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是最残忍的季节

那不过是稀松平常的一天。我在咖啡店里写作,手机忽然跳出一条微信消息。

高中好友在小群里说:H癌症今早过世。

我们的高中同学H?!我大吃一惊,难以置信——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患了癌症!但陆续有更多的消息涌入,噩耗被证实:H的确走了,走得猝不及防。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去年下半年H两进ICU,但直到近期才确诊骨髓淋巴癌,刚结束第一疗程的化疗。H住在上海,他只在上海的同学群里透露过这个消息,还发了一张躺在病床上的自拍,大概是因为激素作用,脸肿得五官都变了形。他还自我调侃说是不是很有喜感,像不像鲁提辖。同学们虽然吃惊但也并没觉得这是死神警告,都鼓励他好好休养,说这年头癌症向着慢性病方向发展了,你要熬过它。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病魔迅速吞噬了他。一切戛然而止。

那不过是稀松平常的一天。最初的惊骇过后,我感到一种仿佛被包裹在虫茧里的麻木,不知该如何反应。于是我关掉微信,试着继续工作。但那一天接下来的部分完全是超现实的,我呆坐在电脑前,大脑像屏幕一样反复回放着那些微信对话,手臂上的汗毛一根根竖起来。我被一种困惑无力的感觉完全淹没了。

而整个世界还在继续。没有人知道我在经历什么,也没有人能理解我的感受。我想让这个世界暂停,想大喊一声:难道没有人意识到可怕的事情刚刚发生了吗?我一直看着咖啡店里笑语盈盈的人们,心想:你们根本不在乎,看看我,我的朋友死了!

悲伤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它对每个人的影响都不一样,也从没有一个标准的流程。我知道H的确走了,却又觉得这并不真实。我感到深深的悲伤,但一部分的我又恍如置身事外地观察着自己的反应。直到那天晚上,正在换衣服的时候,死亡的现实终于穿透了意识,我突然就崩溃了,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这种悲伤超出了我的过往经验。我以为它很快就会过去,生活暂停后继续向前。是的,照片里少了一个人,心里多了一个小洞,but life goes on. 说到底,虽然我和H在高中时关系不错,但他并不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会假装自己很了解他,因为事实是我们已经很久没见过面了。我们早就缺席了彼此的人生,在某种意义上,他是个熟悉的陌生人。

可我等了又等,它就是不肯过去。悲伤底下仍是悲伤,就像地层底下仍是地层。它并非绵绵不绝,而是好似某种随时可能发作的疾病,每天都会有几个时刻忽然来袭,令你喉咙发紧,眼泪模糊。渐渐地我开始意识到,我永远无法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生活。我知道发生了什么——好吧,即使我不大确定“它”究竟是什么,它还是如一块钢板狠狠压在我的身上。

悲伤中最糟糕的部分是困惑。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他——一个还没过完37岁生日的年轻人?这怎么可能呢?要么我们生于偶然死于偶然,要么我们生于定数死于定数。我们该如何了解宇宙的计划?该如何叩问朋友的厄运之谜?

年轻人常常认为自己对死亡免疫,我们有一种愚蠢的、与生俱来的信念,认为死亡还不是我们需要考虑的事情,它只会发生在老年人身上。我们拒绝被唤醒,被教导。而当一个同龄人的人生故事被粗暴地打断时,我们被迫苏醒,触及人世的真相。我们与死亡之间一下子没了阻隔,再也无法视而不见,接下来很可能就轮到自己上场——那一刻的震颤几乎是血淋淋的。

 

H的追悼会安排在那个星期天,而我在一个月前就已订好了那个周末去上海的行程。冥冥之中,就像是老天有意让我送他最后一程。

我在周四晚上抵达上海。这是“伦敦帮”的又一次小聚。在上海的和煦春日里,我们带着娃逛街看展,寻觅美食,快乐也是快乐的。但常在某个间隙,在你从小确幸中蓦然抽离的那一刻,死亡像一片乌云悄然飘来,将你笼罩在它的阴影之下。就这样,我仿佛在日常的欢愉和隐秘的伤痛之间永不停息地往返。

