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碎片(下)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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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部的churros(“西班牙油条”)和北部的完全不一样。北方的churros是压模机挤出来的细长条,可是坐在格拉纳达最古老的的咖啡店里,服务员端上来的却是更接近中国油条模样的粗大版churros。蘸上热巧克力咬一口,觉得口感也比北方的更好——酥而不干,软硬适中,充分吸收的热巧克力令它多汁美味,却又不会过分甜腻。

这令我益发感慨西班牙那让人叹为观止的多样性。自从离开了巴塞罗那,我感觉自己正逐渐进入一个全然不同的文明,曾以为是民族特征的东西结果只不过是一个城市的风尚。高楼和浮夸大道不见了,那股热情、开放和自由不羁的气息也开始消散。此刻我置身于一种朴实无华的旧式氛围之中,人们沉浸于本地的事务,往里看着大教堂和咖啡馆,而不是往外望着中东局势或全球变暖。

看看邻桌那两位老太太。一对老闺蜜,挽着小皮包,打扮得齐齐整整,结伴来咖啡店喝个下午茶。她们至少有80岁了,仍然对甜食充满热情,churros蘸着热巧克力吃完,还不忘哆哆嗦嗦地举起杯子,把剩下的巧克力一饮而尽。我入迷地盯着她们看,就像在观赏中世纪的遗址,整个散发着某种强烈的寓言感。

事实上,整座城市都好似中世纪遗址——阿尔拜辛狭窄而蜿蜒的摩尔街区,巨穴般复杂阴郁的格拉纳达大教堂,皇家礼拜堂里天主教双王的陵寝,被无数鞋底磨得发亮的广场石砖地,小巷尽头惊鸿一瞥的皑皑雪山,更不用说伊斯兰建筑的巅峰之作阿尔罕布拉宫……穿梭在格拉纳达的街头巷尾,我们宛如这个非常古老世界的新人。

皇家礼拜堂的对面是格拉纳达清真学院(Palacio de La Madraza)的旧址,如今属于格拉纳达大学的一部分。那时我们还没见识阿尔罕布拉宫的绝代风华,眼前祈祷厅之美轮美奂已令我们目瞪口呆。想再上楼去看看二十四骑士厅,我爸膝盖不好,我们又推着童车,于是打算去乘电梯。说时迟那时快,刚才卖票的眼镜男唰一下就冲过来,用一种庄严而不失礼貌的态度把我们拦下。

“抱歉,但这部电梯只能3个人坐——”他指指我爸,又指指推车里的毛衣,最后指向自己,“而且必须有我陪同在场。”

电梯果然上了年纪,等到我妈、铭基和我已经爬楼梯上了二楼,它才吱吱呀呀不紧不慢地到达。眼镜男脸上依然是礼貌又矜持的微笑,告诉我们等会下楼乘电梯时他也会来陪同,然后一转身飞速跑下楼梯,忙着去处理楼下的事务——整个景点似乎只有他一个工作人员,只得楼上楼下到处跑。

参观完二楼的房间,出来时眼镜男不在,我们在电梯门口等了一会儿,心里有点纠结:要不要去叫他上来?但他可能正忙着……那我们就这么干等着吗?其实……老爸他们自己坐电梯下去也没问题吧?或者让铭基陪同?

就在铭基一只脚刚迈进电梯的瞬间,眼镜男气喘吁吁地赶到。他扶了扶眼镜,用略显责备的目光看了我们一眼,又随即露出礼节性的微笑。

“我说过的,”他的肩背挺得笔直,简直像从神学院走出的年轻牧师,正肩负着一项伟大的使命,“乘电梯必须有我陪同。”

在大门口告别后,他又立刻投入前台的工作,向新来的游客介绍景点,卖票收钱,整个人始终保持着那副尊贵自矜的风度,彬彬有礼,水泼不进。我有种感觉,就算有恐怖分子用枪指着他要攻占这幢建筑,他也肯定绝对百分之百不会让步。

“太妙了!”离开后我爸忍不住感慨,“简直是狄更斯小说中的人物!”

