尽头的哥伦布纪念碑,永恒地看向远方,越过国界,望着事物新生之地。

另一个感受是:与十年前相比,巴塞罗那的旅游业变得更成熟规范、但也更不堪重负了。即便在淡季的冬天也有这么多的游客,可以想象夏天的拥挤程度绝对会让人喘不过气来。听说为了防止巴塞罗那被旅游业摧毁,当地政府已经出台措施限制游客数量,比如多数社区不准新建酒店和床位扩充,比如限制各大景点的入场人数和时间,采用门票预约制度等等,但我仍有种不详的预感:这座城市最终仍会沦为游客的主题公园,就像如今的威尼斯一样。

(更邪门的是,这次旅行无论走到哪里,前后左右到处都挤满了韩国游客,简直感觉整个西班牙都被韩国人攻占了。后来我才知道,前段时间有部挺火的韩剧《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取景地就在西班牙南部名城格拉纳达。也许韩国这股“西班牙热”正是发源于此?一部剧就是一条产业链啊!)

 

3

我爸对巴塞罗那的第一印象极佳。一开始我以为是刚下飞机那顿火腿大餐的缘故,直到一起走在兰布拉大街上,看着他一路东张西望——

“这里让人感觉很亲切啊!”他由衷地感叹道,“这么多男人都是秃头!”

参观完毕加索博物馆,他指着(秃顶的)毕加索的照片说:“你看是不是?典型的西班牙男人。”

后来我忍不住上网查了一下:论秃顶的程度,西班牙果真以42.6%的成绩稳居世界第一……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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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盛产天才,但巴塞罗那只属于高迪。他用他的建筑作品塑造了这座城市的气质——巴塞罗那简直是全世界最好的户外现代主义博物馆。所有游客的游览清单里都一定会包括高迪那几座最著名的建筑,它们都是独一无二的,在世界其它地方几乎不可能看到。而它们共同的灵魂在于曲线——从自然界的形态中提炼的柔和曲线,比如海浪的弧度、蜂巢的构造、贝壳的纹路、山脉的起伏、动物骨骼的形状……高迪始终在他的建筑作品中追溯着自然的轨迹,这位天才似乎天生就懂得调和自然、艺术和物质之间的关系。

对我来说,重访巴塞罗那的一大动力当然是圣家堂——高迪的绝世遗作,疯狂天才之梦,史上最伟大的百年“烂尾楼”,a never-ending story.

新闻里总说圣家堂建设进程缓慢,但故地重游时,觉得与10年前相比,它的确又“长高”了不少,内部开放的区域也比以前大得多。官方的计划是在2026年竣工,如今看来似乎也不是不可能实现。But again,正如高迪生前所言,他的客户(上帝)并不着急,他拥有世界上所有的时间。

没变的是震撼。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般的震撼。我能理解有些人不喜欢它——乔治·奥威尔就说它是“世界上最丑陋的建筑之一”,希望它能在西班牙内战中被摧毁——因为它的确有种可怕的美。它极其繁复,非常大胆,与极简主义背道而驰。原本象征天堂的诞生立面看上去更像是地狱……又或者是一个巨大的石蚁巢穴,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森林,由最恶毒的巫婆烘烤出来的姜饼屋。与它的相遇,毫不夸张地说,无论对视觉还是心灵都无异于一场轰炸。没有人能对它无动于衷。

可即便你不喜欢它的外表,也不得不承认它是高度复杂的数学原理和结构工程的杰作。圣家堂的设计完全没有直线和平面,而是充满了螺旋、锥形、双曲线、抛物线等各种变化组合的庞然大物。当你走进教堂,看到树状廊柱支撑起60米高的穹顶,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照进殿堂,会感觉自己置身于一片奇幻森林,参天大树枝条交错,而阳光正穿过树叶洒向大地。局限空间里充满了壮丽浩瀚的辉煌,教堂的传统概念被那些变化莫测的曲线彻底颠覆。我敢肯定,那些崇拜自然之神的人在这里也会感到宾至如归。