我曾经对着陆游的诗句暗暗发笑。在某年的11月4日,门外风雨大作,年迈的诗人先后写下两首诗,从“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的慵懒闲适一下子跳到“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的壮志豪情,感觉就像是人格分裂。但现在我终于明白,也许所有的人在内心里都装着几个自我。人们往往从一个自我跳到另一个自我,竟不知自己是谁。前一刻心满意足,大讲笑话,下一刻缄默无言,黯然神伤。

我竟还能大笑,还能快乐——意识到这个事实几乎让我感觉羞耻。但我也无法“公然”地悲伤,因为悲伤是现代社会的最后一个禁忌。即便是在亲密的好友面前,我也担心悲伤会带来失控的哭泣,会破坏气氛,会提醒死亡,会让他人尴尬无言,因为她们并不认识我死去的朋友,无法与我共情。我也担心我的悲伤本质上是一种自怜自哀,害怕别人会觉得我放任自己沉溺其中,而我深知大多数人都厌恶这种“沉溺”。

所以在某种意义上,我“盼望”着去参加丧礼。这些天来一直在压抑悲伤,刻意忽视它,假装在正常生活,但我的情感世界也变得非常狭隘,因为我调动了太多的能量来应对这一切。我渴望痛快地哭,我想遇见和我一样的幸存者,我想让悲伤顺其自然。

我想见他最后一面。

有形的记忆是黄金。一天晚上,我在手机里翻看高中同学群的聊天记录,想再看看这些年H在群里说过的话和发过的照片。然后,忽然之间,我看到了《藏地白皮书》的照片,正是H发的!他买了我的书,还发到群里给大家看,而我当时竟错过了这条信息,没做任何回应……我的眼泪掉下来,感觉就像是错过了一次告别。我知道在以后懊悔悲伤的岁月里,我会一次又一次地努力尝试回到那个时刻,从无数事件的折缝中钻回去,拿起手机,回复那条微信。但时间却偏执地否定了这第二次机会。

一个遗憾之所以会长留心中,是因为我们不曾好好地悼念,郑重地告别。我需要见他最后一面。

 

上海龙华殡仪馆。一个我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踏足的地方。事实上,因为爷爷奶奶去世时我人在英国,我的人生里几乎没有参加丧礼的记忆。对于礼仪流程我一无所知,甚至不知手脚该放在何处。随着年龄的增长,有时你会对自己所知的所谓生活常识产生一点自满情绪,然而不时地总有什么事情发生,把你从蒙昧之茧内震出,再一次向你提醒你还不懂得的生活的基本要素。

我要找的是归德厅。但我从不知道原来一个殡仪馆里有这么多的礼厅,而且处处人头攒动。奈何天,伤心地,断肠人。一个个礼厅走过去,一场场死别在上演。直到抵达目的地,发现只有我们这个厅里都是年轻人。

几位现居上海的高中同学也来了。光是看见老同学一身黑衣红着眼圈站在那里,我就已经要流泪了。我们彼此也已多年未见,不想却是在这样一个场合再次相聚。高中的班长小C也来了,她是我的发小死党,但我们上次见面还是在几年前好友的婚礼上。一个婚礼和一个丧礼,还有多少来日方长将变成后会无期?

我看见了H悲恸的妻子和年幼的女儿。小女孩还很懵懂,从她的眼神能看出她并不完全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明白命运已残忍地夺走她最珍贵之物,不明白那颗心灵地雷已然埋下,注定会在未来某个如梦初醒的时刻一触即发,其大大小小的余震还将贯穿她的一生……此刻她以好奇的目光望向我们这群凝重的大人,而我懦弱得只能低头,无法与她四目相对。

上海的同学在絮絮诉说着一些细节:他们上次聚会的场景、H创业的情况、他永恒的热情与乐观、治疗的过程、去世的突然、家人的反应……我呆呆地看着他们,感觉大脑完全无法处理这些信息。透过他们忧伤的眼睛,我看到的是我们一起度过的青春、课桌上堆得高高的课本、课间的八卦笑闹、高考前浓得化不开的气氛……然后,就像被外星人劫持,或者是时空穿越,一转眼我们却站在一座殡仪馆里,互相为对方戴上黑纱,不断地擦着眼泪。

直到追悼会开始,我们手持白玫瑰站在礼厅里,听H的家人朋友致悼词的时候,那种格格不入的感觉依然如影随形。尤其是他的一位发小,看起来几乎是沉稳的中年人了,然而开口致词,说的全是少年时的琐事——一起打游戏、雨中奔跑、打着赤膊啃甘蔗……当他泣不成声地说“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当年我一定不跟你争那最后一罐健力宝”的时候,其形象和语言形成的反差几乎有些滑稽,可他的悲痛又是如此真切,愈发令人心如刀割。