又或者是堂吉诃德,我心想,正直、高贵、顽固、天真。每一个国家都有自己的桑丘,但堂吉诃德只属于西班牙。一口机关枪般的西班牙语常给人以粗犷随意、性感不羁的暗示,但我头一次意识到,西班牙人身上最深刻的共通之处其实在于那种“无论何时都要保持尊严”的风度,也有人称之为“傲慢无礼的优雅”:永远的昂首挺胸、目光直视,连殷勤礼貌都透着坦诚;有时脾气很臭,但绝无恶意;一切都被无意识地拔高了,就像注入了兴奋剂。也许这就是为什么西班牙人如此热爱英雄的姿态——目空一切,英勇无畏,无上荣光又最终归于虚无……那种剧烈的骄傲与幻灭仿佛穿越时空投射到了21世纪。

坐在格拉纳达的街头,我仿佛陷入了一种故事书般的典型村落生活里:母亲主掌大权,男人阳刚固执,女性纯洁朴素,儿童天真无邪。偶尔会有一两只“黑羊”,就像野性泼辣的卡门或是风流浪荡的唐璜。庄严牧师与英勇骑士并肩而立,天空有天使和圣人飞过……这些人物就好像被装在一个盒子里端上来,另外还附带卡通模型般的教堂、店铺和石头房子。一切都那么天真,那么清澈,人们忠于自己的信念,就像堂吉诃德对他所看到的世界深信不疑。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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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吃晚饭的路上经过一家童装店,橱窗里的衣服搭配似曾相识……一抬头,“neck & neck”的招牌令我瞬间定格。

十多年前,我在伦敦温布尔顿的那家neck & neck打工。当时我刚读完研究生,还没找到工作,每天窝在小小童装店里整理衣服、布置橱窗、笑脸迎人。店长是位30多岁的伊朗裔女子,一两天出现一次,但疑心很重,总担心我会偷懒,一天几个电话查岗之余,还时不时让隔壁鞋店的店长过来“刺探敌情”。店里长期只我一人,迎来送往之余也有许多无聊时光,我常常躲在摄像头的死角处看书,直到有一天发现那摄像头早已坏了多时……

那是一段憋屈的日子。感觉被困在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地方,却又暂时没有能力破茧而出。时间流逝得太慢,一天长得就像一年。店里没人可以交流,偶尔来访的店长显然认定我是个loser,也从不和我聊小店之外的话题。直到后来我找到工作向她辞职,她仍然满脸的不相信——你去投行?怎么可能?就凭你?!

唯一的慰藉是那些童装本身。来自西班牙的、可爱至极的小衣服。它们的风格是国内少见的古典优雅——胸前打褶的碎花连衣裙搭配超短开襟羊毛衫,彼得潘领的衬衫搭配背带短裤,做工精细的针织连身爬服,小巧的棉袜和米白皮底的小鞋子。端庄文雅的小小淑女和小小绅士。我喜欢布置橱窗,喜欢触摸和整理那些柔软细腻的小衣服。那时我还非常年轻,对活蹦乱跳的小生物尚且心存畏惧,但有时也会忍不住想象自己(未来可能)的孩子穿上这些衣服的样子。

当然,它们并不便宜。即便是在十多年前,一条漂亮的小连衣裙可能也要折合人民币四五百块,而那种更为隆重的礼服裙更要卖到一两千块的高价。温布尔顿算是富人区,这里的居民至少也是高级中产,妈妈们白天总是推着婴儿车在街上散步,她们走进neck & neck,随随便便一买就是几百磅。那时为了省钱,我已经有一年没买过新衣服了,微笑着迎来送往、刷卡收钱的时候,脑海里总是翻腾着同一个问题:在富裕的街区当小孩,当妈妈,活在美丽昂贵事物触手可及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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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当时的我来说,neck & neck只是一个“刚好”来自西班牙的可爱品牌。要到我自己也做了妈妈以后,才发现原来西班牙堪称是童装品牌的“圣地”。我是在看到英国皇室发布的照片时意识到这一点的——照片中的乔治王子总是穿着圆领衬衫和短裤,夏洛特公主则永远是色彩柔和的碎花连衣裙搭配开襟羊毛衫。“这不就是neck & neck嘛?”我对自己说,心头涌上一股类似于故人重逢的怀旧之情。

不过我只猜对了一小半。皇室宝宝们穿的不只是neck & neck,还有更多和它风格相似的西班牙品牌:m&h,Pepa & Co,Fina Ejerique,Mayoral,Nanos,Condor,Amaia Kids……凯特王妃显然格外青睐西班牙童装,人们猜测这一定程度上是因为孩子的保姆来自西班牙,但更可能是因为西班牙传统的童装美学正好适合皇室的身份。