高迪的设计无疑来自于“自然之书”,但每一处细节都要经过科学而严密的考量和计算。很难想象在那个没有参数化模型技术和计算机辅助工具的年代,高迪仅仅是倚靠直觉,在头脑中就能设计出如此复杂的三维数学模型……

当最后一块石头到位时,圣家堂将成为世界上最高的教堂,可能同时也是最具争议的礼拜场所。我敢肯定在接下来的几个世纪,人们仍将继续争论它究竟是天才之作还是媚俗的刻奇,但它也一定会继续为一代又一代的建筑师、工程师、艺术家提供灵感和想象力。而平凡游客如我,只希望在它终于建成的那一天,能够有幸再次回到这里,见证天才建筑师100多年前的预言:

“尖锐的棱角会消失,我们所见的都是圆滑的曲线,圣洁的光无处不在地照射进来。”

(btw,我也很喜欢受难立面上由雕塑家Josep Maria Subirachs创作的那些雕塑,虽然它们同样饱受争议)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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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的痛苦也正是从那时开始。连儿童也逃不过高迪的魔力,毛衣迷上了圣家堂,也由此对基督教的各种概念产生了兴趣——这也意味着我每天都在被各种各样的问题狂轰滥炸,几乎时刻不得安宁。

以往遇到宗教问题时,我给出的往往是一些模糊的答案——比如说,“有些人相信有一个厉害的神生活在天上,有些人相信另一个厉害的神,有些人觉得神只是我们想象出来的,就像一场梦……”然而这一次,在虔诚信仰天主教的西班牙,随着我们造访一座又一座教堂,她的问题变得越来越具体——

耶稣是谁?为什么他是好人?真的吗?他从来不做错事吗?(怀疑脸)为什么要相信他?为什么要把他钉在十字架上?谁钉的?为什么他们嫉妒他?……可是到底为什么呢?出卖是什么意思?复活是什么意思?耶稣复活了吗?(震惊脸)他是幽灵吗?然后呢?他现在在哪?我出生的时候他已经复活了吗?很久以前是多久以前啊?宇宙大爆炸的时候吗?……

三岁半的小孩真能理解这一切吗?当然不可能。其结果就是反反复复地追问。解释过了,隔几分钟又要再问一遍,周而复始,无休无止。旅途中我每天口燥唇干、精疲力尽、上穷碧落下黄泉地回应着小小人的好奇心,有时不禁想起《圣经》中著名的句子:“所以我劝你们……把身体献上,当作活祭,是圣洁的,是神所喜悦的。”我觉得自己已然是在这样做了,不是吗?“活祭”正是为人父母者的生活方式,我们每天甚至每分钟都在为“神”的旨意牺牲自己的意志——有时我绝望地渴求安静,“神”却要我和我的孩子说话;有时我的肉体想尖叫着让她闭嘴,“神”却告诉我要保持冷静和耐心……身为一个不可知论者,我的“神”又是谁呢?

后来我们南下格拉纳达,穆斯林西班牙的历史痕迹随之显现,我们的对话里又不可避免地出现了“真主”、“伊斯兰教”、“清真寺”的话题。然后她忽然想起了前不久去的泰国,佛教和寺庙被拿来与她新增的知识反复比较(也就是折磨我)。再然后,“前世今生”的概念出现了——这个话题尤其令她兴奋,她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一路向我碎碎念着,不断地改变主意:她的前世是天使,是公主,是猫头鹰,是狮子——而且吃掉了我……