我想见H最后一面,想和他郑重地告别,可我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把花放在棺木上的那一刻,隔着玻璃试图辨认他昔日轮廓的那一刻,我彻底垮掉了。H的遗照神采飞扬,简直还是他高中时的样子,但他的遗容我几乎认不出来了。我的老同学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剃着光头,双眼紧闭,面庞浮肿。那一瞬间的感觉,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就好像有人在我心上用力地开了两枪,眼前一片模糊。那种排山倒海的痛苦,超越了我所有的意识,超越了所有的批判力和感知力,直达我的脊椎,让那里的肌肉抽了筋。我溃不成军。

我也终于理解了电影里的那种场景——痛苦到极致时,一个人要紧紧捂住嘴才能避免自己发出动物般的哀号。泪光中我依稀看见身旁的小C,我们俨然是彼此的镜像反射。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和H的亲属一一握手的,只记得一走出门口,我和小C紧紧相拥,忍不住痛哭失声。我记得她把头埋在我的肩膀,身体抖得像片树叶。我记得自己简直喘不过气来,胸口仿佛烧出了一个洞。我们在生的怀抱中死去。一切都在此刻变成事实。之前的噩耗令人惊骇却又虚无缥缈,也许人只有在被彻底打垮时才会询问真实。

但我们知道自己终会平复下来,会学着move on。也许会忘记,会变老,会离婚,会破产,会抱怨孩子的成绩,会操心孩子的婚姻,会参加彼此的丧礼……但是H再也回不来了,他连一种失败的人生都再也没法经历。

 

而大家最终也的确平复下来。都是拖家带口的成年人了,丧礼过后还要回归具体琐碎的日常生活。我们相互问候,提醒健康,互道珍重,然后各自消失在了上海的茫茫车流。

能和老同学一起度过这件事,一起回忆,一起痛苦,感受到自己并不孤单,这对我来说是很大的安慰,尽管悲伤依然时时来袭。曾经有人告诉我,一件不幸只有在你真正理解它的时候才会过去,而我显然还有太多的困惑。

比如说吧,我不知道H患病与他创业的辛苦是否有关。也许没有,但如果是真的呢?一个人究竟是应该不顾一切地燃烧,还是应该选择健康至上?这个问题也许听来可笑——毕竟人人都知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可是事情真的这么简单吗?尤其是对于像H这样的创业者来说,在某一阶段为了拼事业暂时牺牲自己的健康,其实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为机遇往往稍纵即逝,需要用力把握。有些人忙完这一段,之后会给自己放假,会加倍地重视健康,可如果正是这一阶段性的操劳触发了生病的临界点呢?

那么,为了保险起见,我们是不是应该谨小慎微地活着,时刻以健康为重?像创业这种布满艰辛且前途未卜的道路,我们干脆一步都不要踏足?然而一个人来到世间是带着使命的,我们总要诚实地面对自己内心所希望追求的事业。我并不那么了解H,但依据过往的观察,他是个小太阳,是个能量体,激情澎湃,勇往直前,是天生的创业者。如果这就是他注定要投身的事业,而对这事业的追求又注定会击碎他的肉体,这一切又该作何解?

且不提创业者,就拿外科医生来说吧,他们的工作强度和精神压力同样异于常人,长期透支着自己的健康。去年也是在残忍的四月,我写过一篇《如何说再见》,里面提到的那位美国神经外科医生保罗便是如此长时间超负荷地工作,甚至在确诊癌症、病情初步稳定后,仍然逼迫自己回归手术室,用止痛片、止吐药和抗炎药来支撑自己,每天工作16个小时。他说那是神圣使命的召唤,他要忠于自己所追寻的价值,将生命发挥到极致——他错了吗?