也许这与文化有关。这趟旅行令我意识到西班牙人有个老灵魂,他们重视传统,重视家庭,父母们总会在周末给孩子们穿上最好最正式的衣服(所谓“Sunday best”),务求看上去端庄可敬,如此才经得起邻居们的评头论足。西班牙童装的剪裁也被公认是全欧洲最传统的,像Pepa & Co或neck & neck这样的品牌从不追随流行趋势,几乎没有任何“时尚感”,但面料柔软舒适,款式经典,略显正式,却又符合现代审美。西班牙的孩子们不会穿那种名牌设计师设计的“成人服装迷你版”——时髦到飞起,还往往只能干洗……他们的父母喜欢看到孩子穿与他们年龄相称的衣服(let kids be kids),也就是说,在正统优雅的同时也不能失去儿童的天真稚趣。

所以让小小皇室成员穿西班牙复古风的衣服是很合适的选择。几百年后的人们仍会对乔治王子和夏洛特公主的童年照片感兴趣,因此他们的服装必须能够经受时间的考验,尽量避开那些过分时髦(这意味着一定会过时)的元素。尤其是在正式场合,其他皇室成员都身着正装,孩子们自然也不能穿得太过休闲,那么选择有正式感、色调柔和、简洁耐看又不失永恒的西班牙风格童装——碎花裙、彼得潘领、灯芯绒短裤、及膝袜、泡泡袖连体衣——的确是非常得体的。

更何况,皇室提倡节俭,西班牙童装也往往比那些大牌童装更为便宜。夏洛特公主穿过一条m&h碎花连衣裙,盛惠21磅,还是手工制作和高质量面料。“公主效应”导致碎花裙瞬间售罄,m&h也一下子火了起来。一夜之间,全世界的人们都爱上了西班牙童装的古典风格。

当然,西班牙也有一些非传统设计的新锐童装品牌,比如tiny cottons,bobo choses,The Animals Observatory……堪称“爆款制造机”,同样在全世界广受欢迎。它们属于另一派别——配色大胆,款式俏皮,亮点在于插画感的图案,是那种讲究趣味性的现代摩登风格,但剪裁和舒适度方面就真的非常一般。巧的是这几个品牌都来自巴塞罗那——现代摩登的巴塞罗那,满街都是童话般建筑的巴塞罗那,孕育了像孩子那样画画的胡安·米罗的巴塞罗那——还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呢!

以我个人的审美来说,我也不大喜欢那种“mini-me”的小大人风格童装,所以很少被宽松的“韩范”、街头感的“潮牌”或寡淡的“性冷淡风”吸引。我欣赏西班牙复古风,但如果天天穿着未免单调而不实用,也不大适合毛衣这种上天入地的多动儿童,装淑女时买上一两件即可。平日里买得最多的是一个英国品牌boden,因为它的色彩、款式和舒适度都不错,有童趣而不幼稚,每一季的选择也很多。

回国后也曾尝试寻找neck & neck,但不知为什么,它天猫店里的款式与官网天差地别,简直无从下手。来到西班牙也没时间特地去逛街,因此在格拉纳达遇见neck & neck绝对是个惊喜。家人在街对面的餐厅里点菜,我一个人在店里转来转去,翻翻这个摸摸那个。熟悉和怀旧感带来惊喜,我漫游在自己的回忆里,忘了曾经受过的折磨。

时值打折季的末尾,店里的衣服统统半价,但尺码也已严重不全。我努力地在衣服堆里翻找着,希望能收获回忆的纪念品。店里还有两位中国姑娘,看样子已经完全陶醉在这个小小世界里。“多好看啊这个!”她们不时拎起一条小裙子发出惊叹,“就是很……很……很西班牙!”

一位姑娘想给自己的小侄女买衣服,但在小童与中童款式的区别和尺码方面有些疑问,她和店员的英文沟通又不大畅顺。我忍不住上前帮忙,回答了她的问题,还帮她找到了几件合适尺码的衣服。

“谢谢你啊,”她很感激地说,“你以前买过他家衣服是吧?”