三大宗教的共同点之一在于相信人间之外的天堂和地狱存在,这一概念也同样令毛衣着迷(确切地说,她对地狱更为着迷……)。我本以为她会害怕那些阴森森血淋淋的残酷场景,结果真让人意外。事实上,西班牙的整个宗教氛围都有种堂而皇之的苦行之风,教堂与圣迹往往呈现出令人悚然的壮观,而西班牙宗教肖像画中最爱用的意象是凝结的鲜血……但毛衣完全不以为意。她甚至常常要求我们把她抱起来,好把那些雕塑和画面看得更清楚些——奄奄一息栩栩如生的耶稣,被高高举起的异教徒人头,描述地狱、酷刑和流血的绘画……但我觉得她也并非真的喜欢它们,而更像是一种遭遇未知事物时的敏感与震撼。

想来也并非不可理解。孩子和成人一样,往往也会觉得某些可怕危险的事物别具魅力。就像之前去清迈度假,在Elephant Parade Land听说了小象Mosha的故事:七个月大的Mosha在泰缅边境因踩到地雷而失去一条腿,成为第一只安装了假肢的大象。毛衣的整个世界观都被颠覆了,从此整天就翻来覆去自己碎碎念地讲这个故事——地雷!腿被炸掉!对Mosha的同情也一并伴随着对地雷的“敬畏”。在儿童的世界里,所有的灾难都像是成人礼。

听说许多父母对儿童接触到“地狱”的概念表示忧虑,担心这会对他们的幼小心灵造成阴影——如果我不相信上帝,我会下地狱吗?可我觉得,至少在某一阶段,儿童眼中的“地狱”和绘本故事中的怪兽啊幽灵啊骷髅啊什么的其实差不多,或许恐怖,但也超级有趣,令他们又怕又爱。在他们看来,这些东西绝对是真的,同时又明显是假的,也许只有孩子才能适应这样的双面生活。(看看儿童绘本里的小动物们——会说话的小熊、小兔子、小狗、小蜜蜂……看看它们与现实中小动物的相似程度,你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和毛衣讨论宗教的话题时,我秉持的原则是强调自由思考和个人选择——不是事实或虚构,也不是对或错——以及坦承我并不是什么都知道,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拥有信仰。但我也得承认,在某些忍无可忍的时刻,老奸巨猾的老母亲会动用宗教中的概念来“恐吓”她。

比如说吧,有一次她不愿意自己收拾玩具,催了好几次就是不动。我有点生气,问她为什么,她用明显挑衅的语气说:“因为我懒啊。”

“你知道吗?”我看着她的眼睛说,“懒惰也是一种罪,可能要下地狱的哦,或者丢进蛇坑什么的。”

我得承认,看到她眼里一闪而过的震惊时,的确是有种报复的(幼稚)快感……

旅行回来后,毛衣的画作里开始频繁地出现(她个人版本的)圣家堂,或是拥有各种奇怪住客的房子——上层住着天使,中间是医院,最下层是关坏人的监狱。房子建在海边,海水上涨时会把坏人淹死……

还有一次,她把她所有的毛绒动物玩具全部排成一排,自己则面对它们坐着,一脸严肃。

“你在干嘛呢毛衣?”

“我在审判它们。”她用上帝般的超然口吻说。

我不禁失笑,同时也在心里打了个哆嗦。你看,在一场充斥着宗教符号的走马观花之旅中,童真如孩子都已凭直觉抓住了那个潜在的事实:宗教信仰是多么地接近权力源头。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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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看照片时还是觉得不大真实,就像在看电影布景。这是巴塞罗那附近的蒙塞拉特山(Montserrat),外表光怪陆离:大块的圆柱形巨石高耸入云,一堆古怪的锯齿形缺口和裂缝,仿佛由天使的金斧凿出,又好似一群昂然挺立的巨人——据说那是西班牙人心中的圣徒们。当然,实际上它们是在风雨冰霜的侵蚀作用下形成的岩柱,但当你置身高山悬崖,抬头仰望在阳光下益发辉煌灿烂的巨岩轮廓,很难怀疑它们乃是由神明亲手造就——尽管你也知道,在所有的神之中,自然最为强大。