我们该如何做到既不辜负自己的使命和潜能,又不辜负自己的身体与家庭的责任?我知道这是天问。

 

但困惑并不是坏事,我想,对生命的拷问也定义着生命,正如终点同样是旅途的一部分。我们坐在死亡漫长而黑暗的阴影下思考人生,也许有益于灵魂。

H的死令我们明白——不只是知性层面的明白,而几乎是生理性的“苏醒”——一个人的生命随时可能终结,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终结。失去是生活的基本组成部分,但死亡是绝对的真理。巴黎圣母院被大火损毁,但建筑会被修复,或可重生,一个人的死亡却是冰冷而永恒的终结。当意识到自己在地球上的日子是有限且不确定的,你会重新评估自己的生命,会分析自己做过的每一个决定,甚至开始在心中列出遗愿清单。

在上海参加追悼会时,一位高中同学忽然说,她觉得自己应该去拍一张遗照,一张适合放在丧礼上的遗照。我想到自己也同样没有合适的照片,简直心有戚戚。还有一位很长时间没联络的老同学,最近因为H的事和我在微信上长谈,说自己买了5份重疾险,就怕哪天倒下了,还能给孩子留下点什么……

他问我记不记得我们上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我努力回忆,但已完全没有印象。他说那是读大学的时候,也许是大二暑假,有一次坐公交车,碰到我和我妈,打了个招呼,就再也没有见过了。他说现在网络通讯这么发达,感觉人与人之间距离不远,但仔细想想,其实真的很久都没有见过面了。

当你想到很多人其实已经和你见完了最后一面、你们彼此却懵然不觉的时候,心灵的确会受到极大的震荡。朋友的离世教会我们珍惜,就像没有明天那样去珍惜。身为一个社交恐惧症和拖延症患者,我知道自己需要跳出舒适区,多和亲人朋友见面,与他们真实地交谈。不再总说下次,说来日方长,说后会有期。我也深刻地认识到,我所接触的每一个人——每一个陌生人——都是某人深爱的人。我希望用珍惜和尊重的态度对待他们,就像我希望陌生人对待我爱的人一样。

死亡是最需要被学习的课题。圣经里说:求你指教我们怎样数算自己的日子,好叫我们得着智慧的心。当我们试图理解死亡,我们也思考应当如何去生活。临死前回想一生,究竟是什么定义了你的生命?你在这世上留下了怎样的印迹?人人都想要幸福——当然——但什么才是真正的幸福?或者,换一种问法:你愿意为什么而挣扎,忍受痛苦而不放弃?

我们是唯一无法靠本能去知晓自己天性的物种,也许穷尽一生也无法回答这些问题。但生命的真谛就是不断的拷问和扬弃,我们在挣扎困惑中寻得另一种圆满。

从小我受到训练,每逢遇到疑惑痛苦,去书本中寻求指引。因为H的离去,最近我重读了一本很久以前读过的书,桑顿·怀尔德的《圣路易斯雷大桥》。这本书讲的是18世纪秘鲁一座桥梁倒塌,导致五人坠入深谷死亡。一位修士亲眼目睹了这一悲剧,他发出疑问:为什么这件事偏偏发生在那五个人身上?而隐藏其中的更核心的问题是:在个体的意志之外,生命是否有方向和意义?

作者其实也没有完全解答这个难题,但他指明了一个方向,那就是这本书著名的结尾。英国首相布莱尔也曾在911事件的追悼仪式上引用过这个段落:

“很快我们就会死去,所有关于这五个人的记忆,都会随风而去。我们会被短暂地爱着,然后再被遗忘。但是有这份爱就已足够;所有爱的冲动,都会回到产生这些冲动的爱里。甚至对于爱来说,记忆也并非不可或缺。在生者的国度与死者的国度之间,有一座桥,而那桥就是爱。它是唯一的幸存之物,它是唯一的意义。”

我又一次得到了慰藉,但还不止于此。从某种意义上说,爱并非唯一的幸存之物,朋友的死亡和我的悲伤还教会了我更多东西,令我永远无法和从前一样。怎么会一样呢?生命中有些事物是如此宏大,如此深刻,以至于你无法在不被改变的情况下体验它们。

也许友情之所以对人有如此重要的影响,其本质就在于它的偶然性:你并不一定要跟这个人成为朋友,但一段友谊却会部分塑造你的性格,成就你的生活——即便在他离去后依然如此。生活在继续,伤口会愈合,记忆也淡去,然而,你把他和他的离去折叠成一个新的你;也许归根到底,这是我们所有人能向任何一位逝者表达的最大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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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之欢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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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入香刹,法源寺的丁香又开到了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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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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