我摇摇头。“但我卖过他家的衣服。”我悄悄在心里说。回忆是一口深井,在黑暗中发出了回音。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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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阿尔拜辛的窑洞里看弗拉门戈表演是那种“一千零一夜”般的体验。你就像民间故事里的乡巴佬一样,稀里糊涂地被带到一个昏暗的洞穴,坐在像是厨房椅子的座位上。长发的吉普赛男子塞给你一杯Sangria,里面糖多酒少,滋味难以形容。你正兀自发呆,忽然之间,一个鞋跟轻击,一拍掌声响起,一段深沉的歌声穿透黑夜,盛装华服的魔女们从天而降,就在你面前跳起了勾人魂魄的舞蹈。

她们当然是魔女。脸上浓妆艳抹,头发向后梳得光滑,发辫以花朵装饰,穿着紧身上衣和层层叠叠的长裙,长耳环摇曳生姿。她们转动裙子,膝盖微屈,硬鞋跟在地板上踩出清脆的雨点,节奏密集得令人屏住呼吸。很多时候,她们会毫不客气地把宽大的裙摆撩到大腿上,然后是一连串近乎疯狂的踢腿、旋转、跺脚……她们可能有着世界上最强大的腿和脚,舞步的高速重复如狂风骤雨,整个人宛如一枚嘶嘶作响的炸弹,随时会在下一秒爆炸,看得人手心出汗。

但是看得久了,我渐渐发觉她们不只是在用双腿跳舞,而更像是在和双腿之间的某个东西跳舞。那个东西起着指挥和平衡的作用,令她们的身体留有余地,不至于太过急促而打乱节奏。这是舞蹈与身体训练的结合,舞者能够最大程度地“使用”整个身体,同时又从容不迫地享受自己的力量。

弗拉门戈舞不需要太大的表演空间,魔女们几乎就在我们的鼻子底下和膝盖前面跳着舞着。一开始你可能会因为那些热辣豪放的动作脸红心跳,但魔女其深莫测。她先勾走人的魂魄,再以冷峻的质感给人警告和拒绝。弗拉门戈舞蹈中没有任何轻浮和媚意,甚至没有女性的温柔。女舞者是强势甚至傲慢的,至少是一种为了免受屈辱而选择先发制人的自尊和洒脱,也许这就是为什么那舞蹈里甚至有一丝不动声色的寂寞。

男舞者的舞姿同样优美而骄傲,但如果弗拉门戈也有“人设”的话,它显然是位来自底层世界的女性,泼辣,成熟,孤独,沧桑。面对女舞者时你不可能不想到卡门,那位惊世骇俗的吉普赛女郎。文学评论中赋予她的“自由精神”其实更像是生就的野性,属于底层的真实与残酷。她粗野、狂放、不贞,但充满了人性的本真;在两性搏斗中她一定要占据主动,绝不甘于依附对方;她只忠于自己的情感,即便面对旧情人手中的尖刀,在爱的自由选择权与屈辱服从之间仍断然选择前者,宁愿付出生命的代价。

这种骄傲和自尊不只反映在舞姿当中,舞者的表情同样说明了一切。习惯了芭蕾舞演员波澜不惊的表情,或是嘻哈舞者有点欠揍的屌样,弗拉门戈舞者脸上的情感交响曲绝对令人震慑——何止笑容吝啬,简直神情严厉,有时甚至是压抑不住的愤懑和痛苦。

很多人认为这种痛苦的表情与弗拉门戈本身的历史有关。14、15世纪,吉普赛人从印度北部迁移至西班牙,也同时带来了他们热情奔放的歌舞。当时天主教徒已经打败摩尔人,严令禁止任何与天主教规范不一致的东西。吉普赛人被排挤和驱逐,流离失所,历经磨难,只能在私下的歌舞聚会中宣泄他们的压抑和痛苦,这就是为什么传统的弗拉门戈如此大悲大恸让人心碎。从19世纪起,弗拉门戈逐渐进入安达卢西亚文化。随着时间的推移,西班牙人接受了这种艺术形式,弗拉门戈摇身一变成了西班牙的国粹。

但弗拉门戈也不单纯是吉普赛人的宝藏,它在发展过程中也受到了摩尔人、犹太人、安达卢西亚原住民等各种文化的影响——也就是说,在吉普赛、伊斯兰、犹太和其它传统的大锅里炖煮了几百年,它吸收了它所接触到的每一种原料,终于成就了今日的风味。