自然奇崛处总有宗教栖居。半山腰上坐落着一座本笃会修道院,迄今已有千年历史。自然之神圣总能激发出人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宗教情怀,古老修道院的存在又反过来为自然注入神秘的灵魂。修道院也是蒙塞拉特黑圣母像的圣殿,据说这尊圣像在山脊的某个洞穴中被一些牧羊人奇迹般地发现,人们原本打算把它移往他处,可小小塑像竟仿佛重达千斤,怎么也移动不了,似乎在昭示它留驻蒙塞拉特山的意愿。于是它就留在了这里,山腰上开始建起了小礼拜堂,渐渐发展成为大修道院。

我们排队进入殿堂去瞻仰黑圣母像——加泰罗尼亚的保护神、西班牙最受欢迎的朝圣对象之一。它的确小得出乎意料,圣母看上去像个非洲人,近乎面具般的脸,温柔沉思,镇静自若。它被围裹在锦簇花团、耀眼宝石之中,圣坛周围烛火跃动。圣母抱着圣婴耶稣,伸出的右手托着一个象征宇宙的球体,而所有排队参观的人们来到圣母像前,也都会去触摸或亲吻她手中的“宇宙”。

黑圣母的存在让人感到强烈的敬畏,我说不清那敬畏是来自它本身,还是源于烛火、长队、封闭空间和古老仪式所制造出的宗教氛围。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有别于港口都市巴塞罗那的另一个西班牙,宗教、传说和神话串联起了这个西班牙的编年史。那些象征奇迹的圣物,混淆了宗教与迷信,让西班牙的天主教蒙上了一层巫术的色彩。传说耶稣在最后的晚餐中使用的圣杯也藏于此处,连纳粹党卫军头目希姆莱都曾在二战期间特地来此寻找圣杯,希望能凭此令德军战无不胜,并赋予自己超自然的力量……

中午1点,匆匆吃完午饭的我们又回到了教堂大厅——里面已经黑压压坐满了游客,所有人都在等待天籁之音。这里的男童唱诗班自13世纪起便每天在此合唱,它是欧洲最古老也是最著名的唱诗班之一。

歌声准时响起。在肃穆得近乎阴森的教堂里,在巨大管风琴的注目下,身着白色罩衫的男孩们唱起了圣歌,愿主的荣耀永不会像尘世间曾经辉煌的帝王那般消失。黑圣母在他们的头顶上方默然微笑,带点赞许,带点自辩。少年的歌声空灵优美——这是自然——同时也略显苍白,可正因了那份苍白,反倒愈发凸显纯净的质地。人们凝神聆听着,心中清楚这是一期一会的经历。

在那一片庄严的宗教气氛中,毛衣丝毫不为所动,她东张西望,不耐烦地扭动着身体。也许这才是本能反应,我忍不住想,纯净也意味着单调,肃穆的另一面是无聊。而我们所感受到的美丽神圣都是假象,是一种传染性的集体暗示。蒙塞拉特动用了它所拥有的一切——自然奇景、虔诚修士、黑圣母传说、古老唱诗班——来将人们的动物本能压在底层,不断撩拨着那根神秘主义的神经。当然,我们也心甘情愿地被催眠,按照现成的剧本演出。感动其实是自我感动,带着表演的性质,几乎是伪善的。

不过,怎么说呢?我不愿意、也不希望我的孩子在没有教堂与寺庙的世界里生活。我们需要宗教场所的庄严与辉煌,抵御平庸乏味的世界;也需要宗教经文的非凡力量,对抗堕落的语言与政治口号。我爱祈祷者的眼神,它是阻挡肤浅自负和麻木不仁的堤坝;正如我珍视堂吉诃德的疯狂,因为他的幻觉往往比真实来得更为深刻。

那就这样吧,我回过神来,就让我们继续演下去。我看着毛衣,知道她也很快就会从全人类那里继承自我欺骗的能力。少年们仍在歌唱,超尘脱俗的歌声填满了教堂与山谷,那天是大年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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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处都是韩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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