没变的是那一味真髓——戏剧化的浓烈情感是弗拉门戈最与众不同之处,也是它广受喜爱的原因。观者能够感受到舞者与歌手、歌手与吉他手、表演者与观众之间的亲密关系。演员们就像一个天衣无缝的整体,经常在舞台上互动、交换眼神、传递鼓励和赞美的话语——“Olé! ”在舞者疯狂的踢踏声中,“Olé!”这种标志性的赞美之声不断响起,小小空间里火花四溅,那是激情交流所碰撞出的能量。

有时我甚至能“看见”歌手与舞者之间的能量传递。当女舞者需要最后一次注入能量、把自己推向崩溃边缘时,她就会求助于舞台一侧的中年女歌手。女歌手感受到了她的需求,当即发力,猛地拔高声音,敞开胸怀,歌声如惊涛骇浪奔腾而下,又好似雷霆万钧。两位女子像巨人一般对峙着,女舞者再一次甩动裙摆,敲响靴跟,开始了一连串的步法,将自己推向极限。吉他手也紧紧追踪着加速的舞步,以娴熟的指法拨出狂风骤雨般的节奏。然后,忽然之间,他在吉他弦上拨下最后一响,舞者亮出最后一个定格,一切戛然而止。观众惊呆了,又情不自禁地欢呼喝彩。

而这一切又显然是自然随性的,没有经过预先设计和反复演练。弗拉门戈似乎是一种既没有标准序列、也没有严格规定动作的艺术形式,舞者可以根据自己对音乐的感受自由发挥,凭直觉跳舞。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年龄或身材在这里都不是问题,因为舞者能够用自己的人生阅历去诠释弗拉门戈的纵深和复杂,岁月反而为她们增添了光彩。

那种即兴的粗糙感往往别具魅力。音乐还没结束,身着红裙的女舞者已然一脸愠色——她在生自己的气,显然是觉得刚才发挥得还不够好(尽管我们这些外行一点也看不出来)。于是她以眼神示意乐师和歌手再来一遍,对方也即刻心领神会,天衣无缝地衔接上刚才那段旋律。她施展浑身本领,重踏轻旋,旁若无人,动作激烈得连耳环都震落在地——音乐骤停时一个昂首定格,她终于满意了,微微喘着气,一丝骄傲爬上眉梢。弗拉门戈本身并不精雕细琢,但舞者在与自己及他人的争强斗胜中精益求精。

我不属于那种热爱或懂得欣赏舞蹈艺术的人群,观看芭蕾舞表演时需要用力掐自己的大腿才不至于昏睡过去。但弗拉门戈是全然不同的体验,我觉得自己更像是在参加一场异域风情的民间party——整个房间喧哗一片,响指声声,掌声排山倒海,狂野的高歌呼喊大笑跺脚,地板晃动着,汹涌的吉他如千军万马。坐在我身边的毛衣不停地咯咯笑着,吐着舌头,目瞪口呆。毛衣一向比十几个人加起来还要开心,但我从未见她因为一场演出如此快活,或者从来没有因为动物般的高昂情绪而那么兴奋过。(自那以后,每一天她都坚持要跳着弗拉门戈去刷牙洗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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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曲终人散之际,不可思议的梦幻感再次攫住了我。就像开始时一样,狂歌热舞也结束得让人措手不及。神话中的人物全都一阵轻烟般消失了,只剩下凡夫俗子们在原地发呆。坐在对面的小女孩捡起魔女遗落人间的耳环,迷惑又眷恋,徒然地眨着眼。人群把我们推出了洞穴,门外夜凉如水,月明星稀。我们踉踉跄跄地走在中世纪的迷宫小巷之中,心中犹自回味着这一夜的奇遇——咒语般的深歌余音绕梁,魔女之舞让人神魂颠倒。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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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是欧洲大家庭中的异类,甚至和它的南欧邻居们都不大一样。它的文化风俗中总有股诱人的异域风情,而当你了解了西班牙历史上长达近800年的穆斯林占领期,就会明白那异域风情其实是阿拉伯风味和伊斯兰文化。

且不谈音乐、饮食或建筑,就拿民族性情来说,真正的本土伊比利亚式性格其实是粗粝冷酷的,反倒是摩尔人(中世纪西班牙对阿拉伯人和北非黑人穆斯林的统称)往其中注入了润滑的成分。比如说,西班牙人在对时间无感方面充满穆斯林气息,而他们的享乐天赋、对家庭传统的重视和对甜蜜蜜黏糊糊蛋糕的喜爱也都让人想起阿拉伯国家……

以我们今天对伊斯兰文化的了解,很难想象穆斯林西班牙在中世纪欧洲文明史上写下的光辉篇章。从农业到天文,从数学到医学,从音乐到诗歌,从科学到哲学……在一切有形无形的领域里,伊斯兰文明都引领着世界进步的潮流。那时整个世界的“光明”在东方,相对的“黑暗”在西方,摩尔人于是成为了西班牙的汲引者。

在鼎盛时期,这个伊斯兰王朝是多元文化的和平混合体,穆斯林、犹太人和基督徒并肩和睦相处。宗教是自由的,男女受教育的机会均等,图书馆遍地开花,穆斯林哲学家潜心研究古希腊罗马的经典……也许一个民族越是强大自信,就越容易做到宽容和开放。

然而随着基督教世界“收复失地”运动的节节胜利,摩尔人最终只能在伊比利亚半岛南部的格拉纳达偏安一隅。他们知道自己已被包围,时日无多,却又不知灾难究竟何时降临。时间拖得越长,绝望的等待就越发趋于平静。他们就在这绝望的平静中建造起阿尔罕布拉宫,精雕细琢,尽善尽美,不求传代,不为炫耀,只为一展平生所学以自我愉悦。余秋雨将之形容为“死前细妆”,的确是极为贴切的。

人人都说阿尔罕布拉宫是摩尔艺术的巅峰之作,精华中的精华,穆斯林西班牙文明的最后一抹晚霞。我一向不敢对这种盛名在外的景点抱有太大期待,但亲临实地竟是十倍于预期的震撼。阿宫的外表是宏伟却朴素的,内部却是精美到了极致——

宫室曲折,错综复杂,一转角又是一片崭新的天地;抬头是繁星般的钟乳,四顾则遮蔽的浮雕,满栏满壁的硬石膏细密镂花纹饰如流水般浸漫;线条优美的阿拉伯文字天生就是图案,它们与几何及藤蔓花纹相配合,在每一面墙壁上漫流四溢翻云覆雨;而这一切的色调又是沉稳的,平衡了精细雕饰可能产生的过度“轻盈”;宫内的建筑结构和装饰显然是精密的数学知识运算的结果,所以这些装饰繁复却不凌乱,因为每个线条和几何形状都遵循了一定的运算规则……

阿尔罕布拉宫颠覆了我对皇宫的概念。它整体的建筑风格是甜美细腻的,阴柔之风弥漫,全套天方夜谭。又因为格调高雅,并无伧俗之气。不过总归不大像是国王的居所,反倒让人想起天国美女、轻歌曼舞和茉莉花茶。

它的另一大特点是随处可见水源。从山上涓涓流下的泉水经过精心的设计,流进流出,回肠百转,在不易察觉之际把整座宫殿循环了一遍。它是路边的溪流,是平滑如镜的水池,是水花四溅的喷泉,是狮子厅的四条河渠,是狮子口中的瀑布,是《古兰经》里的天堂乐园,是来自沙漠、珍惜水源的摩尔人的智慧。

对水的巧妙应用使这座宫殿愈发妩媚灵动。穿梭在迷宫般的外廊内室雕梁画栋之中,迎面是满壁雕花,俯首是潺潺流水,窗外是雪山绿树奇花异草,我觉得也许住在中国故宫的皇帝们也会羡慕这样一处舒服惬意的居所。我也能深刻感受到宫殿主人那种不求张扬炫耀、只愿自我沉醉的心情——是的是的,江山难守,来日大难,这些我都明白,可既然结局无法更改,就让我暂且贪欢。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1492年,由“天主教双王”伊莎贝拉一世与费尔南多二世率领的5万大军兵临城下,年轻的摩尔国王波伯迪尔选择弃城投降。长达700多年的“收复失地”运动终告胜利,西班牙至此实现了统一。

但1492注定是个奇迹之年,因为就在格拉纳达陷落的那个月,就在阿尔罕布拉宫脚下的营帐里,野心勃勃的哥伦布受到天主教双王的御前召见,奉命前去探索西方大洋。同年他发现了美洲,世界随即坠入了以“地理大发现”和“大航海时代”为名的、殖民主义的近代。美洲的黄金被一船一船地倾入祖国的金库,西班牙终于盼到了它“大国崛起”的荣光,一时间状似天下无敌。

在格拉纳达的阿尔罕布拉宫,我感觉自己陷入了一种“被历史情境夸大的地理现实”之中。历史在这里转折,过去与现在、此地与彼地之间凝结着无数因果。

比如说吧,格拉纳达刚刚陷落,美洲就立刻被“发现”——那么在某种意义上,作为穆斯林西班牙最后堡垒的格拉纳达其实也曾是印第安人的守护屏障。据说西班牙殖民者也的确把美洲征服看作是西班牙宗教圣战的延续,他们每逢提及印第安神庙,总称之为“lamezquita”(清真寺),几乎每个殖民风格的美洲城市,都有一条叫“Matamoros”(杀摩尔人)的街道……

而美洲殖民化的影响就更加深远了:美洲本土原住民遭受了灭顶之灾;横跨大西洋的黑奴贸易对非洲人口造成打击;美洲的番薯、土豆、玉米等高产作物让世界人口快速翻番,还间接推进了欧洲的城市化,为工业革命奠定了基础;甚至我最近还在果壳看到一篇文章,说是由哥伦布开启的欧洲殖民活动造成了100多年后的全球气温下降……

哥伦布是英雄还是侵略者?弃城投降的摩尔国王是懦夫还是仁者?天主教双王是伟人还是宗教迫害狂?我们很难用现代的规则和道德观念去评价古人的行为。更何况,即便是历史上那些最残忍的屠杀都往往不是由疯子或虐待狂一手炮制,而是由那些真的以为自己是在追求崇高目标的人酿造的。

我早已不相信战争、国旗、高马、明君、英雄事迹,不相信古人比今人更英勇无私,也不相信那些遥远而强大的事物真的令人尊敬。但西班牙之行让我找回了某种早已遗失在庸常生活中的新鲜感——那不仅是对异域文化的惊喜赞叹,更重要的是它让你觉得自己与世界连接。

西班牙总令我回忆起曾经去过的地方:阿尔罕布拉宫的建筑风格和配色让我想起摩洛哥菲斯的布伊纳尼亚神学院,而年轻的末代摩尔国王后来也的确是退回了北非;格拉纳达像极了中美洲的一些小城——天空是一样的高原蓝,小巷尽头也会蓦然出现山脉的轮廓;西班牙对于骷髅的钟爱据说承袭于美洲原住民阿兹特克人;蒙塞拉特修道院里的灯大多都由拉丁美洲的虔诚信徒送来;更不用说在餐厅和商店里工作的大量拉美移民,说起西班牙语来都有着我无比熟悉的口音……正如我在拉丁美洲无数次发现西班牙,在西班牙,我也无数次发现了拉丁美洲。

离开格拉纳达几天以后,我又在葡萄牙里斯本的瓷砖博物馆里发现了中国。那是一幅仿中国风格的瓷砖画,上面画着一般欧洲人大概会认为是中国乡间生活的东西——柴门、矮树、陶罐、藤篮、抱孩子的母亲、吹笛子的妇人、举着鼓槌的儿童……充满东方风情,但绝不到可以乱真的地步,只让人会心一笑。这也是“大航海时代”的产物——随着绕经非洲的海上贸易路线的开辟,葡萄牙成为第一个和中国直接做瓷器贸易的欧洲国家,也是最早尝试制作中国式瓷器的欧洲人。

1492年以前的世界也许还是一个个彼此隔离的地方,但在那之后,世界渐渐变成一张大网,世间万物彼此连接,相互影响。任何地方的历史都变成了我们的共同历史,过去的所有杀戮和成就也都成为了我们的共同遗产,而所有的因果又共同塑造着我们当下的世界。

人非孤岛,无人可以自全。正是这种感觉——与世界连接的感觉——令我感动与震撼。有时我甚至觉得,我们之所以来到世上,就是为了寻找这种感觉,为了与更宏大的事物发生联系,为了回忆和倾听遥远的、失落的声音——在某种意义上,它其实也是你从未认识的自己。

我仍然常常想起阿尔罕布拉宫。它冷眼旁观着西班牙稍纵即逝的繁华,岁月在其中静默。满壁浮雕中无处不在、千重万复、首尾相连、绵延不尽的只是同一句阿拉伯文的箴言:没有胜者,除了真主。这是一个谜语,一则寓言,一道哲学命题,显然早已超越了伊斯兰教的领域。它在回应着历史的无常,它在提醒着共通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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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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